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言辭懇切,滿麵霜雪,神色淒苦。


    定州守城郎將似乎被打動,又向胡商索過通關文牘,仔細審看了一遍。


    還文牘給胡商時,再將三人上上下下看了一迴,沉吟須臾一揮手:“進去吧!”


    三人頓時露出如蒙大赦的笑,向守城郎又是鞠躬,又是作揖地感謝了一番。


    魁碩的獨眼漢子將話向胡商傳譯,胡商又向駱隊嘰裏咕嚕說了一通話,駱隊方於風雪中緩緩入城。


    入城後,天色已晚,駱隊尋得一間客棧入住,三個上唐人同宿一間客房。


    客房內,即墨江年用凍得通紅的手,僵硬地撕下臉上的絡腮胡貼,胡貼上沾著的軟膠,將他臉上的肉皮扯得老長。


    對著客房內的妝鏡,他一麵扯,一麵“噝噝噝”地唿痛。


    石承賢脫著身上的厚毛皮裘,扭頭看他道:“陛下,當用熱水捂過麵膠才軟。這麽硬扯,小心拉傷臉皮。”


    蔡佑良坐在榻上,褪著被雪水浸濕的靴子,彎唇一笑:“陛下何曾在意過臉皮?”


    沒理會二人,即墨江年棄下揭掉的胡須,將蒙眼的眼罩解下,順手拋至鏡台。


    雙手一撐雙膝,疲憊起身負手站到雕窗前,看著窗外無休無止的大雪,無聲出神。


    半年多時日,他臉上兩道舒挺的濃濃劍眉中間,平添了一道深深的皺紋。


    若樞密院情報無誤,眼下,他已與宋卿月同處一城。


    或許此際,宋卿月恰也望出窗外,與他看著同一片大雪……他心倏地就狂跳如雷。


    他想她,日日夜夜……


    猶記去年出征那日,當著一眾將士,宋卿月不管不顧地摟著他的腰,在他懷裏小聲地哭。


    他初時顧忌麵子,輕輕推她。


    後麵便再也顧不得了,當著將士們的麵,捧起宋卿月哭得梨花帶雨的臉猛親……


    “都到了定州城,你二人總能將詳情說道說道了吧!”頭也未迴地,他淡道。


    此前,樞密院向他通稟宋卿月情況時,個個支支吾吾,話不說盡,卻一味地勸阻他來定州。


    正在穿幹稍襪子的蔡佑良聞聽,從榻上“撲通”一聲栽倒在地,趴在地上慘唿連連。


    “臣磕掉一顆牙…說不了話…石主使…你來說!”


    石承賢一凜眉鋒,前跨一步,彎腰一把揪上蔡佑良的背心。將他大力揪起。


    皮笑肉不笑道:“若沒掉牙,我會親手給你掰斷一顆。”


    蔡佑良雙手捂緊嘴,眨巴著鳳眼甕聲甕氣:“何須石主使費心?掉了的牙,又被我按了迴去。”


    石承賢鬆開他,冷笑道:“既為袍澤兄弟,自當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這樣,依照慣例,你一句我一句,可好?”


    未待蔡佑良出言推脫,即墨江年察覺異樣,霍地轉身,暴喝:“說!”


    “撲通”兩聲二人跪下,齊齊慌神求饒:“陛下息怒!”


    即墨江年抑下心慌,踱到二人麵前,垂眸緩聲:“若朕稍後打探到的消息,與你二人說的不符,迴去朕就把你們剁了喂王八,說話!”


    天子之怒壓頂,二人互覷一眼,小心翼翼將打探到消息道出……


    沈明仕裹帶宋卿月至定州後,第一時間通知了博陵崔家,崔家老管家親自駕車去接的人。


    因宋卿月身懷崔家主君骨肉,崔府上下尊宋卿月為主母,尊之重之。


    石承賢咬了咬牙,低聲:“宋娘子到定州後,崔家主君對宋娘子寵愛無兩……”


    主君?骨肉?


    即墨江年胸口若被重錘猛擊,劇痛頓生,他探手揪起石承賢的領子,切齒低聲:“哪個主君?”


    皇帝的臉迫得近近,一雙朗目霎時充血,兇戾神色如同索命的羅刹。


    石承賢避開皇帝迫視,艱難咽了一口唾沫,拿腳暗暗一踢,頭埋得低低的蔡佑良。


    蔡佑良霍在抬頭,哆嗦著拱手:“是……是崔康時!”


    即墨江年唿吸霎時急促,朗目散大,怔怔鬆開石承賢的領子。


    崔康時?那日在餘杭城外的官道上,他派了兩個樞密使處置崔康時。


    二人事後迴稟,崔康時身中數刀,後又跌落懸崖,根本無活命的可能。


    腦中電光火閃過盡,他失笑,點頭連連:“好,你們樞密院的人還真是勞苦功高,瞞得朕甚好!”


    他腦中一片空白……


    崔康時依舊活著?宋卿月腹中的孩子是崔康時的?她與崔康時感情深篤?


    他僵硬轉身踱至雕窗前,眼前黑暈上泛,雙手撐上積了雪的窗台……


    在餘杭時,他親見崔康時與宋卿月在水榭中纏綿……那令他痛得錐心蝕骨的情形,他連看了數個夜晚。


    彼時他信宋卿月,更信他與宋卿月之間的感情,也信她所說的話。


    宋卿月說,崔康時雖有冒犯舉動,卻未越雷池……


    喉頭艱澀數滾後,他輕歎一聲,幽道:“接著說,若敢隱瞞半句,朕要你們的項上人頭!”


    石蔡二使慌張互望一眼,望著皇帝臨窗而立一動不動的背影,隻能硬著頭皮接著道出……


    “定州傳言……宋娘子與崔家主君感情深厚。大婚迎親那日,宋娘子容顏被陛下窺見,陛下起了……起了色心,強擄宋娘子,致二人鴛鴦兩分……”


    “宋娘子心係崔家主君,守身如玉,始終不願嫁與陛下。崔家主君亦難忘宋娘子。去年五月,崔家主君迴上京與宋娘子再見,二人終得鴛鴦合頸,成就……成就……好事!”


    “就在宋娘子有了身孕後,陛下七月返京,因對崔家忌憚,下令謀害崔家主君,致崔家主君險些喪命,更將崔家闔族下獄。”


    “宋娘子在陛下麵前拚死保下崔家人。於永安皇帝奪宮那日,宋娘子在永安皇帝幫助下,順利逃離皇宮,來定州與崔家主君相會……”


    ……


    長久的沉默後,屋內靜可聞針落。


    良久後,即墨江年才輕聲:“沒有了?”


    “暫時就這麽多!”石承賢輕聲。


    “從哪裏打探的消息?”即墨江年再問。


    “從永安帝的皇宮,廿安宮!”蔡佑良接道,“樞密使皆淨過身子,恰廿安宮要收太監,幾個樞密使便混了進去,打探到消息後便撒了!”


    見皇帝臨窗而立的身子輕輕顫抖,石承賢小心翼翼站起身,取了件狐氅走到皇帝身後,給他披上。


    ”陛下,窗口風大,小心凍著!“


    即墨江年伸手將狐氅拂落。


    他不冷,他很熱!


    他身子若被大火炙燒,血液沸騰不休,腦中濃煙滾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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