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歸一奇怪,“你跪我做什麽?我又不是你爹你娘。”


    “救命之恩,再生父母,亦不為過。”


    白歸一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以前真的見過。不過我救過的人太多,自己都不記得,你說一說,讓我迴想一下陳年舊事。”


    “十八年前,滄州。一個月的驢肉火燒。”


    馮闖也跪了下來,不好意思抓了抓腦袋,“還有肥腸麵和肉包子。”


    廳內又有人接二連三跪了下來。


    王莽子道,“寨子裏一千零三個人,一半以上都受過恩公的恩惠。”


    “區區小事,何足掛齒。”白歸一鬆了一口氣,覺得此事終於有了轉機。


    “生死之事,人生最大。也是後來江湖中聽到了恩公的名諱,才知道您兩位的尊姓大名。寨子中也立了長生牌位。每日供奉。”


    馮闖道,“大哥,該撤了。”


    “是,也是這話。人都活了……活了……嘿嘿。”王莽子激動不已,語無倫次,“從未想過……我從來沒想過,有一天還能親眼得見恩公,報答當年飽飯之恩。”


    “是是……若不是恩公當年好心,我家小順子早就活不成了。”馮闖紅著眼睛開口,“大哥,愣著幹啥,搬山頭子(殺羊),搬江子(殺豬),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慶祝一下恩公大駕光臨。”


    “快去快去。”王莽子起身,又坐了。倒了水端過去,“閑話扯了這麽遠,還不知道您尊駕前來,有何吩咐?隻要您一句話,我王大胡子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白歸一也熱絡幾分,不再虛與委蛇,“山下那座廟可也是寨子裏的人?”


    “是老幺(最小的)。”


    “他在那裏所為何事?”


    “最近不太平,自從生辰綱一事以後,朝廷的人來了一波又一波,漢江上也到處都是官船在打撈。擔心他們再突然襲擊,就修了一個了水(哨衛)。”


    黎剛問,“官船在打撈何物?”


    “生辰綱。”


    “生辰綱不是——”


    白歸一立刻打斷他的話,“沉漢江裏了?”


    “可不是。”王莽子氣得直拍大腿,“奶奶的!到手的肥鴨子眼睜睜飛了。”


    “當時可是你親眼所見?”


    “老幺說的,他經的手。”


    “當時你怎麽沒去?”


    “雖說打劫生辰綱,能夠大殺昏君的威風。可到底太燙手了。我其實一直都是不同意的,不想招惹太大的麻煩。


    “無奈最近一兩年都是靠著老幺維持生計。我最後隻得由著他做主了。”王莽子看著白歸一頗為垂頭喪氣,“這不是天大的麻煩又來了麽?”


    “那最後他是怎麽迴話的?”


    “說是水上風浪太大,船翻了。生辰綱也掉水裏了。”


    “若是給你,你可還拿?”


    “老子後悔死了,有命拿,也沒命花。”


    “最近幾年,蘭頭海不海(來錢多不多)?”


    “點兒背死了(不順氣)。若不是拖家帶口的,支了這麽大一口鍋,早就對扇子(關門)了。可真是金盆洗手了,也沒有什麽出路,於是就這麽不上不下,先幹著吧。”


    “那個老幺,為人如何?”


    馮闖去而複返。他坐下道,“是個晃門子(不可靠),平日裏砸明火(搶民宅)、別梁子(劫道)、吃皮子(讓人進貢)、壓裂子(奸*淫婦女),還底子潮(有前科)。”


    “幾年前靠的窯(入的夥)?”


    “兩年前,挑人靠窯(拉人來投靠)。”


    “是不是從兩年前就開始事情不順?”


    馮闖迴過神來,“莫不是羅城這小子吃裏扒外?”


    王莽子一拍桌子,將上麵的杯盞震的一片稀裏嘩啦,“怪不得前幾次砸窯(打劫豪門富戶),燙了(傷了)那麽多弟兄。”


    馮闖問,“這小子圖什麽?”


    “不管他圖什麽,敢背後捅老子刀子,我就讓他睡覺(死)。老二,你立刻帶人,把那小子碼(捆)起來。千萬別讓他的皮子(手下)放籠(通風報信),他給郵了(跑了)。”


    “是。”


    馮闖應聲去了。


    白歸一問,“這個羅城哪裏人氏?”


    “原是常山人,後來跑到了南邊,是江陵的水滾子(地頭蛇),吃長路(販賣人口)的。”


    江陵……


    白歸一想了想,了然於心了,“待會兒我來審,你就坐著看好戲。”


    “好。”


    白歸一四處打量一番,“你這裏,一年可有多少進項?”


    “我們大多是從來往商船上撈油水。最近幾年,這段航道不太平,過往船隻也不多。一年也就三五千兩。捉襟見肘時,也下山打家劫舍,勉強度日。”


    “若有人招安,你可願越邊(散夥)?”


    “誰他娘的要去當李旭的走狗。”


    “不是李旭。”白歸一低眉斂首,“是我。”


    “你?”


    “對。”


    “去做什麽?”


    “你最想做什麽?”


    “造他李旭的反!”


    白歸一看著王莽子,湊近他幾分,神秘兮兮道,“若我說,想要你們跟著我謀朝篡位,你敢不敢?”


    王莽子眼睛裏麵的光閃了又閃,最後把手中的碗一摔,大手一揮,“那你早說啊。這世間就沒有老子不敢做的事。”


    “你不慎重考慮一下?”白歸一有些意外。


    “不了。若是他人,我還要仔細想一想,若是恩公想要起皮子(起事),我第一個響應……其實這江湖裏的事兒,我聽的也不少。知道您是個仁慈心善、大有作為的,若是為帝,必然會是個有道明君。”


    王莽子抹了抹眼淚,長出一口氣,也推心置腹起來,“你不知道,常山那一年大旱,顆粒無收。朝廷不說賑濟災民,還要加征糧稅。各家各戶留的餘糧吃的一幹二淨。


    “十萬人……整整十萬人,為了活命背井離鄉,一路乞討。滄州遇見恩公以前,我五天沒吃過一頓飯,大街上和流浪狗搶東西,野外掏老鼠洞——”


    “那你家人?”


    “聽聞家鄉受災,擔心老兩口孤苦無依,就從軍中逃了迴去……常山情況很不樂觀——餓殍滿地,易子而食。


    “我於是推著板車,帶著我爹和我娘,四處乞討。我爹本來有病,路上餓死了。我帶著我娘來到的滄州。”王莽子眼中淚花閃現,“臨死前,她終於吃上一頓熱乎飯了。”


    “天災猶可恕,人禍不可饒。”黎剛道,“常山旱災一個月後,李旭耐不住朝中幾個大臣的死諫,這才不得不調撥三萬石糧——”


    “狗屁糧食,都是馬都不吃的麩料。可又有什麽辦法,為了活命,也得吃下去。好多娃娃吃了不消化,肚子發脹,最後活生生給脹死了。”王莽子無力擺手,“人間慘劇,不說也罷……不說也罷……”


    馮闖這個時候迴來了,一看到王莽子咬牙切齒道,“大哥,那個羅城,郵(跑)了。”


    王莽子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破口大罵,“婊子養的!”


    白歸一道,“黎剛,你吩咐淩雲,讓他帶兵去追。務必要留活口。”


    黎雲於是去了。


    片刻後,大廳擺上了飯菜。雖然碗碟粗糙,菜肴也不精致,端的就是民間的原始與豪俠的不羈。


    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何等快意恩仇!


    隻是白歸一矜持慣了,一看這大肘子,大肉塊,立刻被嚇到了。好在廚子也有幾分手藝,鹵的肘子與烤羊排十分地道。於是他拿了“萬象”裏的匕首,仔細切了來吃。


    王莽子與馮闖心情似乎很好,真正詮釋了什麽叫做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一人抱著一根大骨頭啃食起來,滿臉都是油膩。


    王莽子邊吃邊把白歸一招降的意思說了,馮闖聽了沉默片刻,“大哥真的想好了?”


    “想好了。你他娘的還猶豫什麽,跟誰混不是混。”


    “行。從今以後,就跟著白老大混了。再怎麽樣也比窩在這個寨子裏強。說不定以後也能混上個將軍當當。”


    “滾蛋。你當將軍了,讓老子當什麽?”


    “當大元帥。”


    王莽子這才樂了,端起來酒就敬白歸一,裝模作樣道,“敬白老大一碗。”


    馮闖道,“老大不善飲。還是你我兩個盡興吧。”


    “你怎麽知道我不喝酒?”


    馮闖一愣,很快陪笑,“這江湖中誰還不知道這個?都傳遍了……嗬嗬,傳遍了。”


    黃昏時,淩雲押著羅城迴來了。滿臉狠厲的羅城像是個喪家犬。


    王莽子看到他立刻就要抽刀活剮了他。好在被馮闖給攔下了,隻能罵罵咧咧,把他家的祖宗十八代都親切問候了一遍。


    白歸一來到羅城麵前,手下結了一個靈犀符印賜到他眉心。他冷冷看著他質問,“生辰綱可曾得手?”


    羅城道,“得手了。”


    “小王八羔子,連這件事也背後陰老子。”王莽子上前踹了他一腳,將人踹翻在地。一臉惡狠狠道,“我從來想不到是你這個婊子養的背後插刀。老子他娘的真是眼睛瞎了!”


    羅城悶哼一聲,咬牙不語。


    白歸一又問,“你背後的人是誰?”


    “有本事你來猜。別他娘玩兒陰的!”


    “行。那我就來猜。”


    白歸一緩緩蹲下身,看著他反問,“明越是不是?”


    “你、你……如何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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