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們的傷心仿佛來得也快去得也快。


    等到晚上跟堂兄弟們吃飯桌上,王元開懷暢飲,穿著的還是那身給親娘滾過墓穴的衣服,帶著泥巴的土色,很是打眼。


    見王元又開始猛喝,按照往常肖芳指定會體麵地站出來阻止,但今天再看著就有些不合時宜了。


    她已經預料到了晚上王元爛醉的模樣了。


    果不其然,肖芳去廚房準備給還在喝酒說大話的男人桌上饅頭的功夫,就聽見堂屋一陣哄亂。


    王元喝多了,整個人都已經開始神誌不清胡言亂語起來。


    “你喝多了二哥,扶你迴屋睡覺吧!”一旁的四弟眼疾手快把老哥從脫落的椅子上扶起來坐好。


    “別弄!我沒醉!”喝醉酒的人,全身都軟,就嘴硬。


    “喝點茶葉水,阿瘦去給你爸搞點茶葉水他喝!”三叔嘴裏夾著煙,對聽見聲響慌忙趕來的阿瘦和阿福吩咐道。


    從得知奶奶去世,兄弟倆連夜往家趕,好在趕上奶奶的入土為安,送走了奶奶,換來的是奶奶的白底遺照,嶄新的相框,相片上是奶奶不苟言笑的臉,很熟悉,卻又某一刻覺得有些遙遠。


    看著相片不禁讓人眼眶一紅,擺在遺照前麵的還有半小時前爸爸王元點燃的三柱香。曾有老人說,祭拜先人燒香送紙錢。


    紙錢給他們在另一個世界花,而香則是他們表達另一個世界裏過得好不好的狀況參考:過得好,三炷香就會同步燃燒,過得不好,三炷香燃燒的速度總要是分個你快我慢。


    眼看著香就要燒完了,但他也不懂,眼下爸爸王元已經喝得爛醉,他隻好跑去找媽媽肖芳,問他能不能點香。


    “咋不能?”


    肖芳的嗓子明顯有些嘶啞,講話語氣跟平時比,倒溫柔了不少。仔細看她眼睛也腫得不輕。阿瘦也親眼所見在家的這兩天發生的種種。


    家裏來女方親戚,總是會不免到老太太棺槨處哭上一陣,隻要是肖芳迎接,也總是會在那些女人地哭聲中,再次被帶動哭起來。


    不到兩天的時間,她已經啞了嗓子,眼睛的眼淚似乎也流不出來了。


    阿瘦聽吩咐忙慌跑去倒茶水,他一直以來都很懂事,不僅給自己爹倒了,還給桌上也喝得差不多的還忙於聊天的兩位長輩也倒了。


    此時的爸爸王元已經趴在桌子上還時不時跟正在閑扯的兩位同齡兄弟插話。


    安排好他們,阿瘦便走到貢桌前給奶奶上香。三根香剛點上,就聽見了一陣聲響,轉身一看是王元側身坐倒了。


    喝得同樣暈乎的兩位叔伯也撐不起,阿瘦插好香,一個箭步跑過去用手臂卡著爸爸王元的胳膊,把他的屁股從地上抬起來。


    “快扶你爸到床上睡!”旁邊的叔伯皺著眉頭,很不耐煩。


    “別碰我,我沒事!”王元還在嘴硬。他這般喝醉酒後的樣子,要放在以往,肖芳肯定是要趁著他醉酒跟他一番撕扯。


    盡管如此,肖芳還是覺得在家裏一攤子活沒弄完之前,他竟然能不管不顧地把自己喝成爛泥,多少還是有些生氣,但也由於還有一些人沒走光,她也不好發作。


    左右想了想,她還是壓抑住了惱火,叮囑阿瘦,把王元放床上後,拿個垃圾桶過去,以防他吐得到處都是。


    對於這些善後工作,肖芳早就得心應手,倆人平時也吵不起來,也隻有肖芳脾氣大,嘟囔幾句,王元確實是個好脾氣,不跟她計較。


    但要是到了王元喝醉酒的時候,仿佛是酒壯慫人膽,他不僅敢與她對罵還會與她打起來。往往這種情況,最是讓肖芳生氣,真打架自己個子矮,也沒王元那麽大力氣,隻能對罵,有多難聽就罵多難聽。


    他們倆打打吵吵這麽些年,也不算是原則上的事,旁觀人看來就是肖芳管的太寬脾氣太爆,其實也沒啥大事。


    相比較村裏其他同齡男人,王元算很不錯的對象,畢竟不吃喝嫖賭,還能掙錢,迴家還能被肖芳管約住。


    “我們都先迴去了。”


    前後擺席就隻有王元這桌除卻他還有兩個堂兄弟在桌上閑聊,其他桌子都已經收拾走人了。他們雖然也喝得差不多了,但還是很客氣地將阿瘦倒的茶水喝完了才迴去。


    也許是因為喝多了,兩兄弟臨走還要去招惹下正在房屋裏半睡半醒還胡言亂語的王元。


    “走走走,去跟王元打聲招唿,咱們也要迴家了。”


    倆人起身人已經有些哆嗦了,踉蹌了下好在相互攙扶,這才沒有摔倒。


    “又喝多了?”聞聲一看原來是叔伯的老婆,阿瘦禮貌打了招唿,她是上午有事沒在家,中午最後一頓吃席也沒過來,忙完迴家見其他親戚都迴去了就她老公還沒迴就已經預料到喝大了。


    看見老婆來了,男人伸頭看了眼房間裏躺著的王元,擺擺頭,大喊了一聲,“俺們迴去啦!”說完又踉踉蹌蹌往門外走,好在他老婆個頭也不低,一把扶住了。


    在農村,男人喝酒似乎是再尋常不過的事,隻不過不同的人對這種行為的容忍度也不同。女人的體麵嗔怪,倒也沒讓外人不適,反而是看到夫妻倆互相攙扶著前行也是人為什麽要結婚的答案。


    “好!再喝啊!”躺在床上的王元也沒閑下來,聽見別人講話他接上一句。可能是喝酒搭子走了,他竟然起身要去追,哐當一聲,阿瘦和正在清理最後一桌雜物的肖芳拔腿就往房間跑。


    進去的時候王元嘴上還沒停下,還在忙著招唿繼續多喝一杯。好在人摔倒在地,旁邊的本就該淘汰的板凳這下被王元一屁股給壓爛了。


    肖芳見狀,已經怒氣衝天了,“今天要不是你媽下葬,我跟你沒完!天天不知道咋那麽能喝,今天啥情況,還不分個主次場合?外麵一攤子活,就我一個人收拾…”


    肖芳在吐槽,王元也不甘示弱,人已經喝得醉醺醺的,艱難睜開眼睛間隙,上來就跟肖芳對罵,“你媽才下葬!”


    口無遮攔的反嘴,讓肖芳一個巴掌甩了過去。見狀,阿瘦急忙擋過去,還是沒能擋住,被打了的王元借著酒勁也毫不示弱,強撐著要起身打肖芳。


    阿瘦又急忙用身子把媽媽肖芳擋在身後,轉頭也一碗水端平地對媽媽勸導。


    “你媽才下葬…你媽才下葬…”情緒穩定下來的王元癱坐在地上,嘴裏嘀咕著,他似乎已經忘了今天吃酒席的目的是啥。


    打完王元的肖芳,看著他不省人事的模樣又有些理虧心疼。


    看著這天兒,她又是嫌棄又是心疼。


    “來,跟我一塊把他放床上睡。”肖芳雖氣不過,卻還是擔心王元在地上著涼了,生氣間還指使阿瘦一起,把王元架到床上。到床沿時,肖芳立馬上前,對著王元的屁股、腿就是一頓狂拍。


    雖然拍的有聲響,但也不至於下手重,打疼了他,他倒也享受地接受拍打。


    見肖芳沒再跟他理論,他倒也安靜起來,在阿瘦的攙扶下,主動躺到床上去了。


    肖芳看著他一身泥巴,雖然很是嫌棄,但還是禁不住他的直接撂挑子,搖搖頭,沒說話匆忙出門繼續忙活去了。


    她總覺得王元在關鍵時刻總是會掉鏈子,今天是什麽日子,他還一副像是去別人家吃席的模樣,沒點顧家的責任心。


    每每想到這裏,肖芳就很是氣憤,別人家的男人都能跟妻子分擔,就他好吃懶做。至於肖芳對王元的數落,家裏孩子們特別是於暘最是清楚,都能倒背如流了。


    別說王元很煩,就連她一個孩子都覺得媽媽肖芳太囉嗦,一件事總是能上綱上線囉嗦個不停。


    其實在於暘看來,囉嗦是一方麵,她還總是怨氣很深,有些時候總是會發脾氣,這種情緒之下也就隻有王元能受得住,要是放在於暘身上她指定是會在謾罵之後就開始落淚委屈。


    家人的包容和寬厚,她並沒有得到半分,很多時候愛和理解其實也很重要,隻是肖芳並不懂,而王元早已麻木。


    比起矯情地尋求理解,少一事不如多一事,對肖芳的囉嗦埋怨能離得遠盡量離得遠,感同身受的理解在肖芳身上很難尋到。


    不然倆人的爭吵也能少一大半。


    “你天天就開個破車,離了車你能幹什麽?”肖芳怒氣衝衝的話語裏盡是對王元能力的否定。


    王元沒有吭聲,肖芳說的也不無道理。田裏的活,他不積極也不主動,往往都是肖芳喊一聲幹一點,不喊不知道幹。


    這也是最讓肖芳抓狂的點,家裏每逢收割稻子,都是肖芳早出晚歸廢寢忘食地在田裏忙碌,往往這種時候王元最是會偷懶,當然有時候肖芳看不下去了也會叼他幾句。


    家裏農忙時節,肖芳是一頭紮進活兒裏,樂此不疲。能幹,是旁人對她的誇獎,她且引以為傲。其實說來都心酸,別人田地間的成雙成對,倒也是孤勇奮戰的她想要而不敢言的內斂和委屈。


    這世上除卻成見難搬動,還有男人的強。肖芳越抓狂,人就越囉嗦,人越囉嗦,王元作為被施力方就越“叛逆”,進而叛逆也讓她持續不爽。


    如此循環下去,她氣生了,話也說了,但王元的勤快勁兒還是沒變,慢慢地她也學會了跟自己和解。後來發現,不對一個人抱有太大期望,就不會失望,她試過了,發現是個真理。


    田裏的活她不再過分依賴王元,也習慣了王元突然臨時的離開,一個人守著三分地,工作效率不僅不低,還能成就自我價值,這意義,是靠努力換到的,後來吃的每一口飯,買的每一件衣服,她都能有底氣說是自己掙的。


    因為有些時候王元也會跟她互懟。


    “我拉幾車貨,一天賺的不抵你慌一個月?”王元這話把肖芳的話路給堵死了。


    一邊也是炫耀自己的能力價值,一邊也在力踩對方的努力自尊。主打一個你不認可我,我也不認可你的“仇家”模式。


    這是夫妻嗎?是,他們有孩子,有家庭。但愛嗎?愛,好像又不多。一對夫妻活成了死對頭的狀態,能持續走下去的信念感,身為妻子和丈夫的他們一個比一個強。


    可那又怎樣?不怎樣,至少還能以犧牲自我的前提下,給孩子一個完整的家,給上頭長輩一份麵子,僅僅是互相生命一個折騰的理由。


    他們的人生不是他們的,是他們丈夫、妻子身份的。


    王元因醉酒在房間躺著唿唿大睡,肖芳在妯娌的幫忙下清理了屋裏屋外的垃圾雜物,忙完這些,天已經黑了。


    白天的熱鬧與夜晚的漆黑,形成了鮮明對比,以前早就做好老太太離世的心理準備,可一開始肖芳還是有點害怕,害怕活生生的人咽氣,到換成一個白底照片遺留在世上。


    她想起了當年自己父親離世的情景。家裏老大阿福過生,本就已經陪在親爹跟前伺候良久的肖芳計劃迴家給孩子打點老幹媽。本計劃弄完就迴去的,那個時候她爹也已經是彌留之際。


    但在村裏,家家戶戶的小孩隻要沒滿十三歲,從出生到十三歲滿生,過生日都要點名道姓犒勞上供老幹媽。


    老幹媽在大人的描述中是孩子們慈祥、溫柔的守護神,她們會幫孩子擋掉一些小病小災,會幫助家長一起把孩子撫養長大。


    懂點“規矩”的大人,哪怕家裏給孩子買不起蛋糕,都不會遺漏每一年對老幹媽的貢份。


    上午給孩子打點好了老幹媽,下午又匆忙趕迴去。等到的時候姊妹們都圍在旁邊開始哭了,旁邊是她娘給她爹煮的麵疙瘩加了點紅糖,一輩子太苦了,但他最後也沒能喝上幾口甜的東西。


    每每想到這些,肖芳就不停地感慨,“我爹就可憐,死的時候也沒吃到什麽好吃的!”她一邊可惜遺憾,一邊把她爹身上吝嗇摳搜的品質一人堅持不懈地傳揚。


    她總是會說往年的苦、往年的痛以及往年人的窮,經曆了從小挑起家裏重擔的懂事,她長大了對自己卻也更苛刻了。


    生老病死本是常事,她歎了口氣,像是說服了自己又像是徒生勇氣,接著就是對還躺在床上喝醉酒的那個男人有些心疼。


    “阿瘦,給你爹倒點茶葉水,問他喝不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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