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無名墳一眾詭物之中,最早出現的應該是六孤魂之一的老瞎子,薑明向寡婦打聽有關他的事時,女人低頭縫了半天衣服,才想起有關的傳聞——


    追溯到遙遠年代,這個村子就已經存在了,當時沒有經曆戰亂、重建與搬遷,村子的規模還相當可觀,老瞎子生前,是村子裏的最後一代財主,據說祖上是有名的富商,那些倒無關緊要,總之,他繼承了祖輩留下來的錢財和土地,靠著租地給農戶就能過上不錯的生活。


    在附近一帶的幾家財主中,老瞎子算是最心善的一個,從農戶裏收的租錢最少,平日裏也樂善好施,過了幾十年安生日子,直到一年寒冬大雪,家仆外出,見到一個年輕人凍暈在雪地裏,連忙迴去告知了家主。


    當時的財主沒有多想,立刻把年輕人救迴家中,之後就讓他在家裏住下幾日,慢慢調養好身體。


    但那年輕人的想法獨特,他沒有離開村子,而是偷偷聚集了村民,向他們講述一個奇怪的事實:他們辛苦勞作,財主卻在坐享其成,靠著農戶們種的莊稼過上安逸生活,這不是在搶錢嗎?


    當時的村民們沒幾個上過學,想來是沒聽懂的,到頭來隻記住了“搶錢”兩字,於是,貪婪與嫉妒在這時被賦予了正義的名堂,他們當天就衝進了財主家裏,把值錢的、能用的東西搶了個精光,還把財主全家狠狠打了一頓,施以許多正當且合理的懲罰。


    財主的媳婦被當成了黃牛,拉著犁車耕地,他的兒子被掛在房梁上,三天不許睡覺,他的女兒被嫁給了窮小子,當晚成的親,財主自己則是被打得皮開肉綻、昏死過去,他醒後變得瘋瘋癲癲,用石灰潑瞎了自己的眼睛,一頭撞死在了村口的大青石上。


    後來,也許是覺得他的屍體仍舊罪惡,村民們隨便找個地方埋了,又幾經變遷,原本的村子早已不見了,老瞎子埋屍的地方恰好成了墳地,那是許久之後的事了。


    ……


    “一落生財!”


    “天下長安!”


    伴隨著兩把紙錢揚起,兩個詭嬰似乎變得更開心了,白臉依舊笑著,黑臉則是哭得不那麽大聲了,他們拉著手繼續走,慢慢消失在了黑暗中,去了其他地方遊蕩。


    街巷裏又恢複了寂靜,村長的門依舊半掩著,門口趴著兩具被筆墨覆蓋的屍體,他們的臉和胸膛被掏空,靜靜地向外淌血,顯得格外詭異。


    又過不知多久,一道身影從遠處的街巷靠近,像隻輕靈的猿猴迅速跑動。


    “嗖。”


    伴著細小的聲音,他停在了近處,借著月光打量地上的兩個奇怪物件。


    看模樣……像兩個人……他腳尖點地、小心翼翼地走近,伸脖子看清那兩個漆黑的人形,人形流出的血在地上鋪成一片殷紅,臉似乎還朝向他,但麵部被掏出了巨大的豁口,隻有黑洞洞一片。


    小猴頓時心中一涼,被嚇得險些跳起來。


    下一刻,他見對方一動不動,這才慢慢穩下心神,再走近兩步細看,確定那隻是屍體。


    這兩人如此淒慘地死在這裏,正在一戶人家門口,小猴當即就不敢再接近了,小心翼翼地站在原地,思索著要不要再次翻上牆頭。


    這並不是一個好主意,一直在牆頭上跑,萬一被哪個院子裏的詭物看見,立刻就會成為目標,而且將視線投向遠處,此地已經臨近村口了,再過一座房子就能出村,這時翻上牆頭也意義不大。


    小猴想到這裏,又偷瞄了一眼半掩的院門,身子貼在了另一邊牆壁上,以最大距離悄悄地繞著兩具屍體過去。


    眼看著慢慢繞過了兩具屍體,一道聲音忽而響起,把屏息凝神的小猴終於嚇了一跳。


    “嘿!”


    一個衣著錦緞的老人站在不遠處,正在建造精細的宅院前,急著向小猴招手:“快過來!別讓他看見!”


    他?


    小猴心頭猛然一驚,倏地再次轉頭看向院門。


    “你是說,這裏住了人?”


    小猴咽了下口水,低聲問道。


    “是啊,那老頭子可不好惹,快過來,在我家住一晚。”


    要是地上兩具屍體能聽見這句話,非要氣活過來,他們就是為了借宿才被村長捆成了粽子,結果隔壁居然會主動邀請人去住……但他們當時是被孩童聲音嚇的,現在街巷不再迴蕩空靈的聲音,小猴和這兩具屍體的想法就完全不同了,他改為望向村外,思考著直接逃離這裏。


    就在這時,詭異的哭笑聲忽而傳來,方向似乎就在村外,讓小猴瞬間放棄了逃離,隻好從眼前的場景做出決斷。


    謹慎地站在原地,小猴仔細看宅院前的老人,一副笑嗬嗬模樣,讓他下意識就覺得沒什麽威脅,再看向半掩的院門,地上躺的兩具屍體卻時刻提醒他門後有危險,兩相比較,小猴試探著向前走去,同時仔細打量這個衣著不凡的老人。


    他畢竟是敢半夜打女詭主意的人,蘇落、付浩是因為經驗和異能,單純論膽量還比不上小猴,薑明膽子更小,純粹是能控製恐懼……總之,小猴走到了老人近前,依舊沒發現有什麽危險。


    “快進屋吧,晚上可不安生。”


    老人熱情地推開大門,一股明亮的光當即從院裏投出,照得小猴暖洋洋的,他看到了院中的景象,眼睛頓時有些發直,像丟了魂似的怔怔邁過了門檻。


    老人依舊是笑嗬嗬的模樣,跟著小猴迴了家,慢慢關上了大門。


    “咚。”


    ……


    “嘩啦!”


    強橫的蠻力衝撞下,村落裏磚砌的院牆與紙糊沒有區別,瞬間碎裂一片,大牛高壯的身影從一片煙塵中衝出,立刻止步觀察前方的環境。


    視線凝結,他整個人瞬間一懵。


    出現在眼前的,是個布置尋常的小院,每件東西看起來都很正常,但每一件都格外巨大,結合在一起之後,湊成了一個四五倍大小的院子,甚至讓他覺得仿佛自己縮小了。


    在他身後,兩個普通人狼狽地跟了過來,之後同樣愣住了,視線和大牛一起茫然地環視。


    迴頭看牆上的窟窿,倒還是正常大小,裏麵人影一閃,還能看到一道血線反射月光。


    三人頓時心頭一緊,他們都已經跑過了四五個院子,這女人居然還在死追不放,一時間,他們完全管不上這院子為什麽巨大了,立刻埋頭繼續向前跑去。


    ——這一路上,大牛都是仗著身板硬實撞過來的,基本是直接橫穿一個個院子,根本不敢進屋,身後這一個女詭已經夠嚇人了,大牛實在不敢再去招惹個鄰居。


    在巨大的院子裏跑過,逐漸接近了另一端的院牆,大牛開始調動靈能灌注全身,讓身形變得越發壯實,準備再次將院牆撞碎。


    雖然這院子變大了許多,砌牆的磚頭都隨之放大,牆壁很可能也變厚了不少,但大牛簡單估算後,還是覺得能夠撞開。


    可還沒等他撞上去,牆上忽而出現兩排尖刺,像是從牆對麵紮穿了過來。


    大牛一驚,疑惑地看著那兩排尖刺,下一刻,尖刺就陡然變長,宛如兩排尖牙,之後猛地閉合,“咯嘣”一聲咬穿了牆壁,留下一個人頭大小的窟窿,


    在那窟窿對麵,一個幹瘦的老太太貼牆向這邊張望,生滿尖牙的嘴巴裂到耳根,像是一副陰森的笑容。


    “!”


    幾乎是與老太太正對上視線,大牛隻覺得全身發麻,拚了命地止住腳步。


    再晚兩三秒,他恐怕就要直接撞進老太太懷裏,一想到這兒,恐懼與後怕就同時席卷全身,雖然他身板看起來硬實,但再硬實也是血肉之軀,經不住這老太太趴身上啃啊。


    旁邊兩個普通人同樣被這一幕嚇得半死,匆忙止住了跑動的腳步,接連驚叫出聲。


    “別吵。”


    大牛再次頭皮一涼,連忙低喝一聲,轉頭看向院中的房屋,生怕再招來什麽古怪的東西。


    “大……大哥,咱怎麽辦?”


    一人結結巴巴地問。


    前有詭物攔路,後有詭物追殺,院旁邊是一條河,另一邊是巨大的房屋,房屋裏麵亮著燈,隱約還有高大的人影,三人一時間傻站在原地,腦袋裏一陣空白,仿佛血液已經開始逐漸轉涼。


    好在,老太太咬穿院牆後沒有鑽過來,隻是從窟窿裏盯著他們,另一邊,沉默的女人也沒有再追殺,手持繡花針站在窟窿旁邊,這才給三人喘息的機會,縮在巨大的院子裏思索逃命的辦法,


    然而沒過多久,三人腦袋裏一團亂麻的時候,巨大的房屋裏忽而傳出了聲音。


    “二呆子!快去把碗刷了!”


    婦人尖銳的指使聲響起。


    “哦……”


    木訥的聲音如滾滾悶雷,在巨大院子裏似乎能引發迴聲。


    三人的神色隨之一滯,終於想起了先前的某段經曆——躲在幹瘦老太太家裏時,他們曾聽到沉重的腳步聲,像是一個巨人走進了隔壁,而他們現在所在的位置,不就是那個“隔壁”麽?


    “咚……”


    像是迴應三人的猜測,低沉有力的悶響立刻出現,就響在那座巨大房屋之中,距離三人很近,甚至能引發地麵輕微顫動!


    “躲起來!”


    腳步聲直奔著院子而來,幾乎沒有給三人考慮的時間,大牛隻能驚慌地說了一聲,之後就自顧自地環視四周,尋找能夠藏身的東西。


    “咚……”“咚……”


    接連的腳步聲像是踩著心跳的鼓點,讓本就緊繃的神經承受著誇張的壓力,三人在巨大院子裏像是三隻老鼠,倉皇地找尋遮掩,最終,一人藏進了柴堆,一人藏進了籃筐,大牛則是爬上了一個陶土缸,一頭紮了進去。


    “唿,唿……”


    落在缸底,裏麵空空蕩蕩,大牛小心翼翼地喘息著,同時抬頭看向缸口,除了聲音以外,他就隻剩這小小一片區域能獲取外界的信息了。


    “吱呀。”


    簡短的開門聲,頓時讓他心頭一緊,沉悶的腳步繼續響起,聲音傳入缸中,一陣輕微迴響,讓大牛越發緊張。


    好在,那腳步的主人沒發現他,逐漸走遠了,之後出現一些零碎的聲音,應該是在刷碗了,到這時,大牛的心裏微微放鬆,卻緊接著又聽到了婦人的聲音:


    “二呆子!去把肉剁了!”


    “好……”


    二呆子低沉地應答,就像一台任憑使喚的機器。


    大牛看不見場景,卻能聽到他放下了手頭的活,沉悶的腳步聲再次響起,應該是走向廚房之類的地方?


    “啊……放開我!救命啊!”


    大牛還在猜測,就聽到了一人極度驚恐的叫聲,那聲音傳入空缸迴響,顯得格外滲人。


    “救命啊!放開我!……啊!”


    “砰!”


    一道巨響,像是菜刀重重落在了肉案上,慘叫聲從此戛然而止,大牛的心跳也仿佛就此停滯。


    過了半天,他才想起了唿吸,連忙大口喘氣緩解眼中的恐懼,卻又不敢發出任何聲音,聚起精神聽院裏的動靜。


    “砰!砰!砰!”


    菜刀不停剁下,大牛隻能拚命不去想象此時的場景,好在這時……好在?


    婦人的聲音再次響起:“二呆子!去把柴劈了!”


    “哦……”


    大牛心頭一緊,當即覺得這不是簡單的劈柴,果然,很快就又聽到了另一人的慘叫。


    完了。


    這一次,大牛心中升起更加強烈的恐懼,甚至還有窒息的絕望,藏在這院子裏的三個人,有兩個都是慘死,自己的下場仿佛已經可以預見了。


    心中充斥絕望,大牛卻沒有任何辦法,這種情況下,他隻能僅存一絲期盼,希望後續不會照著猜想發展……


    “二呆子!去把藥搗了!”


    “哦……”


    搗藥?大牛心中驚喜,居然真的沒被發現、躲過了一劫,他聽著二呆子放下斧頭,之後一步步走……走近了。


    沉悶的腳步聲目標明確,幾乎是直奔自己而來,大牛心中剛升起的喜悅瞬間消散,完全被驚慌取代。


    怎麽迴事?不是去搗藥嗎?怎麽衝著我來了?


    他腦海中瞬間思緒紛雜,之後某一瞬間,他突然明悟,


    難道,這裏不是缸?


    “唿。”


    一道陰影忽而籠罩了“缸”口,遮蔽了一大片月光,大牛驚恐地抬頭,見到一個生了四條手臂的巨大怪物,瞳孔瞬間放大。


    那怪物低頭與大牛對視,絲毫不覺異常,手持一把藥杵,用力向下砸落……


    “噗嗤!”


    ……


    過了許久,遠遠的街巷有哭笑聲傳來,之後由遠及近,經過這座巨大的住宅前。


    “二落高途!”


    “永寧無憂!”


    兩個娃娃在門前駐留,高低頓挫的唱詞聲響起,他們的聲音似乎變得越發空靈。


    哭笑聲漸漸遠去,其中的哭聲,變得更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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