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婚期將至,楚盡和我一連忙活好些日子,今夜終於得空。


    我們早想請竹熙喝頓酒,結果空閑時間老是對不上,這次總算如願相聚在中陸的一家酒館。


    它是於大廈頂層新開的店麵,夜晚景致尤其好。


    然而此番聊天,令我在震驚之餘反複感慨緣分奇妙——原來我們早就來過中陸,原來我們早就相識。


    這樁事再不提可真快被我忘幹淨了——那是楚盡成神曆劫的時候,他的選擇是下凡投胎。


    這種途徑有一定的風險,因為不可避免隔陰之迷,但是所經曆和領悟的絕非一星半點。


    因為人間不像惡道那麽苦,也沒有天道那般樂。


    它的規章製度下有人情冷暖和生老病死,也有各種誘惑和考驗,最重要的是有正法,有諸神佛菩薩和曆代祖師大德為之奉獻所駐於世間的正法。


    是故楚盡以當時的程度選擇用這種方式來到人間曆練,高乘的神仙和菩薩會隨之而去進行護持,其中便有絳羽和何桉,也有我。


    何桉主要負責楚盡世俗方麵的成就和我們之間的相遇,絳羽乃一國之君,而我要保證楚盡後半生得聞正法——既要成為他的妻子為他生兒育女,也要成為他的善知識為他保駕護航。


    對楚盡而言,人生後半段直到死亡是至關重要的。


    因為那時候的他身經百戰,已披荊斬棘殺出一條血路,有沉澱多年的閱曆和城府,也已經取得世俗意義上的成功;可心法能否有所領悟,朝夕陪伴的枕邊人乃重中之重。


    所以我決定以凡身最美好的年華陪伴他的後半生,正因如此,我的年紀要比他小很多。


    他出生於普通家庭,不愛讀書愛打仗,多年練武小有起色,青年得遇何桉提攜指點而投身沙場,中年已經成為征戰一方的將軍。


    那些年的中陸尚沒有呂牧廉和赤冀雙方對立的局麵,而是無盡的殺伐爭鬥與改朝換代,大小國度硝煙彌漫、戰火紛飛。


    楚盡欲在這樣紛亂的局勢中立足,一切全憑野心驅動——他不甘心任人宰割,不甘心飽受戰亂之苦。


    他最大的野心是輔佐明君一統江山,使百姓和樂,使天下太平。


    世人隻看到他功成名就,卻不曉得他以性命博出的路有多艱難,從底層向上攀爬的過程伴隨著數不盡的血淚和生命。


    他隱忍蟄伏,在無數權威腳下喪失過尊嚴,又用一場場勝仗將尊嚴掙迴來。


    他披著厚重的鎧甲,提著堅硬的兵刃上陣搏殺,不斷地舍棄情緒和情感,不斷地和自身作鬥爭,逼迫自己變得清醒麻木。


    敵人恨他懼他,將他描述的殘酷冷血;百姓敬他怕他,隻道大將軍非凡夫等閑;沒有人懂他愛他,也沒有人能與他共同承擔起他所背負的重量。


    他最好的年華全部奉獻於戰場,始終無心成家,直到天下初定,大將軍英雄遲暮卸甲歸田。


    絳羽與他道:“何不娶妻生子,培養令郎再現少年將軍風采?”


    若真能子承父誌,楚盡自然歡喜,但他深知陛下多疑,亦懂得伴君如伴虎,便再次找到何桉商議此事。


    何桉聞之則說:“陛下忌憚群臣拿婚事鞏固發展勢力,但你並非要找官宦人家。東南村中第三戶人家有位女子,可去見見。”


    楚盡將信將疑,以最平凡的裝扮孤身來到相隔兩千裏外的東南村。這時的我已經等了他二十餘年,成為了逾齡未成婚而被強製繳納稅金的“老姑娘”。


    我們降生人間都已經改頭換麵,也都不再是原來的姓名,更不了解曾經的約定,好在我懂得自己,尤其是感情。


    很多人給我介紹男子,我光是聽一聽便知道不是我在等的人。


    我在等人。我在等他。


    在少女懵懂的那些年,我也為此困惑過。


    畢竟周圍人莫說成婚生子,談情說愛總是有的,可我向來孤零零一個人,所能做的隻有等,但凡跟其他男子接觸必然渾身難受,哪都不對勁。


    所以也懶得浪費精力,除去照顧爹娘生意,餘暇該讀書讀書,該寫文章寫文章。


    我自小對佛道感興趣,所記所寫大都與其相關。雖是心血凝聚而成,但不在意受眾,一切隨緣。


    當他跋涉千裏真正出現在我眼前的時候,我在賣爹娘做的點心,本來忙得抬不起頭,卻不自覺鬼使神差地看向人群後方,恰逢他轉頭望過來,正和我對上目光。


    我表麵無甚波瀾,低頭繼續忙碌,這麽多年的孤身生涯跟爹娘和兄長沒法交代,這一瞬間總算踏實了,因為我等的人來了。


    從這一天算起,到我們真正碰麵交談,中間又隔了不長不短的數月。


    也不知他是如何疏通我兄長這條路的,才使他願意為我們牽線搭橋。


    我們也是今夜談起才彼此對上號,原來那些年一直庇佑我的兄長正是竹熙。


    可他當年眼光不好,娶的妻子除了會哄男人一無是處,結果這本事還不單單用在他身上。


    我嫂嫂在十裏八村放蕩得出名——是男人就勾,勾到就上,上完就撤。無論其身份地位如何,或有無家室,更不看高矮胖瘦,真乃在這方麵做到了一視同仁。


    她依然會照顧家庭,也會一本正經地教育孩子,卻癡迷於在不同男人身上證明自身魅力——隻要我想,就沒有征服不了的男人。


    嫂嫂不投入感情,所以竹熙一直縱著她,任再多人看他笑話也給足嫂嫂體麵。


    直到某天嫂嫂迴來哭訴一名男子對她用強,氣得竹熙操起菜刀衝出去就給那人閹了。


    我們家後來才知道,那人是唯一一個麵對嫂嫂勾引不為所動的男子。


    嫂嫂受挫不甘心,才利用竹熙對其進行打擊報複。


    我爹娘忍無可忍,施壓令兄長休妻。


    竹熙同樣無法釋懷嫂嫂踐踏他對她的愛,終於一紙休書將人打發了,隨後三番五次前去探望那名男子,卻屢遭閉門羹。


    這事兒之後沒幾年那名男子便過世了。


    他生前捐贈不少銀兩修繕寺廟和學堂,也拜訪不少名師開解自心,臨終前總算放竹熙進入家門。


    竹熙愧疚難當,隨即跪倒道歉,接著聽見一道虛弱的聲音:“我不原諒......你......來生......得償我......”


    竹熙將他後事料理得十分妥當,從此心裏舒服多了,並將全部精力投入孩子身上,對外界瑣事幾乎不聞不問,所以楚盡能說服竹熙委實令我驚訝。


    我曾無數次設想過我們相遇的方式,也設想過他會如何說動我。結果他單刀直入,我聽完便笑了。


    “我常年領兵打仗,從小到大不吃書,但你寫的文章我全看了,每一篇都是反複看的。”


    他能排除萬難來到我麵前,說明我們有緣;他能將文章反複看,證明我們之間有法緣。


    此前我們相處的經曆堪稱一片空白,但他的幾句話勝過他人與我相識二十年。


    兄長後來私下問我:“別人見他腿肚子都打顫,你不怕他嗎?”


    我搖頭:“我是他家人,不是他敵人。”


    兄長又問:“他若先一步離去,你當如何?”


    我迴答:“待兒女能獨當一麵了,我便出家。”


    “當時給我嚇的完全沒敢跟爹娘說,好幾宿都沒睡好!覺得我妹妹也太死腦筋了,吃虧上當怎麽辦?”竹熙指著楚盡笑不停:“早知道是你倆,我還費那勁幹嗎!反正早晚能成,真該多刁難你一陣兒!”


    “多謝您高抬貴手。”我舉起酒杯敬竹熙:“可別再讓我等了,我真等膩了。事成歸位之後天宮不過短短數月,可於人間而言是我的小半生。”


    楚盡緊緊拉著我的手,聞言一笑,沒有說話。


    他大概不知道,我曾在十三歲那年見過他。


    我兒時隨家人居住在北方,兄長則隨嫂嫂定居於南方。


    那年兄嫂喜得子,母親攜我前往東南村探望,正趕上大將軍凱旋路過此地。


    那是春夏之交的時節,暖陽照在他冰冷的鎧甲上,被血浸染的馬蹄踏著生機盎然的花草。


    他披風上凝結的幹紅色仿佛燃燒殆盡的戰火,任龍潭虎穴與明槍暗箭,它似乎都能抵擋得住,也似乎總能從各種險峻境況中保障身後的百姓安然無恙。


    在天清氣朗之中,熱鬧的街道驟然刮來肅靜的風,取而代之的是濃烈的腥臭味,還有戰馬和軍隊凜冽的腳步聲。


    人群不約而同散作兩道,以敬仰姿態戰戰兢兢叩拜於地,空中的鳥好像都飛遠了些。


    我照貓畫虎地縮跪在娘身邊,額前碎發隨他們行動所帶來的氣流搖擺,突然想起身處大江大河之畔的時候。


    彼時發絲也同此刻一樣,而戰士亦如波濤洶湧的水浪般滾滾而來。


    我偷偷抬眼凝望他的背影,隻覺得此人淩駕於生死之上。


    茫茫眾將士人數何其多,可他的身影那麽孤寂。分明是血肉之軀,心卻不知安落於何地。


    我見過各式溫暖與苦難,卻在他蕭索的戰袍上看到了具象且複雜的融洽。


    我感受到光明與黑暗的交織,包括生與死的契合——仿佛能從中聽到緊張的戰鼓,兵器生硬的廝殺碰撞,傷殘戰士的哀嚎,流離失所者的哭泣;恍若也見到安穩和樂的百姓,一張張尊敬愛戴的笑麵,兵將迴家團圓時的擁抱。


    兄長悄悄用手肘拱我,從牙縫中擠出聲音:“你看,那就是大將軍。”


    我裝作不知道,順勢多看兩眼:“是嗎?”


    之後沒幾年爹娘為團圓便搬來東南村了,我也經常能從各路人口中聽聞他的事跡——例如其兵行險招攻無不克,抑或如何從籍籍無名之輩成為雄霸一方的將軍。


    竹熙開窗張望,歎一聲好繁華,又朝我看來:“如今中陸跟以往不同了,假若你們生於此等境況,你還會等他嗎?”


    楚盡側頭等我作答,我佯裝無所謂地打趣道:“才不等呢,我早早就要跟別人跑了!”


    “跟誰?”楚盡挑眉打量我:“說出名字來,我看誰敢。”


    “太多了。”我數著手指逗他:“我要拉一個、靠一個、摟一個、抱一個......”


    “好,夫人出息了。”楚盡點頭讚許:“我再給你送兩個,讓你騎一個、跨一個。”


    我們仨互相對視一眼,霍然開懷大笑。


    香醇的酒在舌尖彌漫,澄澈的月光散發著神性,我們並肩立於高樓之上俯瞰大地,笑得痛快。


    其實他們對我的答案心知肚明——我毫無保留地愛著世間,同樣毫無保留地愛著楚盡。


    他征戰的那些年馬蹄遍布大江南北,現在七係的位置也是他守護過的疆土。而曾經被熱血浸泡且一次次燃起烽火的土地,終是青草遍野,安靜遼闊。


    也許有朝一日我會悄悄地來,在天際將亮未亮的時候,於寂寥繁星和清晨薄霧之中隻身打馬過草原。不為別的,就想看看逐漸升起的幽陽,吹吹自由的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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