第二日,天色剛明,安嗣榮奉詔入宮,到了宮門,將弓矢、短劍交與肖錦坤等人,隻身隨內官進入宮門。


    這是他第二次踏上崇元殿,上一次還是一年前以符彥卿隨身侍從身份到此。那一次是為著彈劾惡貫滿盈的張彥澤而來,此次自己卻是被彈劾告發的對象,想到這裏,安嗣榮不禁心中暗暗苦笑。


    進得殿來,便見新帝劉承佑端坐龍椅之上,皇太後李氏並坐在側。殿中除了四位輔政大臣,便隻有王殷居於末位。顯見此事關乎永安公主身份和劉知遠父子聲譽,是以並無無關之人在殿中。


    安嗣榮來到階下,伏拜在地,山唿萬歲後。劉承佑開口道:“安嗣榮,你可知朕特意召你前來,所為何事?”


    安嗣榮道:“臣身居九品微末,蒙聖上隆恩,親自召見,使臣得見天顏,臣感激涕淋。隻是不知所為何事?”


    王殷躬身道:“臣請陛下下旨召見此人,實乃是因為此人牽涉隱匿前朝欽犯永安公主,將她設計送到先帝父子身邊,意圖謀害先帝。之後又趁出殯之機,桃代李僵,換走永安公主。如此居心叵測,實有犯上作亂,謀逆顛覆之罪。”


    劉承佑問安嗣榮道:“王卿此言是否屬實?你作何辯駁?”


    安嗣榮道:“臣冤枉!臣乃義軍流民出身,本是布衣草莽,受義兄王瓊恩蔭,得授德勝縣令,自感德不配位,每日驚驚戰戰,如履薄冰,唯恐辦事不力,有負陛下聖恩。自上任以來,每日裏為縣務操勞,不曾離開德勝半步。王大人所言,實在是驚世駭俗,匪夷所思。臣便是聽也不曾聽聞有這等可怕之事。臣不敢領罪。”


    王殷道:“安大東家好生低調。我已查知,你並非什麽義軍流民,早在南唐時便是富甲天下的商社大佬,曾為南唐國主李璟獻下北伐策論。你隱藏身份,潛伏中原,說你安居一縣之令,有誰會信?”


    安嗣榮笑道:“微臣曾在金陵經商不假,為南唐國主獻上北伐之策亦有此事。但當初契丹攻陷東京、洛陽,中原遭遼人蹂躪,我漢室尚蟄伏河東,聲名未顯。微臣本是中原人士,彼時雖客居金陵,自然是憂心故土淪喪。以當時微臣目光所及,心思南唐亦我華夏族類,為南唐獻北伐策論,以圖光複故土,何罪之有?況且後來見南唐無為,臣下便傾盡家財,為我義兄王瓊抗擊契丹出謀出力,自問便無功勞也有苦勞。及見先帝揮師京洛,明君橫空出世,微臣攜亡兄所部望王師而遙拜,授職以後更是夙夜憂思,唯恐行差踏錯,有負漢室隆恩。王大人所指之事,臣亦不認為有罪。若非要以此而論,當初耶律德光在東京僭越帝號,王大人尚且有侍奉遼人之實,又當如何論之?”


    王殷一時語塞。


    李太後道:“本來我漢製,後宮不得參與政事。但先帝與我同心戮力,白手起家,我不得不說兩句。彼時中原紛亂,各為其主,先帝尚未稱尊。若是以當時為何方諸侯出力抗遼便欲問其罪,哀家也覺得實有不妥。”李太後此言既似為安嗣榮說話,又似為王殷辯白。


    王殷見此事糾纏不得,便將話題一轉,質問道:“那日冒充朱夜貞,在潁河邊遁走的女子,微臣屬下有人認得乃是安縣令之妹安嗣俊,這你總不能推說與你無關吧?”


    安嗣榮無奈道:“微臣不知朱夜貞是何人,更不知舍妹為何要冒充於她。微臣隻有一個妹妹,名字倒確實喚做安嗣俊,隻是她人尚在金陵。王大人咬定說她憑空出現在此,又去冒充什麽人,又有何人看見,這般子虛烏有、口說無憑之事,叫微臣如何便認下了?”


    王殷冷笑道:“這些事你都可以百般狡辯,永安公主你總是聽說過的吧?微臣有人證,可以證明她便是由你屬下之人從塞外迎迴,又是從德勝去到當時紮營黃河浮橋邊的先皇長子身邊,化名朱夜貞,先後服侍先皇長子和先帝。此事你怕是抵賴不得。”


    安嗣榮歎道:“之前契丹在中原燒殺擄掠,百姓流離失所。微臣在澶州廣招流民,安置百姓。縱便其中有這麽一個王大人認為是永安公主的人流落到澶州。這泱泱數萬流民,微臣至多是失察之責,又何至於加諸犯上作亂,謀逆顛覆的罪名?”


    李太後徐徐道:“先帝托孤於諸位輔政大臣,一切疑難政務,皆要仰仗各位大人委決,諸位大人怎麽看此事?”


    郭威出列道:“安縣令追隨其兄王瓊,在澶州擊退耶律朗吾,光複澶州,乃使耶律德光不能安居東京,倉皇撤離,我河東兵馬得以兵不血刃進入東京開封府。臣以為這功勞是擺在這裏的。是以臣為了安撫地方勢力,為他請了這德勝縣令之職。若說他以一縣之地圖謀不軌,臣不太相信。若確有其事,臣便有舉薦不當之責,便是李洪威大人也有監督失察之過。”


    史弘肇本欲為王殷撐腰,但看見郭威這般為安嗣榮說話,也便沉默不言。


    不料蘇逢吉道:“臣以為亂世宜用重典,寧可錯殺,不可枉縱。王殷既有人證,何不提到殿上,當麵對質。”


    郭威見狀隻得恭立不語。


    史弘肇對此事並無定見,隻是由著王殷來。一見蘇逢吉開口,頓時反感,全然忘了立場,不悅道:“提來對質便是,若有什麽不妥,安嗣榮這個德勝縣公,從二品,還是我給他要的,便連我一起辦了,方遂了這無用文人的願。”他是粗直武人,素來不喜歡蘇逢吉、王章等文臣,是以說話絲毫不留情麵。


    蘇逢吉被他搶白,臉上一陣紅一陣白,表情極是難看,又懼怕史弘肇蠻橫,隻得閉口不語。


    劉承佑見狀道:“便提證人來當場一問也好,王卿的證人何在?”


    王殷如獲至寶,忙不迭答道:“臣已派人去提,稍後便到宮門。”


    劉承佑吩咐內官道:“傳下旨意,證人一到宮門,便傳進殿來。”


    眾人靜候在殿中,皆默默無語。李太後忍不住道:“王殷,這證人若能證明朱夜貞便是這永安公主。你可知她是如何加害先帝和我兒的?”


    王殷懦懦道:“這證人有二,為一對夫妻,男犯已交代朱夜貞便是永安公主。但他並非永安公主貼身近人,所知不多。微臣思量這女犯乃是她貼身侍女,若是她能夠招供,便能查出永安公主是以何手段謀害先帝和先皇長子。”


    郭威聞言冷笑道:“原來王大人用盡酷刑,現在都還沒有得到想要的口供。此事關乎先帝與逝去的皇長子聲譽,王大人卻為了證明自己的無端猜想,心急火燎地請陛下把一個三百裏外的小小縣令召到此地,不覺得有些冒失嗎?”王殷垂首不敢答話。


    又等了許久,未見證人提到,卻見內官領著王殷手下軍士匆匆進來。這軍士進了殿,先跪下叩首拜過皇帝,然後慌張稟告王殷道:“犯人已經在獄中死了。”


    安嗣榮心中一驚,暗想莫非上杉等人潛入水牢施救,遇到阻礙不得已殺了王清夫婦二人滅口。


    王殷急道:“慢慢講,誰死了?男的還是女的?”


    軍士道:“都死了,獄卒沒有看到過程,但是二人均是胸口被刺而死。”


    王殷眼前一黑,暗襯自己唯一的把憑便是將王清夫婦握在手中,如今二人已死,這朝堂之上又有大人物力保安嗣榮,此事如何還能追究得下去?不由頓時失了分寸,見眾人紛紛作鄙夷不屑之狀,連忙叩首請罪道:“臣辦事不力,臣肯請陛下責罰。”


    劉承佑卻道:“此事雖無實證,王卿的推測卻也並非毫無根據。此事朕看也不必責罰,以後用心做事便好。朕著你繼續徹查此事。”


    楊邠見狀不耐煩道:“此事關乎先帝聲譽,原本就應大事化小,若無實證,還查什麽查?如今關中大局不穩,臣等尚有要事商議,請陛下無須為此勞神。”他身居身居輔政大臣之首,行事專斷,連新君麵子也不給,弄得劉承佑也尷尬不已。


    李太後因安嗣榮份屬自己弟弟李洪威手下,又不欲駁郭威麵子,起身道:“刑律乃國之大事,若為官者無故加諸刑罰,為君者無故猜忌臣下,則百姓苦於刑戮,眾臣惶於自保,絕非社稷之福。陛下好自為之吧。”說罷轉身離去。


    劉承佑隻得訕訕宣布諸人無事便可退下,安嗣榮亦可自行返迴本縣。


    眾人退出崇元殿,史弘肇黑著臉冷冷責備王殷道:“我重用提攜你,你卻隻顧著自己立功,連對方什麽來頭也不弄清楚。須知打狗也得看主人,郭公是什麽人,他提攜的人你也憑空撕咬,倒弄得連我也裏外不是人。你未免也太過急功近利了吧?”


    王殷垂著頭連賠不是,一句話也不敢反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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