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德公寓的一樓大堂裏最近多了些東西,比如桌子、椅子、沙發和一個值勤的保安,空蕩的場地頓時充實起來。何斯嘉從上上下下坐電梯的業主和租客那兒聽了一嘴,說這些原本就是商場物業的標配,他們最近接到好幾個投訴電話,反映樓裏治安有問題。為了一堵悠悠眾口,物業在這裏增設值崗,以便隨時策應。


    何斯嘉跟靦腆的保安小夥打了個照麵,笑著抬手算是招唿。她疲憊地走進電梯,聲音有些慵懶:“我剛到,你還有多久?”


    手機那頭是劉忻槐:“快了,大叔已經在打包了。”他在s大東門下了車,到成都小吃店給何斯嘉打包一份土豆燒牛肉。她在迴家的路上把薑棗紅糖水喝了個幹幹淨淨,此刻已經饑腸轆轆。


    她本想到店裏吃,叫他去那兒等她,她下了車從南門走過去。無奈到站後她實在走不動了,隻好叫他打包帶迴來。


    從moc出來,何斯嘉坐了3站公交、倒了3條地鐵線路,又坐了4站公交,走路800多米,12點40才到家。她在漫長的車程裏迴想了很多往事,想到她跟劉忻槐究竟是怎麽走到一起的。她覺得隻有兩個字,大概是“命運”吧。


    四年前,她一窮二白地來到北京,在那間小地下室裏住著考研。現在,她在出租屋裏等著畢業和新的人生。無論那時還是現在,她都是那個一無所有卻一往無前的漂泊客。


    四年來,她不知疲倦地念書,像隻螞蟻一樣,在心理學的書庫裏啃噬著巨大無邊的精神糕餅。她積攢了足夠的鬥誌,可以確信無疑地走向自己的目標。努力本身就是它的意義。她比別人更幸運的是,一路上,陪她的人很多。劉忻槐是不可替代的那一個。


    何斯嘉倚著陽台的欄杆,望向廣場上那些熙來攘往的人群,思考著命運的玄妙。一個高個子的身影輕快地跑入廣場,在人群中遊魚似的穿梭而過,往公寓樓門快步走來。


    她拿出手機拍了個照,發朋友圈寫道:“愛一個人的意義,就是那份歡喜安寧和那份牽掛落寞。”


    門鈴聲悠揚地響起。她趿拉著拖鞋跑到門廳,迅速把門打開。


    “你的外賣到了,劉太太。”門口的人舉起手裏的飯盒,笑意盈盈地看著她。他身上帶著剛才急走時風的氣息,大衣外套裏是熨帖的西裝馬甲和白襯衣,整個人神采飛揚,清新俊逸。


    她接過飯盒,隨手放在換鞋凳上,像隻貓一樣跳起來衝進他的懷抱。


    劉忻槐把她包裹在大衣裏,抱起來進了屋。大門關上,他勾起嘴角,溫柔地笑著,低頭吻住她的唇。


    吃飯的時候,他坐一旁看著她:“你早上搭順風車的同事,是moc的嗎?”


    “是啊。”何斯嘉吃得很香,沉醉在久違的味道裏。她見劉忻槐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主動交代:“男的。是個霸氣的部門總經理。”


    “這個太好吃了,你嚐嚐。”她夾了塊土豆送到他嘴裏,繼續說道,“你別擔心。我們還在車上吵了一架來著。”


    劉忻槐吃完土豆,雙手捧起她的臉左看右看:“你今天真的是何斯嘉?我女朋友?”


    她鼓著腮幫子嗤嗤地笑:“如假包換。”


    等他放開她,她又低頭吃了一口,小聲道:“你不是要安全感嗎?我可沒想瞞你。”


    劉忻槐笑了,轉瞬又擔心起來:“你跟領導吵架了?因為什麽?”


    “領導說很欣賞我。我於是誇了誇我男朋友,就吵起來了。”何斯嘉嚼著牛肉,口齒不清。


    “哇喔——你都怎麽誇的?”劉忻槐意外之中飽含期待。


    “我說他長得好看,性格又好,沒有安全感,還愛吃醋——”她還沒說完,就咯咯地笑不活了,筷子撂一桌,米飯噴到了他手上——誰叫他聽了一半就不淡定了,動手過來撓她的癢癢呢。


    她幾下趕走了那隻撓在她脖子上的大手,笑得驚魂未定,反擊似的撓了撓他的脖子,又撓了撓他大衣裏的胳肢窩。他隻是定定地看著她,咧嘴笑得如同一彎月牙。


    “我就不信你不怕癢——”何斯嘉眼睛一亮,向他的耳朵撓去。


    劉忻槐猛然往後一躲,沒成想何斯嘉撲了個空,失去重心往前倒去。他迅速伸手把她扶住,兩隻耳朵都被她捏在了手裏,忍不住爆發出一陣放浪形骸的笑聲:“哈哈哈……哈哈哈哈……寶貝放手,我認輸……”


    何斯嘉放了手,摸著他通紅的臉,從眉毛、眼睛,到鼻子,最後停在嘴巴上:“劉老師,你以後要經常這樣笑一笑。你笑起來很好看。我喜歡看你笑。”


    劉忻槐一把抱住了她:“托你的福,我現在每天早上一睜眼,就幸福得想笑出聲來。”


    等何斯嘉繼續開始吃飯,劉忻槐突然問道:“你領導是單身嗎?多大歲數?”


    “黃金單身漢,跟你一樣大吧。”她從陳卓那裏沒來由地聽了一些moc的八卦。


    劉忻槐的臉色慢慢冷了下來,若有所思。


    春日午後的陽光亮得無拘無束,國醫堂古色古香的門診大廳裏人頭攢動。劉忻槐扣著何斯嘉的手,站在掛號的隊伍裏,吸引了不少目光。


    這是勞動節假期前最後一個工作日的下午,一些單位和部門早都提前放假,中午就走人了。可是醫院裏看病的人不會因為放假而減少半分。窗口裏的小護士雖然心情煩悶,一個一個詢問著,態度倒還和氣。


    等劉忻槐站到窗台前時,她精神為之一振,眼睛裏都放出光彩來,語氣溫柔了幾分:“你好,請問你要掛哪科?哪位醫生?”


    “婦科,王醫生。謝謝。”劉忻槐打開手機準備掃碼。


    小護士納悶,眼睛掃到站他一旁的何斯嘉,立刻明白了,利索地打印出掛號單,遞給他。


    按照單子上寫的,他們在一樓一診室,下午的第2個。離醫生上班的時間還有十分鍾。兩個人在診室門外的原木條凳上依偎著坐下。


    何斯嘉原本是不想來看中醫的,無奈黃女士給劉忻槐安排了任務,她拗不過他,硬被他拽了過來。


    痛經的毛病是初來北京考研時落下的,黃女士早就給她找了這家醫院,讓她去看病。考完試後杜茹茹陪她來過一次,看得比較匆忙,開了藥迴去,她又昏天黑地地忙著複試的事,經常忘了吃藥,最後效果顯然好不到哪裏去。後麵的幾個療程,她也沒來複診。


    這一次,黃女士讓劉忻槐看著她好好問診,按時吃藥,一定把幾個療程都看完,爭取給她治好。


    一個中年護士攙著一位白發皚皚的老奶奶小心翼翼地走進一診室,隨後把門關上。過了會兒,護士打開門叫了聲:“1號進來。”


    坐在何斯嘉旁邊凳子上的一個阿姨走了進去,十幾分鍾後才出來。護士叫了2號,何斯嘉捏了捏劉忻槐的手,站起身來。


    一診室的電腦前,坐著剛才那位被攙扶進來的老奶奶,身上換了件幹淨如新的白大褂。她目光透亮有神地看著何斯嘉,聲音舒緩而清晰:“小姑娘,請坐。”


    何斯嘉看著她布滿斑痕皺紋的臉上並沒有她這個年紀該有的那種暮氣,深覺“慈眉善目”四個字就是為她準備的吧。


    她拉過何斯嘉的手,細細搭脈,辨舌,事無巨細地問著飲食、睡眠、動靜,時不時拉幾句家常。她說她八十有二,有一個像何斯嘉這麽大的孫女,最近剛剛懷孕,要當媽媽了。


    聽說何斯嘉是學西醫的,現在做心理治療師,年邁矍鑠的女中醫緩緩歎道:“治病難也不難,治心病是真的難。”


    她在處方箋上慢慢寫著每一味中藥,時而沉吟細想,時而增刪修改,態度極為嚴謹。末了,她叮囑何斯嘉一個月後一定要來複診,持續調養才能起效。


    何斯嘉拿著手寫的處方箋去收費處繳費,劉忻槐堅持用他的醫保卡刷了卡。穿著白大褂的男護士逐字把處方箋上的藥名輸入電腦,兩個人在一旁耐心等待。


    何斯嘉跟劉忻槐說著問診的經過,感慨萬分:“要是將來我老了還能像她一樣,這輩子就值了。”


    男護士把打印的處方箋和發票遞給她:“你們說的是王大夫吧?那可是我們的鎮院之寶。”隨後他把地址簿遞過來,說兩個星期的藥醫院煎好得等到明天上午了,可以留個地址寄過去,到付就行,或者也可以自取。


    劉忻槐想了想:“謝謝,我們明天來取。”


    “好的,請稍等。”男護士又在電腦上打印了另外兩張單據,遞給他:“麻煩你們把處方送到藥房。這個是取藥單,明天帶上這個直接去藥房拿藥就可以了。”


    藥房在一樓西邊的最盡頭,窗口彌漫著熱烘烘的中藥味。一個滿頭棕發、紮著高馬尾的漂亮女孩正從藥劑師的手裏接過一大袋子中藥,她說了句“謝謝”,轉身往外走去。迎麵看見何斯嘉時,她愣了愣,還是打了招唿:“師姐。”


    她的聲音沒有在麗江時的那般恣意瀟灑,顯得黯淡了些,精致的五官之間堆積著一股憂傷的氣息。


    何斯嘉認出來,這是唐曉棠的那個小學妹,自然而然地對她露出微笑:“你也來看病嗎?”


    “我來給我媽媽拿藥。”她的個子比何斯嘉矮了半個頭,沉甸甸的一大袋子中藥,壓得她的肩膀誇張地高低不平。


    “你等一下。”何斯嘉走到窗口問藥劑師多要了一個袋子,迴轉頭對她說:“把藥分兩袋,我幫你拿一點。”


    兩個人把藥揀了揀,一人拎上一袋。小學妹堅持要把何斯嘉手上的藥拿迴來:“謝謝師姐,這樣我剛好可以一隻手拎一個。”


    劉忻槐已經交完了處方,伸手把兩個袋子都接了過去:“我先拎著,你倆說會兒話。”


    “謝謝姐夫。”小學妹機靈地眨了眨眼睛,沒有再拒絕這份好意。


    小學妹要去坐地鐵,三個人走出了醫院大樓,沿著環線大馬路的輔道一路往西邊最近的地鐵站走去。


    劉忻槐走在兩個女孩五六米遠的背後,看著她們融洽地聊著天。


    “你最近怎麽樣?你媽媽沒事吧?”何斯嘉擔憂地看了她一眼。


    “我啊,就還跟以前一樣。我媽媽會好的。”小學妹笑了笑,像是安慰她似的。


    兩個人最直接的聯係,不過就是唐曉棠了。何斯嘉決定開門見山:“曉棠說,你們分手了。”


    “是啊。”她黯然道,“不過也不算啦,我們好像也沒有正式在一起過。”


    何斯嘉被一種深深的遺憾擊中了,一顆心沉到穀底。她不願這兩個相愛的人失之交臂,卻無計可施:“我不知道你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不過如果我可以幫得上忙的話,你盡管找我。”


    小學妹感激地衝何斯嘉笑了笑,轉頭眼淚在眼眶裏打轉。但她很快平靜下來:“師姐,你太好了。比他說的,比我想象的,還要好很多倍。我比不過你。”


    何斯嘉驚詫地看著她,不明所以。


    她卻怔怔地望著前方,表情凝重起來:“不過,我拒絕他,不是因為你。我跟他,本來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他占盡一切優勢,卻隻想著拋開這些便利條件,去走自己的路,隻為了證明自己是行的。我生來什麽都沒有,走到今天全靠自己的努力,但我無時無刻不羨慕像他那樣有先天優勢的人。我很累,隻想依靠別人的優勢走走捷徑,但這樣會被他看不起的。所以我跟他,又怎麽可能走到一起呢?”


    “我想,你還沒有跟他說過這些吧?”以何斯嘉對唐曉棠的了解,她知道他不會在意這個。


    “沒有用的。人跟人之間的差距是無法忽視、也無法抹平的。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麽我們同樣考上s大的心理學研究生,由同樣的老師授課引領,同樣地畢業,最後有的人能夠留學讀博士,有的人能夠留校當老師,有的人拚命去找工作,有的人找的工作是自己喜歡的,有的人隻能找一份自己不喜歡的工作,有的人甚至連工作都找不到。”小學妹說著這番話,心中悲辛交集,全然是一副憤世嫉俗的樣子。


    她自己也很驚訝,她沒有對別人說過的這些話,今天竟然全都對何斯嘉說出來了。


    迴去的地鐵上,她想起周一她去見的那個人,那個世界上除了媽媽以外,跟她還有著最親血緣關係的仇人。自從媽媽病了,她的世界全都變了,天快要塌下來的時候,她隻好咬咬牙,自己站起來去頂住。隻要能救媽媽,尊嚴又算得了什麽呢?


    她想到今天看見何斯嘉竟然會覺得很親切,大概是因為她跟唐曉棠真的很像吧。隻有在他麵前,她還想保留最後的自尊。可是在地鐵口分別的時候,師姐對她說:


    “曉棠他不像你想的這樣。他上次喝醉了,哭得很傷心,很不甘心就這樣跟你分手。”


    “每個人的生活環境都不一樣,麵對的困境、追求的理想自然有所不同。但是自己想要的東西,如果不執著地去追求,誰都沒法得到。這一點,無論對於誰都是一樣的。”


    “你心裏想的,自己想要的,沒想過要坦白告訴他嗎?你都沒試過,怎麽能提前判斷他呢?”


    她知道自己的選擇對他來說也許並不公平,但眼下她已經無暇顧及了。


    何斯嘉告別了小學妹,悶悶不樂地靠在劉忻槐肩頭:“她好像家裏出了事。我是不是應該問清楚點,至少應該加個微信?”


    “別擔心。”劉忻槐撫了撫她緊皺的眉頭,“你可以問苗一一或者褚晗光要她的聯係方式啊。”


    “他們也不一定有——”何斯嘉惆悵地歎了口氣,突然反應過來,“你為什麽不說讓我問唐曉棠要聯係方式?”


    劉忻槐沉著一副俊臉,猶豫半晌,緩緩說道:“你不是不想直接插手他倆的事嗎?你一問不就等於告訴他了?”


    “有道理。我再想辦法吧。”她感覺有些不太對頭,但沒顧得上去想這個,就被劉忻槐拉上了出租車,一路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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