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老板深覺古白淵此地蹊蹺。加之外頭那一幫被他扣在此處蠢蠢欲動的天官——其實也並非硬扣,外頭那一道結界並非為他所設,且隻針對神仙,更不知由何人其何時布下,以他這等高深莫測的修為都未察覺異樣,那幾個微末本事的小仙君就算聯手也必定也難以破出。待在他所幻化的客棧中,雖總有些活計,至少可遮風避雨。至於白淵與昭福,這位葉老板活了這麽許久,倒是第二次生了歉意,尤其是白淵,被他誆得受了重罰,何況就算瞧一瞧阿惹的麵子,也是要寬待他二人幾分的。雖然此時阿惹不在,總歸有再見時。


    盤算了這許多彎彎繞繞,葉泫芝進塔之前,便留了一縷神識暗觀這些不省心的“小孩子們”,才以探得這位神秘之客。不過眼下他並不急著一探究竟,隻不緊不慢地隔著幾丈跟在敖泠身後。這樣優哉遊哉地走了一小段路,穿過小濯惹的宮殿迴廊,跨出城門,蹚過幾條並不算深的小河。葉泫芝在後頭瞧著敖泠藍緞麵的衣裳與鞋子濕了許多,再踏上那還未搭過台階的小山,在土路上跌了一跤,立馬就和了泥。


    好好一位風流小公子,成了個一身掛泥的小髒孩。葉泫芝瞧著,終是沒忍住,笑出了聲。幸而離得不近,這一兩聲悶笑才沒順風送入敖泠耳中。這一兩聲笑後,葉老板心中卻生了許多欣賞。這世道人心漸衰,比不得從前,卻有這樣一位少年,受了欺瞞,被世事捉弄,仍以一片真心待友人。“敖泠那一身衣裳淨是泥汙水漬,可他卻將那幅地圖護得未沾分毫。阿惹的轉世,果然與她很像。也許,我該是幫他一幫。”葉泫芝望著那一抹淺淺的藍,暗自思忖。“可我脫六道,不屬三界,一舉一動卻能對其中眾生造成許多麻煩,若什麽都不做,我才生出的一點良心著實難安,若要做些什麽,也許隻有做些許小事——可眾生眼中之小事,與我眼中之小事,又豈是同一樁?”如此想來,葉泫芝這般寡情也生了幾分悲涼之意。


    恰當他獨個歎世情難遂願,前頭仔細尋路的敖曦生,終於按著圖中標示找到了上一層的入口,一腳踏進湖中,水波散敖泠隱。葉泫芝便也緊隨而去。


    上一層的藥穀乃是照著外頭人間某個世代奉常輩出的世家名門所在仿的,原因無他,隻因草木繁茂,也養出許多猛禽兇獸來,若小濯惹厭煩了人間喧擾,也可來此撲蝴蝶逗獅虎。若說草藥什麽的,她如今不過一縷殘破元神,實在也是派不上什麽用處。未想今日倒也有了此藥穀本應有的用法,倒也不算辜負。


    此處幾乎將那藥穀盡數搬了來,就連其中守護的九頭鳥也照搬了來。這鳥本屬火,與熠鉉——也就是葉老板,算是有幾分相類,何況他所造之物,盡可生靈,於是更加有骨有相了。那九頭鳥所噴的火,便是原炙。若沾上一點,傷處也絕無再恢複的可能。


    敖泠小公子所屬為水,正所謂“水火不相容”,他的氣息一落在藥穀中,那九頭鳥便有所察覺。而埋頭采藥的曦生對此毫無察覺。一片草木蔥鬱中,點了一抹藍綢。療傷的藥他抓了許多,按著在人間所學原地便配好了,用印了龍紋琵琶的精致油紙包好,擱在了比藏地形圖還妥當的地方。


    暗中相隨的葉老板拿不準那九頭鳥何時出現,索性離開龍族少年身邊,悄悄地就將它歸於虛空了——自然不是虛空之境,他收迴放置在其身的一縷原炙於掌中把玩,“這迴就不用擔心那傻小子提前曆劫結束了。”


    敖泠揣好草藥,抬頭便巧遇了葉老板。


    “泫芝,你也在啊。”少年擦了擦汗,露出一個明亮幹淨的笑容。


    “我一直都在你身邊。”這話葉泫芝沒有宣之於口,隻是微微點了點頭,皺了皺眉,道出困擾已久的疑問,“你為別的姑娘采藥,可我看她滿心都是昭福,你就不醋嗎?”


    這位龍族小殿下聽了,不慍不惱,就著旁邊一塊空地躺了下來。葉泫芝也學他,躺了下來。以草為席,風拂過耳,鳥鳴為樂,愜意非常。等了許久,才聞他悠悠道,“他倆相識於我之前,較之與我,彼此自然情誼深厚一些。世間生者眾,相逢有如星辰相遇,渺茫得不止萬萬分之一,我如今有幸結交兩位友人,自是倍覺珍貴。我待他們好,他們自然也會待我好。至於薄厚,何必在意?人間有句話講,君子坦蕩蕩,又何必學那小人戚戚自憐呢?”


    此言也如敖泠其人一般坦蕩,不僅令身旁人生了許多欽佩之意,也將葉泫芝的記憶帶迴到濯惹仍在時,一時竟有些傷懷之感。


    後來少年起身出塔送藥,葉老板獨身留於此處,盯著小世界天上一朵雲,陷入一場往事的迴憶。


    彼時,虛空殿中的阿惹沒有什麽像樣的草木可看,樹上也沒有這樣動聽的鳥鳴,甚至於也沒有這樣雲天——她一天中總有段時間什麽也不做,就推開他為她在虛空與宇宙星河間開的一扇門,望著遙不可及的璀璨星雲發呆。


    臨迴天宮的前夜,阿惹也是如此。她似乎是有很多話要講的,可是熠鉉看向她的時候,她卻隻語焉不詳地道,“這裏的風景比任何一處都要好。你也並不如傳言中那樣壞。”


    她當時微顫的柔聲,額間的薄汗,低垂如湖的靜謐眼眸,脂玉般的脖頸兒,攥緊的纖纖手,每一層衣裳的顏色......虛空之主都記得清清楚楚。他也記得,自己如何虛偽地客套,“此處荒蠻,自是比不上天河流水,浮星舞鶴。”


    誰會知道那居然是最後一麵呢。


    “葉泫芝。”有人叫他。


    葉老板睜開眼,將自己從迴憶中拉了出來。


    小濯惹似乎長大了一些。她瞧著躺在地上的葉老板,覺得這樣俯視有些不妥,便也臥了下來。“不知與那條小傻龍是否有關係,我恢複了許多記憶,卻不知是真是假。”


    葉泫芝眼神一凝,“那你為何尋我?”


    “那些記憶裏,我......似乎與你很親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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