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完雜誌封麵,何斯嘉很長一段時間都忘了這件事情,編輯部那邊也一直沒有反饋,何斯嘉也想不起來要追問。畢竟是個規劃中的雜誌,如果不幸難產,胎死腹中,也是可以理解的。於是大家保持了高度一致的默契,仿佛這件事情從未發生過似的。


    真正讓何斯嘉惦念傷神的,是劉忻槐的傷。倒不是說他恢複得不好,自出院那天,傷口就已基本愈合,然而傷筋動骨一百天,他斷掉的兩根肋骨還沒完全長好,每天都處於安靜的修身養性中。晚上他抱著她,溫香軟玉在懷卻無計可施,一天天下來甚是煎熬。


    白天,何斯嘉在念德公寓學起了煲湯。複診時醫生再三叮囑要注意營養,不可劇烈運動。何斯嘉心想,不是不可,而是根本不能好吧?!既然這後一項踐行得很徹底,前一項也不能落下啊。她上網查了查,買了兩本書來看,一本是煲湯,一本是藥膳。


    每天上午,看著源源不斷的食材送進家裏,何斯嘉抱著本書在廚房冥思苦想,叮隆當啷搗騰一氣,劉忻槐很不放心地跑去查看,妄圖橫加指導,若幹次被趕了出來。終於,在喝了幾次何斯嘉煲的湯後,劉忻槐忍不住提出改良方案:“寶貝,以後你安排我喝什麽,我就喝什麽,讓我自己來煲湯吧。”


    何斯嘉簡直抑鬱了,悶頭不語。她看著砂鍋裏顏色尚可的滿滿一鍋湯,無法理解自己明明是嚴格照著書上操作的,怎麽出來的成品就要麽難以下咽,要麽寡淡無味呢?


    劉忻槐安慰道:“你放心,這點活根本累不著我。廚房這種地方本來就不適合你。你就在旁邊陪著我好了。你看著我燉湯,就是給我加持,保證出品精良,營養美味。”


    “嗚嗚,煲湯行動宣告失敗,看來我隻能貢獻我的美色了。”她認命了。


    “哪有?煲湯這個主意很好啊,隻不過執行人換我罷了。廚藝也不是你的長項,沒必要勉強自己。你的心意最重要。”劉忻槐還是很懂拍馬屁的,雖然隻是假象。


    這天晚上入睡後,他抓起旁邊昏昏沉沉的何斯嘉扔到自己身上,一把將她捏醒:“寶貝,到了你貢獻美色的時候了。”


    何斯嘉睡眼惺忪,將他壓在身下恨恨地想:白天說得冠冕堂皇,夜晚逼人倒行逆施。男人的嘴,騙人的鬼,誠不我欺也。


    第二天上午,她揉著酸痛的四肢和腰背,看劉忻槐在灶台前煲湯,隻覺自己虛弱無力,耗損過度。她很納悶,以往劉忻槐吃完她都是神清氣爽,體健如飛,怎麽輪到自己就這麽體力不濟,一副腰肌勞損的慘象?


    一碗鮮香四溢的湯盛到麵前,她被小心翼翼喂了幾口。劉忻槐充滿期待地問:“怎麽樣?好喝嗎?”


    “嗯,好喝。看起來很補的樣子。不枉我勞累了大半個晚上。”她一時口沒遮攔。


    “那多喝點。今晚繼續。”他笑得詭異,又將一勺湯堵住她的嘴。


    何斯嘉差點沒被噎住:“你慢慢喝,我先走了。”


    湯水哧溜下咽,她拔腿奔逃,無奈腿酸得很,根本跑不動,幾下被他提溜著摁迴了懷裏:“夫人辛苦了。我隻是想給你補補身體,你不用慌張。”


    “你是病人,你才需要補身體。湯也是你燉的。嗬嗬,你多喝點。”何斯嘉無計可施,尷尬得很。一開始明明是她要煲湯給他喝,現在卻成了他煲湯給她喝。果然不掌握廚房的核心技術就是會吃虧啊,連話語權都喪失了。


    “多謝夫人關心。昨晚你不是給我補過了?”劉忻槐眨眨眼,滿心幽怨地歎道:“美色做藥,食髓知味。你說你走了,以後我要怎麽度過這漫漫長夜?”


    “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好了阿槐,演出結束。”她做了個收手的姿勢,聽不得劉忻槐接下來要講的那些肉麻話,強行截斷了對談。


    劉忻槐顯然不是容易放棄的人,他就喜歡趁勢而上、言語撩撥,看她臉紅耳赤招架不住節節敗退的樣子,他再拉過來哄一哄,就可美人在懷,如同現在這般。


    他正要開口,何斯嘉的電話響了。就在她無意識擱置關於雜誌拍攝的所有記憶時,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將記憶的珠串接續起來,晾在她麵前。


    夜晚八點的紫雲英酒吧人還不多,輕音樂飄蕩,dj閑得有些木然,一動不動。何斯嘉是下了班直接過來的,從北三環到北四環,路上堵成狗,司機罵罵咧咧一路,聽得她攢了一肚子閑氣,直到卡座上坐下,還是一副橫眉怒目、滿腹心事的表情。


    顧寧睿不緊不慢:“怎麽?還生氣呢?”許久不見,他都不知該以何種心情麵對她。若是她雲淡風輕若無其事,他就該自慚形穢愧疚不已了。難得她竟然怨懟叢生的樣子,他反倒安心了。


    “沒事,碰到個不修口德的網約車司機,被強塞了一耳朵大糞。”何斯嘉憤憤不平,那委屈好似人家一路上罵的是她一樣。雖然人家懟天懟地懟交通,還懟了天氣、房價以及其他司機的往上十八代祖宗,就是沒懟她,畢竟被乘客投訴還是會實際影響收入的。


    顧寧睿有一瞬的訝異出神。很少見她喜怒形於色,她也不容易激動,現在這個樣子倒是新鮮。他微笑著看她,仿佛是靜靜等待她更多的表情。


    何斯嘉離奇般醒悟過來,不由得斂去怒氣:“不好意思啊,見笑了。”心裏想的卻是,見鬼,戲過了。也不知道他找她到底什麽事,她本是不想來的。上次見還是在醫院裏,她可沒給他好臉色。為了避免尷尬,她不得不出此下策。


    “沒有。你這樣很好,比較接地氣,更有人情味兒。”他很欣慰。她能變得這麽自在鬆弛,有血有肉,不像以前多少有些拘謹,用同一副麵孔包裹自己。這大概是因為,劉忻槐給了她足夠的安全感吧。


    何斯嘉定定看他一眼,不置可否:“你是想說我得意忘形的樣子還不錯?”


    “心之所願。你能一直這樣就很不錯。”他說得直白,不再壓抑自己。好在她聽了隻是莞爾一笑,至少在他看來她並不反感。


    何斯嘉保持著微笑,暗覺不妙。他這副樣子,不會是要玩臨別前請記住我的戲碼吧?多餘的深情最是無用。他該清醒點的。想到這個,她又覺得他有些委屈,不自覺流露出同情憐惜的眼神。


    “什麽時候走?想跟你道個別。”他拿起酒杯輕晃,示意她喝一口麵前的橙汁。鑒於她的酒量,他覺得今天不是她喝酒的好時機,就自作主張為她點了橙汁。


    “下周。道別就今天吧。你保重好自己。”何斯嘉端起橙汁跟他碰杯,心中微微泛起傷感。


    顧寧睿掏出一張名片遞給她:“到了倫敦,你有任何需要和麻煩,不要猶豫,找這個人就好。”見她麵露難色,不等她拒絕,他立馬道:“既然是道別,就收下這個。我沒什麽能幫到你的,就讓我為你做這僅有的一件事吧。當個念想也好。”


    何斯嘉捏著名片,收也不是,還也不是,僵持了兩秒,還是揣進了包裏:“謝謝。但願我用不上。”


    “自然。我也希望你凡事順遂。”顧寧睿坦然笑笑,“還沒恭喜你。都結婚了,劉老師還是那麽愛吃醋嗎?”


    “噓——名片的事,你應該不會跟他說吧?”何斯嘉故作擔憂,站起了身,“不好意思,我去趟洗手間。”


    顧寧睿看著她的背影,萬分不舍。也許這是最後一次見麵了。兩年時間,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麽。她多半會忘了他吧,讀書,畢業,跟她的愛人廝守,一世安穩。再見也許都不認識了。所以他主動來見她了,就算隻有萬一的可能,能繼續跟她做朋友也好啊。


    他想起跟她認識不過堪堪四個月,共事過,做過朋友,也愛過她,為她打破原則,也被她影響改變過,但最終是拖累了她,有愧於她。他滿心遺憾,因為他在她的人生裏遲到了,而他再也不會遇到像她這樣的人。


    音樂聲停下了,dj在換歌。散台上的歌手就位,正敲著架子鼓試音。一道明亮而激昂的聲音穿透顧寧睿的神思,將他拉迴酒吧的空氣中。他意識到何斯嘉去得有點久了,揮手叫來服務員說了些什麽,便起身去尋她。


    昏暗的洗手間門口,一群人高馬大的少年攔在何斯嘉跟前,僵持不動。良久,她扶起地上的年輕男子,剛剛站穩,拳頭帶風落在男子身上。他趔趄著要再度倒下,她眼疾手快托住他,跟著一起撞到牆邊。一個少年掄起胳膊,向她的臉掃去。


    “你們在幹什麽?!”一聲冷冽的斷喝,讓少年的胳膊停頓在空氣裏,旋即收了迴去。


    顧寧睿緩緩走過來,步伐有條不紊。他將何斯嘉和那個男子帶離牆邊,周圍的少年往外散了散。


    一,二,三……他數了數,對方有五個人,看著都是十八九歲的孩子。他要保護兩個人。


    少年們看清楚來人,定了定神。出手是不能了。一個少年瞟了瞟何斯嘉,柔聲道:“姐姐,我見過你。你是阿泠老師的朋友吧?你確定要管這事兒?”


    何斯嘉明眸皓齒,囅然而笑:“我還不是為了你們好。這裏可不是你們公司。在公共場合對他人進行毆打,可能構成故意傷害罪、尋釁滋事罪、聚眾鬥毆罪,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管製。不過我還沒報警,你們看著辦。”


    少年不出聲了,其他人也知道了利害,心生退意。他的一個同伴將顧寧睿打量一番,語出譏誚:“喲,姐姐,你換人換得可真夠快的。不過你這品味在下降啊,上次那個漂亮大叔呢?”


    何斯嘉蹙著眉頭,語調都冷了:“怎麽?沒人教你們要怎麽待人接物嗎?無論哪個圈子,先做人再做事不懂嗎?”


    同伴還要反駁,少年拉住他,搖搖頭,對何斯嘉道:“姐姐生得真好看,有空到我們那玩啊。”他手指一揮,五個人一齊施施然離開了。


    出了酒吧,其中一個仍舊很不服氣:“今天這麽好的機會,就這樣放過他啦?不是說要打得他明天參加不了考核嗎?”其他幾個也停下來,等著一個解釋。


    領頭的少年若有所思:“上次那個女的來拍照,是鄭總助親自接待的她。”


    “怎麽可能?鄭總助會管接待的事?她怕不是跟總經理有啥關係?”


    ……


    酒吧裏,年輕男子喝了口水,麵色平靜下來。何斯嘉看著他撕裂的嘴角和臉上的淤痕:“要不還是帶你上醫院處理一下吧。臉對你們來說,不是很重要?”


    “沒事,過幾天就好了。”阿囧一副習慣了挨揍的表情,心中溫柔。他看著顧寧睿,感激又抱歉地笑笑。將他們牽扯進來,純屬意外,非他所願。


    何斯嘉忍不住仗義執言:“你有沒有想過他們為什麽要欺負你?”


    “你是想說,這些都是我應得的。”阿囧了然又殘忍地承認,“像我們這種公司,蓋在蓋子下麵的操作很多,見不得光。外表越絢麗,一旦掀開,就是血肉模糊。”


    “那就讓自己先卑微地生存下來。其實他們說得對,你該要懂得藏。不過不是藏拙,而是藏鋒。寶劍隻有在必要的時候才出鞘,其他時候都藏在劍鞘裏,靜待時機。磨劍自然很重要,等待也很重要,抓住亮劍的時機更重要。”何斯嘉分享了一點旁觀者清的良好經驗。


    阿囧心中震動,欣然領會:“受教了。謝謝你,何小姐。”


    “你到底多大了?”何斯嘉想起上次朱潔泠說的話。不知道她打聽清楚董事長的喜好沒有?


    “我不會叫你姐姐的。我比你還大了一個月。”阿囧眼神怪異閃爍,貌似嫌棄地反擊。


    何斯嘉呆愣又吃驚,竟沒想到是這結果。顧寧睿忍俊不禁,放下手中搖晃的酒杯。


    阿囧旋即笑出了聲,沒心沒肺的樣子,像極了那些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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