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封信後,孟無湘就再也沒收到過消息。月出國的消息傳來遠不比安清密語之快,仙人之囑猶在耳畔,他一咬牙,繼續趕路。一路上盤纏不多,到了後頭,幾乎日日饑腸轆轆。快到曇城,孟無湘餓得兩眼昏花,幾乎要違反門規,將動用術法時,可巧遇到一位路邊販橘的姑娘,見他可憐,給他裝了一大兜時令的鮮橘,不但請了他一餐飯,還送了許多吃食。


    年輕人最近經曆之事一一過腦,將一頓飯吃得淚盈眶,顧不上許多,狼吞虎咽許久才恢複了精神。


    姑娘看他這幅餓狼樣,笑出聲,“慢點兒,沒人和你搶。”


    “姑娘,您是我的救命恩人。不知姑娘芳名?我剛剛下山,身上沒什麽值錢的東西……姑娘大恩,孟渚無以為報,今日孟渚便以橘起誓……”


    話未說完,那姑娘笑得更歡,“我叫江歸雲。你這傻子,哪有人會對著橘子起誓的。不如你以身相許,也免了許多麻煩。”說著托起腮,毫不顧忌地瞧向他。


    孟渚臉一紅,“歸雲姑娘,在下乃修道之人……”


    “既然要報恩,那你肯為我還俗嗎?”姑娘煙波一轉,突然湊近了臉。


    剛下山的修道之人臉更紅了,開始向後閃躲,“姑娘天姿世所僅有,孟渚身無長物,居無定所,實在不相配。且我有要事急赴曇城,不能久陪姑娘……”


    “既然你也覺得我生得美,為何不應了娶我?既然不想娶我,那你為何直唿我名?孟先生沒有營生,也不要緊,我賣橘子養你啊。”


    年輕的修道人初初下山,哪裏見過這種陣仗?一時招架不住,與橘子姑娘約定若俗事已了,便再迴今日的小道樹蔭中相見,隻是那姑娘與道人都清楚曉得,這一世孟渚轉身,便再也不會迴來了。


    待他身影消失在路盡頭,姑娘恢複了真身,吃吃笑道,“卅喜仙君還是這般憨實,跑了幾趟花棧,上一輩子攢的記憶也全然無用。”


    此話不假。傀儡此世生為孟無湘,性純質樸,一門心思為尋轉世,友愛同門尊師敬長,如今他懷著心事,既有了吃食,精神也恢複了大半,腳程也快了許多。隻是每次剝橘子皮時除了惦記師門與那位素未謀麵的帝姬轉世,總會想起那位歸雲姑娘。“世事紛亂,橘子很甜。”


    等終於到了安國曇城,小修士便覺得有股熟悉的氣息一直吸引著他,他又有些餓了,喊了一遍“安家鎮宅,斬妖除魔,拿人錢財,與人消災。童叟無欺,價格公道咯......”便掏出一顆橘子,走到一處花街柳巷,孟無湘覺出一股妖氣,眼尖地攔住一位身著粉紗衣水靈靈的姑娘,剝橘子皮的手也未停下來,橘子瓣還未仔細嚼便急著吞了下去,吐出籽來,口齒不清地道,“姑娘,你身上有妖氣。”


    後頭一段,看客知個七七八八,不必贅述。唯有三件隱秘事,除了孟渚本人,他人皆不知,可與看官提一提。


    頭一件是初見白淵時,那微薄的妖氣掩不住帝姬那充沛純厚的元神之靈息,雖隻有絲絲縷縷,但這靈息與自己這副神族太子之血凝煉出的軀殼有七八分的相似,因過分熟悉,孟渚斷定那失落人間的帝姬元神碎片必藏在這姑娘身上,隨即虛空之主駕到——雖然這傀儡並未見過,前世記憶也沒有這麽一號人物,單憑他提著的那盞塔燈,孟渚就猜測到了他的身份。雖不知帝姬元神碎片在何處,卻能因此尋到此世帝姬轉世。因此借著這位將自己當成某位他慣不喜的神仙之轉世,想要將他置於眼前時時“照顧”的心思,進了敖府。


    一踏入敖曦生所處之地,除了那龍族特有的氣息,孟無湘這位小有所成的修道之人還嗅到了與自己身上與那小姑娘周身帶的熟悉靈息。孟修士的靈息源自肉身,而這位龍族少年的是元神中帶來的。雖則曦生嗅不到,卻有別的神仙精靈可以。熠鉉蘭凰加上那位與他同樣帶著前世記憶的白櫻落姑娘——還有一位,並無可現身人前的軀殼,隻一縷元神,靜悄悄地鑽進他的屋子,從一件大袍中露出眉眼,毫不生分地與他道,“你可是天宮來的?快帶本殿離開此地。”


    孟無湘在薄黃的燈光中微微一笑,“臣遵命。”


    第二件事情也要從安清山那幾個被困於蒼國的學子說起。他們發出的那兩封疊加密咒的消息,可不單隻發給孟無湘的。若您仔細瞧瞧,便可知那信是以安清學宮獨有的方式發給身在外頭的所有安清學子的——無論這學子年紀幾何,是否學成,隻要他還活著,便能收到。而易先生之所以遭此橫禍,正是因為要去瞻望自己兄長曾經求學之所的諸位先生,一仰其地風采——即如今的易侯也收到了密信。


    易珍初收到第一道消息時,並不擔心小妹安全,隻是憂心師門。傳信與師尊,果然如密信所言毫無消息,又知路途遙遠,受限於國別,若真有亂,實在不好插手,隻得暗中聯係身在月出國的同門,探聽出一些消息,其中便有關於那些枉死安清山的平民的消息,又得知是朝廷刻意嫁禍,他心中慌亂起來,卻也不單是為師門。畢竟安清學宮根基深厚,雖有圍困傳聞,卻也不足為懼。可活了千歲的易侯卻難消心悸,不敢占卜。


    也許是兄妹之間有所感應,那一枝毒箭穿過易珍暻的咽喉時,正與陛下暢談軍務的易珍初突然心髒突然一陣絞痛,一瞬間隻覺眼前一白,人事不知,從椅子上栽倒下去。還未等到太醫,他又恢複如常,睜眼瞧見安甫那少見的驚惶,安撫道,“陛下寬心,臣已無礙。”


    迴府的路上,第二道加了安清密咒的消息到了。史書有載這日,“易侯與君書房議事甚歡,公事畢行至半路,突呆愣原地,猶如雕塑,家仆喚之,不應。餘暉出,易侯始有知覺。男兒有淚至傷心,珍初不知何故哀慟嚎啕,奪白馬,夜叩宮門。”


    在白馬行進的這一小段時間,易珍初試過傳信那幾個年輕人,卻如石沉大海,毫無迴音。而與此同時,也收到了安,蒼,月出三國處於糖坊鎮附近的同門消息,更加坐實了蒼國內亂,珍暻遇刺。


    事出有因,且牽連甚廣,萬萬是要慎重的,瞧著活了千歲卻還青年模樣的易珍初,安甫雖為一國之君,卻也著實不知該當如何。路途遙遠,尋常傳遞消息的法子比起安清傳音術可不知慢了多久。饒是飛鴻傳書或是駿馬八百加急也須得好一陣子。誠然,安甫對安清學宮一向抱有敬畏之心,可單憑所謂安清密咒之傳書,他仍不能草率決斷此事——事關其他兩國,決計馬虎不得。


    這位陛下一不敢確認帝師已亡,二不知鄰國朝局動蕩,三全然沉浸在美人迴心轉意的欣喜中,也不曾怪罪易珍初夜叩宮門之罪,對突發之事稀裏糊塗,懵懵懂懂。


    安甫卻算不得是一位昏君,猶可稱作一位盛世明君。這位陛下初初登機時,易侯洌川早已收複失地,且政治清明,文有易侯武有邱相,內外和睦,百廢俱興。安甫也是懷有複興之抱負的,雖比不得先祖安琹之文韜武略一統天下之霸業,卻也仁德賢明,夜以繼日地勤於政務,唯一一點私心,便是樂嬪。


    易珍暻隨其父而去,這位君主對自幼教習自己的易先生身死之悲慟隻怕比安平侯府之人少不了多少,他因易洌川與易珍暻的緣故對後侯府尤其親厚,但侯府先後少了府主人與其夫人,旋即亦師亦友的易先生也遇刺蒙難,其中傷痛,並非一個樂嬪之淺笑能撫平的。


    然而,他是有私心的。樂嬪過去深愛那位琴師,少年成名,一派清風霽月,是他所豔羨的灑脫自由。自己身為帝王都得不到的,他總是那樣輕易就能擁有。如此的落差,讓他在泠生這位琴師在場便確認了他崇敬的易先生的死訊時,生出了一個荒唐念頭。


    安甫自然曉得無論是蒼國那位離奇失蹤的世子還是麵前這位霞姿月韻的少年,都與此事無關。但高位者存起的那些鬱氣,舒展開總是要讓人付出比尋常人順氣多出百倍千倍的代價。


    瞧見那之前華服飄逸受滿城歡聲追捧的琴師彎下腰去,蒼白著麵頰微微抖著身子抱住,自己滿身時傷的那副令人憐惜的脆弱模樣,陛下的氣消了下去。


    “這世間,牢牢地抓住權力,還是有一些用處的。”他想著,於陰影中示意獄卒放人,“薄奚尾生現身曇城,於孤而言,倒是個不錯的意外。”


    而對尾生而言,卻著實不是個意外。他“流落他鄉”雖是受了爭奪皇位之親族算計,也沒少佞臣陷害,卻並非隻能如此不可。世子爺無心帝位,隻是隨波逐流。


    他吃了許多苦,怡然自樂。


    三件事,到此隻能算是講清了一件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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