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盡說,趙柘經曆的事情很多,但他看得開,嘴上一句“別較真兒”,好似他同世間的相處之道。


    趙柘為人慵懶,中陸蒼城四季分明,他卻隻穿鬆散短褂和人字拖,所以看他打扮分辨不出季節。


    我問為何,楚盡告訴我,趙柘身體和其他人不一樣,穿得緊,或是穿得多,時間長了身子會疼。


    但這是秘密,趙柘從不跟別人說,楚盡也是無意聽到呂牧廉和趙柘對話才知道這樁事。


    楚盡還說,雖然趙柘話語總有幾成虛的,但對大家的心很磊落,大家相處得久,是出生入死的過命交情,都清楚彼此脾氣秉性,無甚勾心鬥角。


    隻能說呂牧廉好眼力,七係幾顆珠子全憑趙柘這根線來穿,城府非常人能及,他的談吐和風度總是恰到好處又不失幽默,腦筋轉得太快。


    他處處留情還能處理幹淨也不簡單,所謂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


    當初十二閣有弟子好此道,他的紅顏知己們來十二閣鬧,卻被他奉為真愛。


    兩姐妹斜倚前門反手剔牙,一位唱白臉,一位唱紅臉,弟子被治得服服帖帖,打腫臉充胖子,千金博一笑地擺闊。


    這姊妹倆自小在風塵裏打滾兒,見遍各式各樣人,給多不嫌多,給少不嫌少,但必須得掏腰包,橫豎得榨點油水。


    這邊一張嘴,嬌嗔的笑聲先傳出來:“多謝公子,奴家喜歡的不得了!剛才還說喜鵲叫得歡,燈花也劈裏啪啦地跳,奴家左眼皮現在還沒消停哩!”


    那邊接著開口,以落寞的神采刺過去:“公子偏心,怎麽在十二閣瀟灑不顧奴家?是了,就要將奴家忘了,隨意丟點勞什子就打發了!”


    十二閣內外都有人在看熱鬧,我還記得白淄當時的臉有多黑。


    無奈弟子被灌迷魂湯,屢教不聽,然而時日一久,假大款露了餡,弟子被吃幹抹淨趕了出來。


    白淄覺得能借此長記性也好,長得一副機靈鬼樣兒,卻不懂得辨識人心。


    嚐過滋味但不沉迷的人還有,可投身進去不拖泥帶水出來的人不多,這點趙柘做到了。


    楚盡好像有意哄我睡覺,說話聲音愈發小,我確實漸漸困了,待再醒來,房間內外都是青灰色,已經到晚上了。


    楚盡不在,樓下又很嘈雜,我穿好衣服準備下去找他,巧時楚盡端著碗進來,見我醒了,叫我來喝粥。


    我問他下麵為何吵鬧?聽說是陳鬱從花鳥魚蟲市場買迴來一隻蝸牛,非常寶貝,堪稱掌上明蝸,可呂陽沒留神,直接給明蝸踩死了。


    我趕緊喝兩口粥,遂下樓湊熱鬧,看見大家圍著呂陽坐成一圈,瘋狂地嚇唬他。


    趙柘犀利地瞪向呂陽:“你攤上事了,你舅在都得往你麵前上丸子,明白這事的嚴重性沒?”


    呂陽一驚一乍,說話顛三倒四:“我故意......不,我不是故意的。它不就是一隻蝸牛嗎,我多賠兩隻不行嗎?”


    “你是戴帽子啃豬逼,看不出眉眼高低啊!”任雙怒目而視,嗓子眼都在噴火:“什麽叫‘不就是一隻蝸牛’,它還真不隻是蝸牛!”


    呂陽麵前是紅木架子,上麵鋪著平絨,中間擺有精致瓷台,內部則是明蝸的殘骸。其前方供奉著新鮮菜葉,還有小香燭台。


    “不是蝸牛......不是蝸牛?”呂陽幾乎要哭了:“它不就是蝸牛嗎!不管是不是蝸牛,你們要什麽都行,哪怕是龍和鳳凰,哪怕是麒麟,隻要有我也去買!”


    他的話驀地擊中我,使我想起青鴻和天昭麒麟。


    我閉關時青鴻托竹熙告訴我,麒麟見過一位上神不請自去天昭,與麟父密謀之後致使其行蹤詭異。


    我上次去天昭沒顧得上麒麟,今夜定要走一趟。


    我沒跟楚盡細講,隻說有事出去,讓他別跟了,會盡快迴來。


    然而我到天昭施通獸訣與麒麟溝通,卻沒得到有效信息,因為它不認得,隻曉得是名男子,且眉角有顆紅痣。


    我懷揣著疑問來到十二閣,意圖跟白淄說點好話,借卷軸看一看,正巧碰見裴衾予和隋清也在白淄處。


    我趕緊上前打招唿,幾度寒暄過後,裴衾予嘴還合不上,樂得眼睛都睜不開了,一再拉著我問近況,這是前所未有的事,能看出他是真心為我高興。


    隋清在幾杯茶後說起淩家——淩茜之死令淩家大怒,故模仿“已逝英豪”麟父的做派,四處將煙雀抨擊辱罵。還請江湖術士批卦觀天,算屍尊何時完蛋。


    淩家出手闊綽,無論斷語準確與否,隻管聽著爽不爽快,是以大把術士日夜兼程、頭破血流地編撰屍尊灰飛煙滅之原因,比文人鬥詩還縐些。


    一位高人揚言方才夜觀天象,屍尊此月中旬必死無疑。淩家酬以重金恭送出府,仰天大笑之際見夜空濃雲遮天。


    這位前腳剛走,後腳又來高人將其推翻——下月才是屍尊大限。


    他頭頭是道,言屍尊乃強弩之末、油盡燈枯,淩家聽得咬牙切齒地叫好,結果下月屍尊安在,淩家老爺子辦起白事了。


    “有位術士,我認得。”隋清似笑非笑地說:“他堂內供有屍尊像,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炷香。去淩家迴來焚香沐浴,打坐誦經,跪仨日夜直打哆嗦。鄰家發現時,他已餓得半昏,嘴裏叨嘮‘屍尊恕罪’,手邊散著一地的迴魂丹。”


    隋清簡單描述此人長相,實在太有特點,讓我記起自己也見過他,他在街邊賣屍尊像,我還給他假貨弄碎了。


    “都是小事!”裴衾予滿麵紅光:“她不會在意這些是非了!”


    許多話,我已經斟酌很久,今朝以茶代酒敬裴衾予,也借此機會說出口了。


    裴衾予難得地向我吐露掏心窩子的話,但說得最多是常迴來看看,還說他會想我。


    胡鶴說得沒錯,裴衾予有人情味,而他說話的本事我終於領教了,我也相信這都是他發自肺腑的話,之所以好聽,是因為他本來就盼我好。


    待裴衾予和隋清告辭,白淄對我說:“裴長老對你最上心,沒見哪位弟子有出息讓他高興成這樣兒。”


    我抬頭看白淄,她也在看我,神情跟以往任何時候都不同,並不複雜,也沒有算計,反而清澈中帶著恬淡,真像孩子似的,隨後講出一件我毫無印象的事。


    “你剛到十二閣時神智不清,楚盡抱你來我這路過諄學堂,當時沒有課,隻有裴長老站在門口望堂內匾額,你還記得匾額內容嗎?”白淄問。


    我點一點頭,諄學堂內匾額隻有六個字:“人之初,性本善。”


    “裴長老攔下楚盡,說這‘善’字困擾無數弟子,問他作何解釋?楚盡尚未迴答,就聽你迷迷糊糊地說,非善惡之善,乃完善圓滿之善,因為人最原始的自性圓滿俱足。”白淄邊笑邊說:“之後裴長老急切地跑過來跟我說,煙雀乃大才,必成大器。你混沌成神那日,裴長老又哭又笑,最後掛著淚花玩笑似的說——老夫再不能喊她一閣煙雀了!”


    裴衾予在我身上耗費的精力心血,隻有我最清楚。


    從前一心認為他難對付,太羞恥,也太慚愧了,彼時氣盛頑劣,不理解他的良苦用心,良師難覓,伯樂更難得,他對我的教誨豈是一聲“感激不盡”概括得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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