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鬼車落地,在一片旖旎飄逸的紫色紗幔之中,花想容緩緩而下。


    “葉姑娘。”


    “容殿下,你還是來了。”葉窈娘捶了捶蹲的發麻的雙腿,站起身來。


    花想容今日特意穿了一身白衣,頭發簡單盤了起來,沒有戴任何配飾,可即便是這樣,她也依舊美得清絕。


    “來送這個老不死的最後一程罷了。”花想容望著月亮,滿臉淒冷的道:“這場恩怨,終於要結束了。”


    可即便是溫明政死了,他給花想容和沈蘭亭帶來的也終其一生永遠無法抹滅的罪惡。


    而且這場恩怨,事關她師父。


    雖然師父不在,可她有義務替師父處理好,雖然她也不清楚到底該如何處理。


    要是師父在就好了,他自己來處理這些恩怨,或許會更好一些。


    可是師父,您到底去哪兒了。


    漸入秋境,夜重天涼。葉窈娘思緒萬千,終是被腳步聲擾動了心緒。


    沈蘭亭從寢殿內拂袖而出,對花想容淡淡的道:“你來了。”


    花想容上前微微行禮,“沈將軍。”


    沈蘭亭神色冷淡,微微仰頭,“他沒死,吊著最後一口氣,不過也馬上了,你去見他最後一麵吧。”


    他沒殺溫明政。


    無論是七十年前還是七十年後,沈蘭亭始終都沒有對溫明政舉起那把長槍。


    他的選擇從一而終。


    “好。”


    待花想容一離開,沈蘭亭才轉過身,有些微怒的對她道:“葉窈娘,你是傻子嗎?”


    “……”


    葉窈娘眨了眨眼睛,有些不解,指著自己道:“我怎麽了?”


    沈蘭亭隱忍著心緒,上前一步道:“你和溫明政說的那些話,我都聽見了,他要見我讓他見便是,反正他就要死了,你和他拗什麽,是不要命了嗎,他可能真的會殺了你。”


    葉窈娘皺著眉頭,開口道:“誰知道他想見你是不是要對你做什麽。”


    “你覺得我還會讓他再封印我第二次嗎?溫明政就是個瘋子,萬一他要是真的下令殺你……”


    “他要殺便殺。”


    葉窈娘平靜的與他對視,“沈蘭亭,且不說你是我師父的朋友,就衝你在嘉陵江底救過我的命,你有危險,我必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今晚溫明政便是要殺我,我拚死也要護著你,我葉窈娘一向有恩必報。”


    沈蘭亭盯著她的眸子,“我早就跟你說過,我救你是為了我自己。”


    “不是的,沈蘭亭,你騙不了我,就算沒有契約,沒有我師父的原因,你也會救我的,因為你是忠心為國沈將軍,是意氣風發的沈長陵,就算你當了萬鬼之王,你的良善也從未改變。”


    沈蘭亭經過如此苦難與折磨,本該心緒大變發瘋生怨,可他卻依舊初心不改。


    他自己明明都一直在這漆雲濁風中艱難困苦前行,可卻沒有怨恨風雨對他的拍打,選擇自己逐浪而行。


    沈蘭亭眸子隱晦的看著她,忽然情緒湧出,“葉窈娘,你是不是傻,我用根本就不用你護,你護好自己就可以了,你才多大,就敢揚言要護活了一百多年的鬼王……”


    “這跟身份沒有關係。”


    葉窈娘看著他,“不管你是鬼王,還是沈將軍,你都是你,我要護的,始終都是我眼前的你。沈蘭亭,你這一百年裏,有七十年是黑暗的,除去這七十年,你自己也才真正的活了三十年而已。”


    沈蘭亭短短一百年的人生,有著漫長黑暗的七十年,他自己隻隨心所欲活了三十年。


    黑夜的皇宮,一片沉寂,除了風吹樹葉沙沙作響,便隻剩葉窈娘與沈蘭亭兩兩相望。


    兩人離得很近,近在咫尺,唿吸清晰可見,沈蘭亭終是壓抑住了內心的情緒,沉聲道:“那七十年,也是我真正活過了的。”


    葉窈娘忽問:“七十年,難熬嗎?”


    這個問題太傻了,別說七十年,就算是被封印七天人也受不住,起碼葉窈娘肯定是受不住的。


    “七十年啊,太久了,我也不知道我怎麽熬過來的。從一開始憤怒,再到後來的絕望,再到對離開封印的期望,最後化為永遠的平靜。”


    沈蘭亭伸出一隻手摸向天空,“你懂那種感受嗎,死也死不了,出也出不去。”


    沒有人真的可以感同身受。


    盡管葉窈娘努力的去幻想那種無盡孤獨瀕臨絕望到底是什麽感受,可她最多也隻能是想象,沒有親自體會過,想象出來的不過是毛毛雨罷了。


    葉窈娘極為觸動的問道:“沈蘭亭,如果可以死,你是不是真的就在封印裏死了,灰飛煙滅,再無來世,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了沈蘭亭。”


    “是。”沈蘭亭毫不猶豫的迴答,“如果能死,我絕對不會苟活,七十年,太久了,是一代人的誕生,也一代人的落幕。”


    是葉窈娘這代人的誕生,也是沈蘭亭那代人的落幕。


    如果有人要封印葉窈娘七十年,她也寧可死在那裏也絕不苟活。


    他們兩個是契合的。


    沈蘭亭說:“我不怕埋骨他鄉,卻怕極了立馬執刀背後受敵。”


    如果戰死沙場,結局就會不一樣。


    他就不會入獄,不會當上鬼王,更不會遇上她。


    沈蘭亭入獄那時明明可以反了逃出去,可卻甘願入獄留下來了,他賭的就是溫明政的兄弟情,可是他賭輸了。


    溫明政對他,沒有兄弟情。


    或許是有的,但是在權利與欲望下最終被淹沒個粉碎。


    “他擔得起明君二字。”沈蘭亭說:“他舍棄了一切,唯獨沒有舍棄江山萬民。”


    溫明政。明政,明,政。


    明於朝政。


    他對得起自己的名字。可也隻對得起自己的名字。


    須臾,花想容推門而出。


    “溫明政死了。”


    沈蘭亭什麽神色也沒有,卻又雜糅如畫,脆弱,疲憊,堅忍,釋然。


    不遠處有棲鳥長鳴一聲,唿啦唿啦振翅,向著天空的翱翔而去。


    他們在漆黑濃密的夜裏送走了溫明政最後一程。


    至此,一代帝王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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