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不能死在這裏……我來這世上,是為了保護一個人。我還沒見到他……我不能死在這裏……”


    碧空澄天下,一棵十人合抱的古梧桐樹裸露地表的盤虯粗根上,點點滴滴地落了許多血跡。循著這些尚未凝結的紅痕走去,另一頭深如墨色的梧桐樹影裏藏著個一身血汙的年輕人。他倚靠大樹,愈來愈覺冷,即將死於插進心口的那把掛著流蘇墜子的匕首,身與魂相互拉扯,年輕人想要抓緊什麽,卻無一絲氣力,縱是如此,他仍不肯閉上那雙彌漫水霧的眼睛。


    “渡川神君,您該迴去了。”有人叫他。


    年輕人的魂魄即將離體,再晚些,元神會重迴距此遙遠的天上。而他想見的人,想保護的那個人,他與那個人卻還沒見過麵。


    “冥府的判官又來做勾魂這種小差事了嗎。”薄奚尾生氣若遊絲,但他知道對麵這位聽得到。


    “小仙不敢怠慢神君。”這判官規矩十足,“您自然與旁人不同。”


    “上一次……我被熠鉉那老頭子一劍穿心的時候,你瞧著那具被大水衝得麵目全非的屍體也是這麽說的。無聊。”薄奚尾生的生命隻能以瞬間計數,卻毫無瀕死之懼,“一個被親叔叔悄然殺死的世子?我不想此世也死得這樣憋屈。”


    “神君……”


    “上一世,我找到了她,可沒有保護好她。此生,除非他先死了,若非如此,我絕不會走在他的前頭。霍蕪,我知道,你是有辦法的,對不對?”


    霍判瞧著薄奚尾生那一處致命傷,血跡浸染了一大片的衣裳。這樣的高位者,為某一人甘願承受如此傷痛——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自己還是一個凡人的時候,旁觀著一人之下的丹書公主是如何默默地深愛著曾經有著割襟之盟的那位公子,尾生抱柱之情,卻不敢與人說——借酒醉告白親近,借權勢與他奪天下,處處為他,又處處無他。


    薄奚尾生,是個深情的好名字。


    “神君,我等並無虛空之主那等大能,若逆天運而行,是要付出代價的。”


    “元度卿……安琹為曇瑟殺上天宮時,你也是這樣勸他的嗎?”


    霍蕪不響。


    “或者,霍判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


    霍蕪沉吟片刻,“我需渡川神君為小仙做兩件事。第一件事,敖曦生祭天後,神君取半截應龍骨給小仙。第二件事,您歸於神位後,選一個良辰吉日,殺了小仙。”


    前半句,薄奚尾生聽得模模糊糊,也算記下,後半句已然失了意識,全無印象。霍蕪歎了口氣,提筆將方才的約定落於紙上,寫完的卷軸塞入薄奚袖中。又掏出生死簿子,在薄奚尾生那一處改了改,抹去“壽終於”及之後的數字。


    私改壽數,且用了禁術。


    薄奚尾生醒來時,霍蕪已經離開了。他站起來,身上傷已不藥自愈,衣服整潔不見血痕破損,如他上個月未出府門時那般整潔。察覺袖中多什麽,尾生將一摸,是一卷軸。看完上麵寫的幾行字,他搖搖頭,又收了起來。


    他跨過林中一具具屍體,瞧著地上那一張張自己認識或不認識的麵孔,歎了一口氣。薄奚尾生走過最後一具身體的旁邊,茫然四望,


    祖父猝死,將帝位留給了父親,而叔叔先發製人,趁著宮中大亂率兵逼宮,自己扮作父親吸引了敵軍大部分兵力,拚盡全力廝殺,得以將其全滅。而那些跟隨自己的兵士卻再也迴不了家了。希望父親平安,才可給予這些忠心耿耿家臣應得的撫恤。薄奚尾生這樣想著,迴身三叩首,便離開此地。


    自被熠鉉捅了那一劍,渡川便長了一個大大的記性。此次他轉世保留了先次的記憶,免得飛來橫禍送命,卻不料這皇室之爭倒是先讓他送了一次命。現世的人,是如此的脆弱。


    “我已交代了璧瓊將我的命數與阿惹的轉世綁在一起,那麽,無論我走哪個方向,大抵都是可以的。”


    尾生向西去。


    到了那無泠城,山裏城中俱皆冷冷清清,一路風塵讓少年的衣裳都有些磨損破舊了。此地瞧著比尾生的衣裳還要破舊,卻有一家高樓客棧,華麗張揚,上書“歸雲客棧”。尾生推開門,大堂之富貴雅致不亞於父親在蒼國的親王府正廳,可卻連個招唿的夥計都瞧不見。正想喚然,突然天降桃核,砸得他吃痛。


    “哎呦,我的頭。”


    這一喊,下來的夥計一幫,薄奚尾生樂了。那個廚子打扮的不正是大司命仙長?那賬房先生,跑堂小二,隱隱地都有些眼熟,總像哪裏見過。存了記憶入塵世這些年,璧瓊時常來逗他,也就順帶說了些天界之事。天法司奉命協天機府共擾了人世姻緣的桃仙昭福,似乎也沒個結果——卻共聚此處,尾生隱隱懷了一些期待。也許,此地真的可以遇見阿惹轉世。


    這件願望成真是在當日晚間。敖泠提著鎖靈塔,那幽幽之光照亮暗夜,少年與他道,“尾生且好好休息,改日我彈琴與你聽。”


    薄奚尾生瞧見他,便知是自己要尋的那個人。


    大司命仙長早就看穿尾生身份,卻隻叮囑幾句。一切出奇順利。


    隻除了此次,世子的身份連累了曦生與白淵,若無此事,曦生應當就此離開安國,可自己卻害他在獄中受了苦,害白淵姑娘生死未卜。


    自然,這些話他是說了的。尋找轉世,死而複生那樣奇幻之事,不說為好。


    與他抱了同樣念頭的,還有一位。


    諸君若還記得那前塵露,便當知在下所言不虛。這便是那第三件事。


    白山妻墓旁,昭福被水培在洗筆池子裏,曦生在旁邊睡得深沉,老桃樹也睡得深沉。昭福前世為浮昭,於古白淵之地由白鯉修為應龍,十分不易。前頭已說過他的身世經曆,他這夢發在前世故鄉中,便引出了細細微微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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