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貪杯。隻是師尊年紀大了,古青羊擔心他的身體,就不讓喝,每次看到他的酒瓶,都要派人奪走。原本他為人又是固執迂腐的,師尊拿威嚴壓他不行,說軟話求他也不行,所以師尊最怕他,一看到他就頭疼,大老遠都要繞路走。”


    “哼。古青羊還好意思說我不尊師重道,他不是也沒學會嗎?”夜扶桑惡狠狠道,“下次別讓我看到他,否則肯定要拿這話嗆他。”


    “不過師尊很有智慧,人也和善。小的時候總是讓我坐在他膝蓋上給我講故事。我還記得剛到蒼梧山的時候,整整一年不說一句話,也不見人。他不急也不惱,每天牽著我的手去後山散步,讓我聽鳥鳴,聽水流,聽風雨,聽萬事萬物的聲音。”


    “那段時間肯定很難熬吧?”


    “怎麽不難熬。你若是知道我的眼睛是被誰所傷,猜都能猜出來我當時是何種心情。”


    “是——”夜扶桑沒有說了。他突然記起了蘭如令囑咐自己的話。覺得他似乎能夠猜到真相了。


    “……我娘。”


    夜扶桑呆了,頭皮發麻,毛骨悚然。他終於知道為何兩個人都閉口不提了。更知道不讓他問蘇星河的原因了。傷他的是自己最親的人,更是生養他之人。他如何能夠去恨,又如何能夠去怨。


    可到底她毀了他的一生,他又如何能夠淡然處之?一個成年人尚且接受不了,何況是一個孩子?於是他將自己的心封閉了起來,拒絕任何人走進,自己也畫地為牢,不想走出來一步。


    “在我四歲的時候。”蘇星河神色如常,“她神智不清,發了瘋。”


    “那你怪她嗎?”


    “曾經有過。”


    “後來呢?”


    “後來不怪了,隻是可憐她。”


    “那她——”


    “我十歲的時候上吊死了。”


    夜扶桑怕了,他害怕蘇星河難過,更害怕自己會看到他的淚水,立刻握住他的手,“蘇瀾,我們不說她了。說些別的好不好?”


    蘇星河果然道,“師尊去世的時候都一百五十多歲了。”


    夜扶桑喝了一口酒,平息一下內心的寒涼,“古青羊也真是的。師祖他老人家既然喜歡喝酒,就由著他去好了。人都那麽大年紀了,還在乎什麽呀,多活一年也和一天沒什麽兩樣。做想做的事,說想說的話,吃想吃的東西,喝想喝的酒。能夠做最好的自己,何其快哉。”


    “孟紫蟾也說這話。”


    “本來就是。我寧可逍遙自在少一天,也不想被人拘束多活十年。”


    “你若是入門早,師尊肯定喜歡你。”


    “可惜,真是可惜。早生幾年多好,不僅能夠拜師祖為師,得此良師益友。更能與你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也是自從師尊仙逝,我才從上清宮搬到了白鹿洞。”


    “你是自閉起來了。”夜扶桑借故轉移話題,“那肖天若呢?他是師祖的大弟子,為何沒有將掌門之位傳給他?”


    “我入門前他就不在山中了。”


    “你也沒見過他?”


    “嗯。隻是聽說他很有俠義之心,為人又落拓不羈,是一代俠客。後來就鮮少有消息傳迴蒼梧山。就連師尊都覺得他多半已經身遭不測了。”


    “那師祖一定很傷心吧?”


    “恰好相反。他很開懷。”


    “嗯?”


    “他說,這人生在世,就像是在走路——”


    “有的人路走的長了些,有的人走的短了些。”


    蘇星河搖頭,“他的原話是,有的人走的快了些,有的人走的慢了些。看似人生之路長短不一,其實距離相同,都是從生到死,隻是沿途的風景不同,且有多有少罷了。所以先走完的那個人有什麽可悲的?”


    夜扶桑聞言驚愕,品了品又頗覺雋永,“果然是過了一百多歲的人才能有的感悟,多麽闊達通透,發人自省。我等真是望塵莫及。”


    “師尊總說他是在騎著蝸牛趕路。自己都快急死了,那隻蝸牛還渾然不覺。”


    “那師祖他老人家是如何故去的?”


    “得了一壇好酒,喝了個酩酊大醉,然後就一睡不醒了。”


    “其實我也挺羨慕他的。多好的結局。”


    蘇星河沉默著沒有說話。


    夜扶桑眼眸低垂,一直看著他,此時才發現他衣袍單薄,身上冰冷,就是鞋子也是屋內的便鞋,鞋襪已經被浸濕。他看得心疼,解開身上的風裘給他披上,“走吧。我們迴房睡覺。”


    說著扶他起身。蘇星河卻醉了,身體發軟,倒在他懷裏,走不了路。夜扶桑隻好背著他。


    迴去的時候,蘇星河的唇磨蹭著他的耳垂,“你的耳朵真涼,我給你暖暖。”


    說著把自己的手捂了上去。


    夜扶桑立刻一激靈,“明明是你的手更冷才對。”


    “也是,那你給我暖。”說著就不由分說將手伸進了夜扶桑的衣襟。


    夜扶桑立刻叫了起來,“啊,透心涼。你是就學不會好好照顧自己嗎?出來的時候不穿厚一些,就是鞋子也記不得換。”


    “乘興出來踏雪尋梅,月下舞劍。”蘇星河有些不滿,“我要是能照顧好自己,還要你做什麽?”


    夜扶桑腹誹,小聲嘀咕,“真是越來越會強詞奪理了。要命的是我還找不到話來反駁。”


    “你說什麽?”


    “我說……嗯,言之有理。”


    說著已經來到了掃雪閣門口。他剛要把蘇星河放下來開門,他卻一腳踢開了。


    “你又踢門。這可是咱們自己家的,不是別人家的。踢壞了怎麽辦?”


    “反正你會修。”


    “我遇見你之前,什麽都不會。遇見你以後,生生被逼的十八班武藝樣樣精通。”


    “厲害。”


    “是吧?”


    “我是說我。”


    夜扶桑無奈,將蘇星河放在床上,氣喘籲籲道,“先讓我喘會氣,喝口水。”


    “我很重嗎?”


    “不是。”夜扶桑卷起袖子,“你忘了我手上有這個。”


    蘇星河這才想起來鎖靈環這迴事,“這東西到底是個麻煩。”


    “誰說不是。”夜扶桑喝了水,緩過來神才來到他麵前。看到他浸濕的鞋襪還穿在身上,於是給他褪下,端來熱水給他暖腳。


    “你把窗戶打開。”


    “這麽冷的天,屋裏還燒著火,已經打開了一扇。再打開的話,熱氣都散了。”


    “蠟油的味道很嗆人。”


    夜扶桑聞了聞,的確有一些。突然想到之前在自己的萬象裏見過一顆夜明珠,於是拿出來。


    那顆夜明珠雞蛋大小,一拿出來就散發著白光。既不刺眼,又柔和。能夠映照得丈許之地恍如白晝。


    夜扶桑遞到蘇星河手中,把蠟燭吹熄,“用這個吧。”


    “這是什麽?”


    “夜明珠。”


    “這就是夜明珠啊?挺漂亮的。”蘇星河像是個孩子,帶著見到新奇東西的好奇,“我還是第一次見這東西。”


    “那你留著吧,平時還能賞玩一番。”


    蘇星河不答話,隻是鼓著臉頰朝夜明珠一直吹氣。


    夜扶桑好奇,“你吹它做什麽?”


    “這燈吹不滅,好奇怪。”


    夜扶桑立刻笑了,明白他已經醉酒醉得厲害,可是又添了一段孩童般的天真。他喜歡這樣天性未泯的他,也或許是更加珍惜才對。


    以前不知道他童年的經曆,更不知道他眼睛被毀的前因後果。今夜經曆了一番深入的了解。他突然理解他為何那般清冷孤寂,不近人情了。


    實在是受傷太多,隻好把那顆心層層設防,將柔軟的它小心翼翼包裹起來。自己能夠打動他,實屬不易。而他能夠將那顆傷痕累累的心交給自己,又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氣。所以他倍覺心安與幸運。


    “它當然吹不滅。你不想它亮的時候拿布巾把它蓋上不就好了?”


    夜扶桑說著自己拿起毛巾給蘇星河擦腳,擦完後左右端詳一番,滿滿都是無奈,“不愧是神仙哥哥,從腳指頭完美到頭發絲,我等凡人真是自慚形穢。”


    二十六日黃昏時分,夜扶桑終於抽出一個時辰的時間與蘇星河一起外出去將做好的嫁衣取迴來。兩個人站在譚興記,看著做好的嫁衣,心裏起伏萬千,皆有一段甜蜜之感。


    隻見那一套嫁衣明豔燦爛。胭脂色的綢緞上麵用七彩色的絲線繡著團團的花枝,衣擺處繡了一對對鴛鴦。袖口處與衣襟上用金線繡著祥雲紋。邊邊角角綴滿了滾圓的珍珠。腰帶上麵鑲金堆玉。精致華美又不至於繁雜到矯揉造作的地步,一味的浮誇,失於高雅之氣。倒是讓兩人頗覺滿意。


    掌櫃的揉搓著雙手,小心翼翼道,“兩位貴客可還滿意?”


    “很好。辛苦了。”


    “不辛苦。做買賣的哪裏能言辛苦,自然是包各位主顧滿意。不是小人吹噓,咱們這裏繡娘的手藝與裁縫師傅的水平可是一頂一的好,看這做工,看這配色,看這構圖,都是無可挑剔。就是綢緞都是用上等的桑蠶絲精心織造而來。”


    掌櫃的說著領著兩人來到裏間看那些新送來的蠶絲。他口若懸河,“您兩位看看,這可是小店在江南一代新收迴來的最好的桑蠶絲。潔白如玉,輕薄似雲。可不是拿那些柞蠶絲濫竽充數。”


    “嗯。”夜扶桑心血來潮,忍不住奇思妙想,“做被子正好。又保暖又輕薄。”


    “家裏不是有被子嗎?”


    “家裏的棉花被子太重了,晚上睡覺壓得我喘不過來氣。”


    “我比被子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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