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咋迴事?褲子呢?”肖芳朝匆忙往裏屋跑去隻留下背影的王元喊道。


    肖芳嗓門也大,語氣裏有些生氣還夾雜著委屈質問。見王元忙慌往屋裏跑,沒搭理她,她趕緊把大門門栓插上,也邁大步子追上去。


    還沒等他開口,王元已經因為冷得哆嗦直接就鑽進了被窩的另一頭。


    “啥情況?”肖芳放低音量繼續追問。她不明白就這一會兒功夫,到底是發生了啥,迴來連褲子都沒穿。


    說他喝多了吧,見他剛跑進來的姿勢也不像。跟他結婚十幾年,也沒見過他因為喝多了,大冬天去幹把褲子給脫了的蠢蛋事兒,事實上,他不傻。


    但是當時在場的也沒其他人啊,她也不過才迴來不到兩個小時。


    該不會?


    她不敢再往下想,再想怕是要連夜離家出走了。不爭氣的眼淚伴隨著委屈流了下來,直到半夜裏一陣冷風吹來,她打了個寒顫,才反應過來要進被窩。


    不管哪種考慮,已經讓本就急性子的肖芳煩悶。如果不是因為怕吵醒小於暘,她可能就直接開罵,再不消氣解釋都不聽就跟他鬧。


    還不等她開口,把頭伸出被窩的王元滿足地吸了口氣,


    “凍死了!就玩了會“鬥幹寶兒”,誰知道派出所的人咋知道了,去了四五個穿警服的人。把我們幾個都按在了桌子上,開始搜身。真他奶奶得倒黴!”


    想到這些個場景,王元情緒上頭,開始漫無對象地罵。


    聽到這兒肖芳才鬆了口氣,原來不是因為那什麽。


    “那褲子怎麽給脫了呢?”眼下情緒這才緩過來,才意識到已經急得流淚了,她擦了擦眼角的淚,迫不及待地追問道。


    “上來就把我們都給按住了,桌麵上的錢都被搜走了,褲子衣服也是要一個個脫掉檢查,身上一分錢不剩。”王元言語裏盡是氣憤,不知道是哪個王八羔子出賣了他們了。


    “還想著能贏二百塊錢,被搜的一分錢都沒了。今天幸好沒幹活,腰裏沒揣本錢!”王元借著酒氣憤憤不平,又在慶幸。


    聽了事情原委,肖芳懸著的心也暫時放下了,聽到說贏的錢被搜走了,也跟著王元一起不明對象地開始謾罵和詛咒。


    肖芳清清嗓子自行推斷,“說不準是江柱隔壁的,你們玩起來嗷嗷叫,太吵了去舉報的。”


    “那不會,他們兩家是親戚來著,再怎麽著也不會幹這種事。老劉那個人也老實。”王元知道肖芳說的隔壁鄰居老劉,搖搖頭,並不認同她的說法。


    聽王元這麽說,倒也可信。隻見他歎了口氣,嘴裏念叨,“想想都氣,錢被收繳完了不說,衣服褲子還不給穿,五六個大老爺們貼著牆站,被一聲嗬斥下,老實脫了褲子,抱頭貼牆站。”


    肖芳這才算清楚了關鍵問題的前後緣由。


    “好在是喝酒結束早,被查的時候大家多少都清醒了。江山這人性格要拗一些,我瞥到他要趁人不注意想反手,手都已經不經意能放到了板凳靠椅上了。好在我在旁邊偷偷拍了拍他,他才放下,老實抱頭。”


    王元像是補充八卦細節一般,跟肖芳講了這一隻有兩個人知道的秘密。


    事後,王元還是感慨,如果江山動手,最後的結局就不是交錢、脫衣服這麽簡單的事了。


    其實肖芳也為此捏了把汗,不是為江山,而是為王元。這些年,王元跟江山作伴到處拉貨,也是這些年,倆人前後村幹活,王元實在,江山坦率,倆人合作倒也默契,幹活也都細致,這才有了如今的名聲,老東家找人拉貨,一定會喊上江山和王元倆人。


    “恁說他要是出事,咱們明年說一起買車不就耽擱了嘛,遇事還是不能太衝動。”王元煞有介事地開始反省,甚至為自己的冷靜自豪。


    見王元情緒穩定下來了,肖芳也沒好在繼續聊,歎了口氣,好在有驚無險。她對王元吹噓的事向來不感興趣,很多時候就當是聽個八卦,一個追問一個講,僅此而已。


    “恁重新給我找套秋衣秋褲,我明個一早還要去幹活!”半響見王元打了個哈欠,對著床另一頭的肖芳吩咐道。


    用“吩咐”一詞倒也貼切,肖芳已經習慣了家裏三個男人,每每找不到衣服或者什麽東西的時候第一時間總是找老婆的找老婆,找老媽的找老媽。畢竟衣服一年內四季都是肖芳承包洗,收,他們則隻負責張嘴要和穿就行了。


    肖芳沒動,正想得出了神兒,卻被王元的喊聲拉迴了現實。肖芳看了眼他,按照她往常的脾性,怕是又要罵他一迴了,把自己裝得不像是幹活主持大局的一家之主,反而更像是需要人鞍前馬後伺候著的大爺。


    這態度倒是讓肖芳不能忍,他也就天天出去拉個貨嗎?別人也不是在家裏閑著坐著,肖芳聽他語氣開始有些不爽,但一想到今天開門看到他那副模樣,沒忍住笑了出來,這才借機起身去旁邊的箱子裏幫他找秋衣秋褲。


    “有啥好笑的!”王元看見了,一臉不屑地將頭埋進被子裏,接話。


    “那恁們不是一群人都穿個褲頭子靠牆站?”肖芳沒忍住開始詢問起現場細節。


    “恁說呢?”王元接話語氣裏帶些明知故問的生氣。


    “那些人要你們衣服褲子幹啥?”王元沒接話,因為他自己也不理解。本以為搜走了錢,衣服總該是要還的,誰知道衣服都被用蛇皮袋裝起來帶走了,還把他們都趕迴了家。


    雖然事情過去沒多久,但一想到這件事,王元的臉瞬間就紅了,心裏也一陣難堪,好在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晚上,想到這低落的心情也突然陰轉多雲。


    “那你早上是不是穿那件新毛衣了?”肖芳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急忙追問。見王元心虛沒講話,她則繼續抱怨。


    “讓你等冷了再穿,你非穿!”肖芳邊找衣服間隙,邊嘀咕,像是才反應過來般開始心疼王元的那身衣服,特別是那個壓箱底的新毛衣,剛穿了一次都還沒洗過。


    王元閉緊雙眼,一副懶得搭理的樣子,見狀,他嚐試開啟自動屏蔽雜音模式。


    “這次是在家裏,下次大街上給你扒光,看你知不知道醜!我自己都不舍得買一件,給你買了一件你這一水都還沒穿到頭就沒了.....”


    越說肖芳就越氣,從開始氣不知道是哪個王八蛋舉報的,接著氣王元贏了錢還不知道走,最後氣那件丟了的那件新毛衣。


    肖芳脾氣暴躁,特別是在跟錢相關的事兒上。


    聽著她囉嗦,王元沒吭聲,他已經習慣了她的有理和無理取鬧,放在平時,他總是會接上幾句話懟迴去,但現在,也知道確實理虧。


    肖芳邊嘮叨,邊翻箱子給王元找衣服。箱子裏的衣服也大多不是新的,都是去年底小妹和妹夫從天津那邊迴來拾得大城市人的舊衣服,肖芳特意給王元找了幾套留下來了。


    等肖芳湊夠一個長袖和一個薄長褲丟給王元時,才發現他已經開始打唿了。


    肖芳歎了口氣,搖搖頭,換位思考,自己如果遇到這種丟人的事顯然王元也不是第一次心裏不裝事兒。


    見他們都睡了,肖芳去阿瘦的房間看了看,這小子又把被子踢開了。肖芳沒忍住,笑著罵了句,“真不愧是爺倆,睡個覺都沒形。”


    以前阿瘦還會跟他們兩口子睡一個床,自從小於暘來了之後,阿瘦也像長大了一般非嚷著要自己住哥哥的房間。


    肖芳起初還不信,當初能被哥哥的捉迷藏遊戲給嚇哭,以至於後來黑房間一律不進。


    肖芳感慨,膽小的他,竟然敢一個人在屋裏睡?直到後來,每次去檢查他睡沒睡、蓋沒蓋好被子的時候,才發現睡得還挺香。


    當她把這個消息告訴王元的時候,王元不以為然,甚至直言肖芳的擔憂顧慮是多餘的,還聲稱男孩子膽子要養大,總不能像個小姑娘,怕些莫須有的東西。


    對此,肖芳也沒有反駁,畢竟眼下養大的都是兩個大男孩子。看著熟睡的阿瘦,肖芳心裏一陣幸福,雖然說不像其他姊妹兒女雙全,但老二阿瘦卻打小就心細如小姑娘。


    會幫她分擔家務,會幫她打下手,會幫她幹些力所能及的事。王元不在身邊的時候,家裏前後,田裏田外都是她一個女人家揮鐵鍬、揮鐮刀、夜以繼日像個男人一樣幹她“分內”的家務事和農活。


    村裏人都知道,肖芳強勢,脾氣大,會兇巴巴地對丈夫和孩子。人還很摳唆,從不給孩子買零食,還管著丈夫抽煙喝酒和打牌。


    但今天她卻忍住了,按照她的性格,知道王元丟了新毛衣,還輸了錢,她指不定又要開罵了。那會子在牌桌上,她也不是給王元麵子,而是聽旁邊的牌友說他贏了,為了想讓他多贏點,才沒摻和廢話,誰知道鬧了這麽一出,早知道她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喊王元直接迴家了。


    如今知道真相後倒也並不平靜。後來再迴想這件事,從後悔自己沒把他喊迴家,到後悔讓王元穿那件新毛衣....想得太多了,以至於她不自覺地歎了口氣。


    想想二百塊錢能讓他們一家人吃兩個月的肉,於是悔意從中來,徹底包裹著她。


    迴到自己房間躺下,開始了胡思亂想。人就不能瞎想,特別是夜裏,想多了就睡不著了。肖芳聽著小於暘砸吧嘴的聲音和王元已入夢裏的囈語,開始了往事重放。


    她嚐試不再去糾結錢被上繳,衣服也丟了的倒黴,反而因為第一次開門見王元光著膀子進門的場景,想起了與王元初認識時的過往。


    如果不是王元自己的解釋,如果不是因為天黑了,肖芳早就跑到江柱家了解情況了。她不是純粹為了看熱鬧,而是不太相信王元的話。


    說她對王元沒有感情,其實也有感情,跟他生兒育兒,跟他上田上廚房,為他洗衣做飯照顧家裏,她盡了身為人妻該盡的所有義務,一切踏實能幹也是安心地想跟他一起經營一個家。


    說她沒感情吧,她也確實不大懂在外如何給王元留足夠的顏麵。


    她甚至覺得王元喝酒抽煙行為是對家庭開支最大的消耗,理應被杜絕,以至於手段不夠,表達過於直接,導致別人看出了她的強勢、跋扈,既然真實做自己,她倒也無懼旁人的難聽評價,畢竟管的是自己的孩子,自己的老公,跟別人也毫無關係。


    對此,旁人背地裏說再多,抬頭跟她相見時,彼此之間還是平等、熱情和尊重,這對旁人而言,也夠了。


    至於對待丈夫,在肖芳看來,丈夫就應該是撐起一個家的人,能在農忙時夫妻雙雙下地插秧,能在自己一個女人家累到不行的時候,能來搭把手洗碗打掃衛生有個依靠。


    這些基本上是任何農村婦女在一個夫妻關係裏該享受到的權利,但在她和王元的婚姻關係裏,這些權利她是沒有的。


    王元熱衷於出去拉貨,一出去就一天不著家。家裏的衛生,田裏的莊稼,菜園裏的種子,現在包括小於暘的照顧,都是她一個女人來幹。


    從小就是家裏的長姐,肖芳自覺自己有忙於稻田間和菜地裏以及四方家中的本能天賦。


    她比王元能幹,這是村裏人在相處很長一段時間後對肖芳的客觀評價。這也助長了肖芳對王元在外奔波辛苦的不屑。


    她覺得累活有驢子拉,他就掌個方向,別人在大熱天下忙活,他可能在陰涼下抽煙打牌。他講話一開口,肖芳就知道真假。


    就拿上次,明明輸了四百多,還瞞著自己才輸了兩百多。想到這兒,她就有些情緒上了頭,借著王元還在喃喃說夢話的機會,肖芳用腳踹了王元一腳,他這才安靜下來。


    說實話,當時見王元光著身子的時候,她差點崩潰,那種崩潰是恨鐵不成鋼、是狗改不了吃屎,是狼心狗肺、是負心漢。


    深夜思緒活動的空間很大,大到陳年往事都能接到信號。


    這不,肖芳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


    當初倆人剛生老大阿福沒多久,王元隨肖芳就一直住在娘家。因為王元他向來老實,以至於一直被同村一個年齡相仿的女人使喚他還不好意思拒絕。那個時候老丈人還在世,發現不對勁告知了肖芳,肖芳當時第一次暴脾氣跟他大吵了一架。


    在老一輩人認為,夫妻吵架再正常不過的事,反而成家就是兩個人一起好好過日子去的,吵歸吵,日子還是要一起過的,雖然女婿行為不佳,但也沒實質性地發展,他們也不好說什麽,反而是勸女兒聽話懂事,不能任性。


    肖芳這才罷休,原諒了王元老實得沒分寸感。後借此事,老丈人也讓他們迴了現在自己的家。


    每每想到這事,肖芳都很氣憤委屈,別人眼裏的老實人,熱心腸,給人家女人挑水、挑大糞,自家水缸從沒挑過,反而這些重活髒活都是身高不到一米五公分的肖芳來幹。


    有了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之後,肖芳對王元的耐心逐漸為零,更別說尊重了。她也能感知到,跟王元結婚的這幾年,自己脾氣明顯漸長,孩子不聽話她不但吼,謾罵還會上手打。


    王元喝醉酒,她總是會像對待仇人一般罵最傷人心的話。但實際上,別人都隻看到了她罵人的直接,卻見不到發起脾氣來百頭牛都拉不迴來的王元,以及憑借身高優勢實施的暴力行為和還口的辱罵。


    仔細想倆人上次打架還是在小於暘到家的頭三天,王元跟江山在外喝得大醉,毛驢都差點丟了,這讓肖芳氣得情緒陡然上頭,一番辱母罵媽後,徹底激怒了王元,他順手拎起小板凳就朝肖芳扔了過來,好在她躲過了,但眼角眉骨處卻腫成個大包。


    弟媳生的那天,二妹肖青還看到大姐眉骨處青一大塊,關心問她怎麽弄的,還是當時肖芳編了謊話,說不小心撞的,這才沒讓娘家人知道。


    她信爹娘的教導,過日子嘛,夫妻倆哪有不吵架的。對於眼角的傷痛疼過了,就沒事了。對於要強的肖芳來說,王元不僅僅是個大家口中的老實人,也是個拐人,是敢打人的人,是除了家裏田裏活,其他活都能幹的挑剔懶人,僅此而已。


    王元醉酒狀態下的暴力在肖芳看來是失手,是不理智,但卻也不足以讓她恐懼。如果王元下次再喝醉,她依舊會對其破口大罵,不是因為她不怕疼,而是在她的認知裏,她與王元對對錯的界定意見很重要。


    王元不懂分寸在先,是錯;喝酒喝醉,也是錯;借酒打人,還是錯。而她,謾罵是指責、是幫他認清現實,是為他擔心、是為他好,她所做的才是對的。


    就憑這份對,她就有理由繼續堅持她以罵的方式迴絕王元的一切錯誤。是的,她在這場婚姻裏,自覺一直堅守著的是對的答案,隻是這份正確答案,在她白發蒼蒼時,兒女才明白的對。


    夜更深了,也變得漫長了,她長長籲了口氣,嚐試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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