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洞窟裏,小女孩害怕地緊跟著葉弦。


    她自小就懂得察言觀色,知道這個大哥哥故意放慢了腳步,確實是在等自己。


    但他也沒問自己的名字。


    沒問,就代表不在意。


    後廚的夥計不需要問他們這些瑟縮在暗巷的小乞丐的名字,因為那些廚餘垃圾,他給誰吃,甚至給貓狗吃,都是一樣。


    人販子也不會問被他們拐走的小孩名字,都是貨物而已。


    甚至,她的父母,還有她曾經的主人,也沒有給她起名字。


    大丫、二丫、三丫。


    這麽扯著嗓子喊過去,一條巷子能出十幾個以為在喊自己的姑娘。


    “每個人都應該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名字!”


    隻有那位麵色蠟黃,病骨支離的妾,偷偷塞給她一個烤紅薯的時候,會憐惜地摸著她的頭,輕聲說:“那才是你獨一無二的證明。”


    她似懂非懂:“姐姐有名字嗎?”


    “姐姐”就露出複雜又哀傷的表情,半天才道:“那個名字,忘了就忘了吧,若是提起,反而讓先祖和父母蒙羞。”


    後來,爺爺給她起了個名字。


    叫“武”。


    “你這瘦猴樣子,萬一養不大,豈不是浪費我的糧食。”爺爺挑剔地搖頭,“還是長得孔武有力一點,才能不受人欺負。”


    我討厭這個名字,小女孩心想。


    單純的炫耀武力,不過是莽夫的行徑,隻配當看家護院的打手。


    但她思來想去,琢磨許久,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叫什麽,改成舞蹈的舞,又太柔弱了,她不喜歡。


    隻能姑且繼續以“小武”稱之。


    先前他們紛紛自報姓名的時候,那位姓祁的大哥哥,明顯記住了所有人的名字。


    可這位姓葉的,一看就不好惹的大哥哥,卻沒把任何人當迴事,小武也不知道他是否記住了自己。


    若沒記住,就代表自己沒有作用。


    無用,就會丟棄,就會死去。


    所以,小武努力裝作輕快的語氣,一邊小跑著提高速度,一邊說:“大哥哥,我們這是在往迴走嗎?”


    葉弦挑眉:“你認得路?”


    “不認得啊!這條路我們沒走過。”小武迴答,“但我們現在走的這個方向,就是我們來時的方向。”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小武的心還怦怦直跳。


    這份認路的本領,無人知曉。


    之所以如此警惕,是因為她被父母賣掉之前,鄰居家在那一屆的帝國大比中,因為押中了幾局,賺了一筆錢。


    然後就有人帶鄰居全家吃喝嫖賭,轉瞬就將錢花得精光,甚至連家產都變賣幹淨,隻能離開城鎮,去野外拓荒。


    街坊們當時就感慨,財不露白,否則怎麽死得都不知道。


    所以,當她發現,自己對走過一次的路,就記得十分清楚,甚至對方向的把控也如此精準的時候,小武本能選擇了隱藏。


    若是旁人知道,他們就會提防,她就跑不掉了。


    哪怕是在家人,以及爺爺麵前,也沒有展露分毫。


    這還是第一次,她竭盡全力地表現。


    但她不知道,自己引以為傲的本事,放到這位大哥哥麵前,究竟算不算有用?


    會不會像窮人辛苦攢了一輩子的錢,甚至不及富人衣服上一顆珠子的價格那樣,讓自己顯得淺薄又可笑?


    “和你沒有關係。”葉弦忽然開口。


    小武心中一跳,就聽見葉弦頭也不迴,輕描淡寫地說:“我不需要你小心翼翼討好我,竭力表現出價值,才會繼續帶著你。”


    “因為你是小孩子,我是成年人,我有義務照顧你。”


    “我對你的要求,僅僅是不哭鬧,不拖後腿而已。”


    “就這點而言,你已經做得很出色了。”


    小武一陣茫然。


    從來沒人和她說過這樣的話。


    在她短短十年的人生裏,微薄零星的好,都是要用極其賣力的工作,察言觀色的技巧,以及潑天好運來換的。


    唯一的溫暖,隻是“姐姐”給的。


    但“姐姐”讓她跑的時候,也是反複猶豫的。


    無數個夜晚,她看見了“姐姐”眼中的掙紮。


    如果幫助她逃跑,“姐姐”肯定要招來主人家極其恐怖的報複,被活活打死,或者賣到青樓,也不是沒可能。


    但隻要這個家庭裏多一個她,就等於多了一個幫“姐姐”分擔苦難的人,說不定還能喘息幾分。


    小武不願做那盤中餐,戰戰兢兢,夜不能寐,成日對“姐姐”撒嬌賣乖,勾得對方想起家中小妹。


    整整兩載,最終換得了“姐姐”的一分人性,選擇助她逃跑。


    卻不知出於什麽心理,天寒地凍,給她做了一雙鞋子,卻偷偷藏起了她唯一的一件厚衣裳。


    但她逃跑後沒多久,兇猛的犬吠就讓她知曉,姐姐還是挨不住打,將她供了出來,甚至把她的逃亡方向都說了。


    如果不是她早踩熟了地方,選了最優路徑,一旦被抓迴去……


    小武咬了咬牙。


    這世間沒有不求迴報的好,就像不付錢的茶客,就不能進茶樓一樣。


    這位大哥哥什麽都不要,反而讓她的精神繃得更緊。


    葉弦當然注意到小女孩的反應,但他此時在想另一個問題。


    《行露》這首詩,是先秦的作品不假。


    可先秦跨度太長,究竟是哪個時代的?


    春秋風氣如何,如何不好說;


    戰國群雄割據的時候,為了鼓勵人口生育,女人到了年齡不出嫁,是要罰款的,甚至還要吃官司,卻是明確記載在史書上的。


    更有甚者,官府強行指人婚配。


    無論強國還是弱國,皆是如此。


    強國想要更多人口,以發動規模更大的戰爭,征發更多的徭役。


    弱國也需要更多的人口,才能應對外敵的來襲。


    麵對這樣的壓迫,當時的貴族女子,很快就找到了卡bug的方式——嫁個早死的男人,爽快當寡婦。


    官府讓我到年齡出嫁,我老老實實嫁了,你不能再拿這個當理由,找我麻煩吧?


    現在我老公死了,你讓我再嫁。


    呸!


    要知道,先秦的女子,尤其是貴族女子,往往是能分到家產的。


    所以一旦寡婦再嫁,就牽扯到她的嫁妝,乃至她掌握的一部分夫家財產,到底是留在夫家,還是隨她再嫁外流的問題。


    眾所周知,但凡牽扯到錢的問題,就有數不清的爛賬。


    所以就連官府,也沒辦法阻止寡婦們以“為夫守節”的名義,不肯再嫁,卻找情人,包小白臉。


    但這種看似逍遙的前提,是寡婦們有足夠的能力保衛自己的家產,不被宗族吞噬。


    打官司說起來輕易,可若沒有足夠的家底和勢力,碰上一個天高三尺的大貪官,隻怕家財也要散盡,自身也未必能保得住。


    真要細究起來,同樣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竟是沒有一條安生的路。


    倘若《行露》這首詩,誕生於這樣的背景下,那壓迫詩中主人公,讓她竭力反抗的,究竟是隻有男方那邊的強權,還是整個時代的君權、父權?


    亦或是更加縹緲、莫測,卻難以撼動的命運?


    葉弦停下腳步,凝望女神像:“你想告訴我們的,是不是這點呢?”


    說罷,他直截了當地開啟了技能。


    無麵的女神,流下血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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