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疏同木立當場,看著鐵甲將等人離去得身影,口中喃喃道:“必定中原第一高手是了,隻聽說武功高絕,沒想到已到了這般震古爍今的境界,湘楚第一高手,在他手下居然連五招都沒有走過,恐怕當今天下於他已無敵手。”


    “是啊,”安嗣榮接口道:“此人一生癡迷武學,心無旁騖,又是天生勇力,確是一員猛將。”


    符疏同歎了口氣:“這般能人奇士,甘心為公子差遣,在下眼拙,早該猜到公子身份來曆了。近年來江湖上出現一個迅速崛起的神秘組織“天義社”,其勢力之大已遍布大江南北。聞其名,似是商會一類的組織,但是社眾人材薈萃,不乏眾多江湖好手,行事亦正亦邪,又似江湖幫派。然而這個組織貌卻似又無意揚名立萬,至今無人確切知道這個組織的首腦人物究竟是誰。今日方知,安公子才是天義社的主事之人。”


    安嗣榮正容道:“天道大義,眾生安樂。匯聚我義社之英豪,皆有匡扶天下,澤被眾生之誌,絕非安某一人一姓之仆從。此地不宜久留,我等且往荊口而去,若蒙公子不棄,今日當與公子秉燭夜談,安某今日行徑,素日謀劃,必當一一相告。”


    眾人收拾車馬,繼續往東北而行。至傍晚時分,已離開南平,來到大晉朝廷境內。漢江邊,泥牛渡,尋得一間客棧安頓下來。


    分配好房舍,客棧老板已備好酒菜。安嗣榮兄弟,路昌,符氏兄妹坐了主桌。


    安嗣榮舉杯道:“安某安排不周,令貴兄妹奔波勞頓,安某給符公子符大小姐賠罪。”


    “賠罪倒是不必,隻是這酒且不忙喝吧。好歹也為安公子當了一次誘餌,公子總應該稍許為我們兄妹解開一些謎團才好。”符閱嫻雖然口中帶嗔,卻是眼波盈盈,毫無惱意。


    “倒也該當如此。”安嗣榮放下酒杯,徐徐道來:“說來此事起因,倒也無非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安某家道中落,為了補貼家用,自幼便隨吉鐵士吉先生行走江湖,販賣茶葉,至今已有十載。安某自問有些經營天賦,數年間便已賺得足夠數代人吃穿不盡的身家。借此機緣也建立起遍布江湖,販運貨物,輸送銀兩的網絡。其間自也有官家之禁,江湖之險。好在天義社白道黑道倒也各有些人脈手段。所謂廟堂有道,江湖有術。隻要運用得當,這些年來倒也遊刃有餘。隻是近年來,天義社設在各國南來北往的驛站網絡之間卻出了個棘手的釘子。”


    符疏同忍不住道:“就是這燕敬宗吧?”


    “正是,”安嗣榮接著道:“南平地處中原朝廷與南方諸國交通樞紐,在天義社的商業網絡中乃是極其重要的環節。高氏父子三代縱使生性貪婪,倒也隻是暗中劫財,勒索使節,幾乎從不傷人性命,國主高從誨自知國小兵少,尚能四麵稱臣,保境安民,與四鄰皆留些顏麵。路昌負責湘楚分舵這些年該花錢花錢,該使些人脈便使些人脈,倒也相安無事。唯獨這燕敬宗,本是盜匪出身,自得了這南平國軍方高位,和貪婪的南平世子沆瀣一氣,其人斂財的手段,已到了各方麵都忌憚的地步。湘楚分舵這一年來呈給總堂的簡報中,燕敬宗截殺商隊二十三起,所傷人命七十四條,其中天義社三起,死傷兄弟五人;三月間,南平和南楚的邊境衝突中燕敬宗所部殺良冒功,在南楚屠村兩處,殺無辜百姓二百一十六人;一個月前,南平軍與南唐軍馮延魯部鄂州對峙期間,屠百姓三百七十餘人,其中尚有南平百姓數十人;一年間武力劫奪南漢,南楚,蜀國使節六起,其間也有人命死傷。此人所作所為已有傷天和,故而天義社總堂議定要除掉這顆煞星。”


    “天義社大東家居然親身涉險,深入南平國都,南平軍方的心髒之地來設計這位南平軍高官,可謂兵行險著啊?”符疏同歎道。


    安嗣榮笑道:“其實不然,燕敬宗在外均是大軍隨行,防範嚴密。反倒是在這南平王都,江陵城中,畏懼他,忌憚他,除之而心安的大有人在啊。各位試想,那夜我們在客棧中能得一夜平安,次日又得了通關文牒,其間雖然使了些手段,但若沒有人心各異,立場不同,怕也是求而不得。”


    “那麽,這間客棧老板夫婦也是公子的人吧?”符閱嫻問道。


    “對,這間客棧本就是天義社的產業,老板夫婦自然也是天義社的人。”安嗣榮接著說:“那天你們碰到的吉鐵士吉先生是我義社負責諜報分析傳訊之人,所以南楚使團何時會出現,燕如意是何身份,燕敬宗何時可能出現自然也都在我們的算計當中。”


    符閱嫻忍不住道:“我們兄妹的出現是不是也在公子計劃之中呢?”


    “那倒沒有。”安嗣榮無奈道:“雖然老板提前告知數日內可能入住的客人,但是符大小姐來得之巧倒在我意料之外,南平世子親自出現就更是個意外。恰恰和計劃相去甚遠的是,刺殺燕敬宗的地點本來就定在賈家樓。路昌花了十餘天的時間在賈家樓對麵關帝廟偷運安裝了數十張九牛機弩。使團和貴兄妹到達那晚,一百多名湘楚分舵的好手也已在關帝廟設伏。憑著南楚使團的財寶和大唐玉璽這兩條千真萬確的消息,燕敬宗第二天踏入這死地本來是十拿九穩的事情。計劃越簡單,其間出差錯的可能性就越小。反倒是高懷德那支鐵甲軍本來是接應我們以備不測的後手。符大小姐的到來,南平世子的攪局,讓我投鼠忌器,不得已改變計劃。所以綁架燕如意,夜闖南平王府倒完全在計劃之外。”


    “原來如此!”符閱嫻那雙美目溫柔如絲,“是閱嫻錯怪公子了,倒是公子為了護我們兄妹周全,費了許多周折,冒了許多風險。”說罷起身盈盈一拜。


    安嗣榮一時反倒有些局促,欠身迴禮道:“符大小姐多禮了,天義社行事素來不願傷及無辜。南楚使團雖為誘餌,但若我天義社一擊得手,我等遁去。使團諸人亮明身份,表明並非刺客,倒不至於性命不保。唯當日情形,難保小姐周全,故而尋計脫身,再伺機除賊,也是不得已為之。不想陰差陽錯,結果卻是最妙不過。賈家樓強弩射殺,雖然撤退路線,接應人手已經安排妥當,但城中動手,雙方必有死傷;宜城擊殺燕敬宗,我天義社不損一人,無關之人無一死傷,這本是我不敢奢望的結果,卻僥幸得來。說起來倒是小姐無意中修得莫大善果。”


    符疏同謝過安嗣榮後道:“今日夜宿泥牛渡,明日到荊口不過百餘裏地,在下也可送歸妹妹,向家父複命了。聞說天義社總堂設在金陵,公子可是將返迴金陵?”


    “正是,”安嗣榮答道:“此事既已了結,明日即刻東歸金陵,隻是有一事尚請公子外人麵前切勿提起。誅殺燕敬宗一事隻落在天義社頭上,高懷德乃高行周大人之子,我朝將軍,不便留名於外。”


    符疏同道:“公子所不欲,疏同必不為。”


    安嗣榮思襯了一下,又道:“有一番肺腑之言,安某思之良久,覺的還是應該請符公子轉告令尊。我晉朝開朝不過十載,原本靠北方強國契丹之助開創。繼先帝石敬瑭之後,今上不欲以兒臣之身份以事契丹,登基伊始已屢開邊釁,和契丹兩度大戰。雖僥幸擊退契丹入侵,但兩代帝王皆是軍閥出身,自入主中原以來,驕奢淫逸,不修內政,不恤民生。所倚仗者,不過將勇兵強。當朝能戰之將,當數令尊祁國公,高行周,李守貞,河東劉知遠。然而晉帝任人唯親,令尊和高行周高大人忠心為國,屢建奇功,卻屢遭構陷猜忌。劉知遠經營河東已久,根基深厚,羽翼豐滿,今上也忌憚三分。當下時局,忠心能戰之人不得重用。杜重威之流為人貪婪無度,品行不良,隻因娶了先帝之妹,卻得兩朝榮寵。時下竟然委之於北麵行營招討使之大任,河北十餘萬晉軍主力盡歸其節製。以此觀之,本朝恐已有敗亡之象。時勢如此,不可不察。目前南唐軍新敗於南平,而南平大將燕敬宗伏誅,南境一時歸於平靜。不出意外,朝廷調動的旨意不久就會下達。祁國公可盡早做好北歸的準備。”言及於此,安嗣榮抬頭歎了口氣,徐徐道:“隻恐北歸之時已是山河殘破,生靈塗炭。祁國公德高望重,一唿百應,屆時若能揮兵擊敵固然甚好。若敵我懸殊,獨木難支大廈之將傾,也盼祁國公能以社稷為輕,黎民百姓為重,聚地方之勇者賢能,保一方生靈免遭塗炭。”言畢對符氏兄妹深深一揖。


    符疏同驚訝道:“家父雖遭貶斥,高行周大人不得重用。然我大晉數十萬強兵仍在,三年來既能兩退契丹,保社稷無憂。公子何出大廈將傾之言?”


    安嗣榮道:“天下財富出於東南,而金陵為其會;天下兵戎盛於西北,而金台為其樞。這金陵乃今日南唐國都,這金台乃指幽燕之地。石氏當初為爭天下,不惜納貢稱臣,事契丹為父,更以燕雲十六州割讓契丹。這契丹自得了燕雲十六州,更助長了狼子野心,長城以外仍以契丹舊製治理遊牧民族;長城以內,乃用漢製漢臣,建立起一整套嚴密的軍國製度。觀今日之契丹,西至阿爾泰山,東至韃靼,北至北海,南至幽燕,甲兵強盛,控弦百萬。已非遠世之羌胡、匈奴,近世之突厥、鮮卑可以同日而語。反觀我朝,建政之初便割幽燕機樞之地,此為先天不足;兩代庸主隻擅玩弄權術,遠賢近小,貪圖享樂,不恤民情,此為後天不惜。麵對如狼似虎之契丹,晉帝卻貶斥忠勇之將,竟以河北重地,十餘萬精銳托付杜重威這種貪生怕死,戀財忘義之輩,傾覆豈非已在旦夕之間。況且從我天義社已收到的連續數十封幽州送達的情報分析可知,此番契丹皇帝耶律德光已起了要做中原皇帝之心,契丹的大舉南下已迫在眉睫,故而天下將有大變絕非安某危言聳聽。”


    符疏同肅然起敬,起身深深一揖道:“公子大才,雖身居江湖,卻胸懷天下。把天下大勢分析得如此清晰透徹,比那些廟堂之上,身居高位,卻屍位素餐之人強去不知千百倍。待我迴得荊口,必定把公子交代得這一番話一一稟呈家父。”言畢不禁又憧憬道:“以前在下心中的江湖,便是仗劍執鞭,快意恩仇。今日有幸結識安公子,才知道公子的江湖,才是真正的江湖,這裏麵除了仗義行俠,快意恩仇,更有天下,更有社稷江山,更有黎民百姓。公子一番言語,讓在下受益匪淺,受教了。此次待得送舍妹迴到荊口,一應俗務停當。不日必將赴金陵這繁華之地,再來拜謁公子,不對,應該是拜謁大東家,不知大東家可否應允?”


    安嗣榮微微一笑:“大東家名號不過是社內兄弟一聲尊稱。在公子麵前,安某隻是一介白衣。符公子身份貴重,若得到金陵一遊,敝社上下必定盡心接待。”言畢又對符閱嫻道:“此番長途奔走,累大小姐棄了車馬。安某座駕若大小姐還坐得慣,就送與大小姐,算是安某略表歉意,還請大小姐不要嫌棄。”


    符疏同惶恐道:“安公子座駕如此精巧豪奢,必定價值不菲,如此厚禮如何愧受得?”


    安嗣榮道:“無妨,明日安某一行本欲從這泥牛渡碼頭乘船沿漢江而下,經鄂州入長江,直下金陵。這車馬本也用不上了,此番大小姐到了荊口,不日應該還要迴歸東京開封府,東京開封府遙遠,此去近千裏,這座駕到剛好能派上用場。”


    言及於此,符閱嫻起身謝禮,隻是眼中已有戚戚之色,不知是因家人相聚終有一別,還是竟對安嗣榮有些情愫暗生,戀戀不舍。礙於這世子夫人身份,卻哪裏說得出隻字片言。眾人道過別,各自迴房安寢。


    次日一早,符氏兄妹起床梳洗完畢出得廳堂來。店家告知,安氏兄弟和屬下一眾竟早已自行從碼頭乘船而去。兄妹二人悵然不已,也各自收拾停當起身往荊口而去。


    安嗣俊、路昌一行七人早有天義社負責水路的弟兄派了快船接應,順漢江而下,不日到得鄂州。


    路昌向大東家辭了行,改換了衣裝,剃了胡須,領了四個手下向西而去,不數日悄悄潛迴江陵城。自去城中祥記藥鋪落了腳。


    這藥鋪自也是天義社的產業。老板祥叔把近些日江陵城裏的消息一一匯報過來。果然燕敬宗宜城被殺的消息傳到江陵,國主竟並不曾對外宣揚,隻悄悄派人封了賈家樓,自然是人去樓空。賈家樓的老板康叔夫婦也早已暗中撤到了祥記藥鋪。康叔去了賬房,康嬸安排在廚房做飯,都是不需要拋頭露麵的活兒。


    那燕如意自從被安嗣俊綁去了一遭,折了小指,受了驚嚇,竟也不再在市井招搖了。又過了幾日,王府裏傳來消息,連那燕敬權也被削了侍衛親軍裏的軍職,著去了江陵府衙門做了捕頭。


    風聲雖然不緊,路昌和四個手下卻也隻能老老實實呆在藥鋪後院的廂房裏,連房門也不能出,吃飯也是頓頓由康嫂送來,真個是好不憋悶。按照天義社行事的規矩,路昌親自參與了刺殺燕敬宗的計劃,雖已順利潛迴分舵,他也必須等總堂傳來下一步指令方可行事。


    又過去四天,路昌盼星星盼月亮的,總算盼來那個可愛的老頭子。胡商吉鐵士一大早帶了兩輛驢車的藥材進了祥記藥鋪,跟祥叔交代了幾句,著兩個手下去驢車上搬藥材進店,自己徑直去了後院廂房。迎得吉老頭兒進房,路昌畢恭畢敬行了下屬之禮。如果說象路昌這個曾經天不怕地不怕的江湖莽漢還有人讓他敬畏的話,除了大東家,便是這個帶著黑色小帽的吉老頭兒了。說來這個吉老頭兒在天義社的資曆之深,無人能及。當初安嗣榮初涉江湖,開始經商,這吉鐵士算是他的引路之人。這胡商祖籍雖非中土,卻黯熟大江南北,關內關外的風土人情,消息靈通,靈巧機變,在前朝便已是數一數二的大商巨賈。此人最引以為傲的便是在南方諸國和兵荒馬亂的中原之間常年轉運大量茶葉。蜀中,湘楚的茶葉販至京洛巨賺五倍之利,幾乎從不失手。若不是後來安嗣榮一手創辦天義社,將水路經江陵、鄂州、金陵、揚州、東京開封府一條黃金線路打通,運量暴增十倍,利潤大增五成,吉老頭這個話題可以誇口一輩子去了。


    天義社三堂一局,順風堂乃是負責情報支持的重要堂口,大東家認為最為緊要的一個部門,至今未設堂主,隻有兩個副堂主直接向安嗣榮稟事。吉鐵士便是執掌南方的副堂主。他路昌負責湘楚分舵以來,吉老頭的每一次策劃支持都讓他的行動無往不利。不管這次受命蜀中尋寶,還是刺殺燕敬宗這樣的軍方高官,消息和安排都極為精準。路昌對這吉老頭可說佩服得五體投地。


    吉老頭這次過來,帶來總堂兩條指令:“第一,讓湘楚分舵恢複貨物行走,重新盤活江陵這個樞紐,但是路昌本人半年內不得出外勤,居江陵城中指揮調度,一切指令皆通過祥叔下達。第二,將賈家樓設伏的九牛強弩全部設法分拆,秘密運往歸德軍節度使高行周之子高懷德帳下。”


    吉老頭倒也不羅嗦,傳達完指令便起身離去,臨出門又迴頭道:“大東家還說讓你自行調撥些銀兩,在藥鋪附近買兩處民宅,以備不時之需。另外,賈家樓以後也要找兩張生麵孔,想法子買迴來。”


    “是”,路昌恭恭敬敬送走吉老頭,急忙迴頭召集祥叔和康叔康嬸商量布置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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