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燭對語之後,也許是三兩個月,再仔細的日子顧照卿是記不得的。顧九小姐的傷終於好利索了,也能滾在雪地,也能射箭騎馬,也能捉弄兄長們,可她一貫迷迷糊糊,女兒家那些柔情,在她這兒,等同虛設。當然,邱意遠不在此列。


    因此她盯著那塊緋紅綢子呆愣時,大抵也不曾預見新郎衣裳與此同色。鼓樂漫天,群臣恭賀之聲入耳,痛飲幾杯女兒紅,意識有些恍惚。旁的嘈雜竊語她自濾去,心眼隻搜尋邱意遠。他身著喜服,上頭暗繡著百合花枝,寓意百年好合。他一一與道喜之人喜顏相對,春風得意,將抱美人。


    顧九小姐隨著顧二公子來此,既不道喜,也不上前。“新人禮成”四字似洪水破堤,拆解她一貫風骨。便於席間佯醉伏杯盤悲啜。


    邱意遠來這一桌敬酒時,她也未曾迴敬。隻是抬起眸子,在他未赴往下一桌的這陣子,托腮凝望,明目張膽地用此生最後一次纏綿的目光看盡他,心中道,“邱望聲,他從此是別人的夫君了啊。”


    “顧照卿,你該有點出息。”即便如此自語,也止不住淚珠兒掉。尤其是宮中陛下身邊的那位單公公來此傳旨時,顧九小姐倍覺委屈,稱病不出,其後摸著那聖旨,眼中神采每看一字便黯然一分。


    顧家不是前朝謀逆之臣,顧九小姐也不是跋扈的官家小姐,縱有萬般無奈,也依著聖意,入了宮牆。唯一可喜的是那位中宮娘娘還念著出嫁前與顧夫人的一點情誼,將顧照卿接到身邊,衣食等不曾虧待。為皇子皇子選妃的前半月,宮中有一場狩獵,皇後娘娘也允她跟隨。


    顧照卿猜想,也許她也許是想自己為其做個見證,若是皇後娘娘早曉得自己這一來會讓她原本籌謀之事生出這樣的大亂子,即便自己是她親生的公主,她也絕不會讓自己來這一場狩獵。


    至於那所謂一點血脈親情,大可忽略不計。


    狩獵之日,實在稱不上晴方好,雪裹馬蹄,大風響林。這種日子實在不適宜一個外傷初愈的姑娘在皚皚山雪中晃悠,山路極盡崎嶇,偶爾還有狼嚎鷹鳴盤旋,鬆枝柏葉盡是銀裝。其餘毫發無傷的貴女夫人們也隻是不得已跟隨父親夫君來此,瑟縮在暖爐熏香的馬車中抱怨著天氣寒冷。也隻有被臥榻修養這些日子憋悶壞了的顧九小姐,披了緋紅白狐裘毛邊大氅,恣意與顧家的公子們策一白馬同行。


    因八位顧公子前三位都去了邊關,中間兩位要守家聽命,故此次來的隻有最小的三位顧公子,顧六郎顧然卿與顧七郎顧朝卿顧八郎顧晚卿這對雙生子。因“朝”與“照”同音,若不仔細分辨,常常會生出誤解。顧太史在前頭,這兄妹幾個就在後頭閑聊起來。


    “我可聽說,爹爹上奏陛下,讓母親歇在家中,侍茶的女官迴來小心翼翼地我,是不是最近惹了顧太史不高興,怎的這冰天雪地的山裏他隻疼惜夫人,卻不疼惜我這幺女,與陛下道我這閨女去了,便算是女眷跟隨,讓夫人在家歇歇吧,可算是將那小丫頭送走了……”


    話沒說完,這幾個哥哥便笑起來。


    “果然是父親會說的話。”顧朝卿笑得尤為放肆,又收斂了笑容。“不過,你出來散散心也好。”他目光飄向前頭,搖搖頭。顧然卿與顧晚卿順著方向一瞧,是邱望聲,旁邊是他大舅子,顏小侯爺。顏侯與顧家公子一道待命邊關,上月便已啟程了。“一一呀,”顧九小姐小字一笑,因排行最小,便喜人喚她小字,“你可知道,這位顏小侯爺,也是有一段情傷。”


    顧一笑來了精神,“七哥你快說說!”


    正說著,顧八公子給兄長使了個顏色。顧然卿拽了拽妹妹衣角,原來是被顧家兄妹話題中的顧棠迴頭,與他們點頭招唿了。


    自然,顧家兄妹也迴了禮。


    “這位顧九小姐,倒是很有趣,樣貌也是頂尖的。這樣的人物,喜歡你這許久,光是告白少說也有百十次。”顏棠與妹夫道,“我的探子迴稟,她雖愛玩些,卻與顧家的公子們一樣,從不沾染什麽。望聲,你真的不後悔嗎?”


    邱望聲拽緊韁繩,“小侯爺,我以為,我們是一樣的。安城郡主嫁到東夷之後……”


    顏棠笑意凝住了,他甚至不知是這風雪更凍人一些,還是他的心更冰涼。“昨日新到的消息,蒼國鎮遠王妃薨了。”瞧著妹夫露出歎惋之色,又道,“有件事,我猜你是不知道的。前幾個月你落水,救你的顧九小姐迴去躺了近三個月。我且不說她離那湖多遠,她這樣曇城皆知的元氣,並非病弱如阿杏,一次落水不至於將養如此之久。我好奇,便使人探聽了一番。顧家人口風緊,我費了一番力氣才知,原來她為救顧二被那東夷刺客刺穿胸口,傷還沒好便又投入湖中,撕裂了傷口。高燒許久,險些救不迴來。好容易醒了,又收到你與阿杏的婚訊,身心之痛,想來三個月也不算久——你依禮道謝送的那些不痛不癢的東西,比起這份深情,實在是不值一提。”


    這迴邱望聲沒再辯駁什麽,他愣住,良久,才道,“我看她確實瘦了許多,卻不知……”他小心迴頭看那姑娘,若非從顏棠小侯爺口中得知,他是不敢信的。“木已成舟,夫人還在車中。哪怕隻是動了念頭,也是不忠的。何況,謀大事,必要有所犧牲。”


    “阿杏的身子,我是知道的。”顏杏生來體弱,做兄長的再了解不過,“你若悔了,也許還有機會。顧家的高枝,皇後娘娘不會讓其他皇子攀上的。”顏棠道,“我不希望你與我一樣,抱憾終生。”


    到了暮晚時分,終於都在狩獵行宮歇下。父兄去聽陛下旨意,顧照卿孤零零坐在門檻上,抓了一大把雪,團成個雪球,等著哥哥們迴來給他們個“驚喜”。


    “啪嗒”一聲,邱意遠的新衣裳上一片白。


    顧照卿砸錯了人。


    顧九小姐身旁的婢女霞關狸退了一步,“邱大人。”


    邱意遠本已向顧九小姐見了禮,卻隻見她先是一愣,眼中的喜色冷了下來,而後帶起一陣風,隻留個背影給他。


    這是崇光年間,邱意遠最後一次見她。


    狩獵頭幾日,一切都很順利。到了第四日,皇後手擁重兵逼宮,其間死傷不盡數,都列為失蹤。


    顧照卿也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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