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晚上九點多鍾，錢芳麗正要洗洗歇息，滕曉敏又來了一通的電話。她說他們那個中老年舞蹈班就在東城區群藝館內，說可以先體驗幾節課的，如果有興趣再報名繳費，成為正式學員。錢芳麗興趣廣泛，決定去看看。她練過武術學過小提琴和古箏，好像還沒嚐試過舞蹈哩！或許健身舞蹈能給自己帶來一些朝氣，改變一下渾身上下老氣橫秋的樣子。老韋在一旁聽了也表示支持，說如果身體許可，自己也想參加呢，活動活動筋骨總是不會錯的。盡管他很瞧不上廣場舞，但他相信群藝館搞的中老年健身舞蹈，肯定不會是一般的檔次，從參加學習的學員就可以看出，基本上都是退了休的文教衛係統和機關單位的一幫人。聽說教練還是省歌舞團的專業編舞呢，練好了可以安排上電視或參加大型演出活動，難怪讓人心動麽！至於錢芳麗說的還想“再上班”，老韋的心裏倒有些疙裏疙瘩，說不出什麽滋味，多拿一份工資誰不想啊，但是既然拿了別人的工資，那時間上就身不由己了。家裏一大攤子的事，自己身體狀況明擺著，何況還要照看生病的老人，萬一芳麗她也累著……
老韋看著剛從浴室出來，用浴巾擦著濕漉頭發的妻子，怔怔地看著，努了努嘴欲言又止。
芳麗看到老韋的神情，嫣然一笑，按了按小肚子說：“一年不動，又都長肉了！”
老韋喝了口水說：“看不大出來。我倒覺得有點肉，反而顯得健康、精神！”
芳麗淡然笑笑，恢複如常道：“藥吃過了？早點睡吧！”
韋勝利點點頭，看著肩上搭著浴巾赤身露體的妻子從櫃子裏拿出一盒護膚用品走進浴室，應了一聲“嗯”。
清晨，窗外晨光熹微，臥室裏依舊迴響著高低起伏時斷時續的酣睡聲。床頭櫃上，手機突然震動了起來。被持續“吱、吱吱”震動聲驚醒的錢芳麗伸手將手機按了一下，沒了聲音，轉身又睡去。但沒消停幾分鍾，手機又繼續“吱吱”震動起來。錢芳麗睡眼惺忪地坐了起來，蹙著眉頭，斜乜了眼震動不歇的手機，第一次沒接，過個幾分鍾繼續再響，不用看就知道是老爸打來的。她有些不情願地將兩腿挪下床，趿上拖鞋，打著連連的哈欠，拿了件架上掛著的睡袍裹上，這才拿起剛剛停歇下來的手機，走出臥室在客廳的沙發上曲腿坐下。她正要迴撥過去，估計是老爸想替她節省話費，又再次打了進來。
錢芳麗接通手機說：“爸，什麽事呀？大清早的把人叫醒！”
手機裏頭傳來老爸唿哧帶喘的聲音：“這麽搞的，打了十幾分鍾的電話都不接！晚上睡覺手機總要隨身放在床邊的，萬一有個急事呢？！”
錢芳麗順水推舟：“昨晚放在客廳充電，忘了拿進臥室。有事嗎？媽都好吧！”
手機裏傳來一陣老爸的咳嗽聲。
錢芳麗說：“你先喝口水。要不，我等下打過來。”
錢西來沒有理會女兒的話，自顧大聲說道：“你媽昨夜一宿沒睡，整整鬧到現在天亮！我說什麽都沒用，她說要你過來，有話對你說！”
“噢，又怎麽啦？那現在呢，是坐著還是躺著？你把手機給媽媽，讓我跟她說！”錢芳麗說道。
不一會，手機裏傳來母親薛芮文斷斷續續帶著焦躁的聲音：“芳晴，你們都不在，不要媽媽了！你爸整天要我吃藥，是想我早點死了，好去打麻將打賭！”
錢芳麗說：“媽，媽！你聽我說，爸讓你吃的藥，是醫生開的，是專門給你治病的藥。你聽我說，你趕緊躺下睡一覺，才會有精神……”
不等她說完，手機裏傳來老爸的聲音：“她不肯躺下，也不肯吃藥，說要等你來看過藥丸後才會吃！”
“爸，施小玲呢，這段時間不是她在的麽？”芳麗問道。
錢西來說：“說是青山那邊有同學搬新房，她昨天下午迴海川了！”
錢芳麗道：“嗬，知道了！我過來也沒那麽快，你先陪著媽媽一會，等會保姆也就到了！”說完，掛了電話。不料，老爸又打了進來。錢芳麗問：“還有事啊？”
老爸說，家裏有煮好的白粥，你們過來吃早飯……
錢芳麗打斷了老爸的話：“知道了！”便關了手機，撂在沙發一邊，徑自去了臥室衛生間。
躺在床上的韋勝利問道：“施小玲呢？她不是在麽！”
沒有關上門的衛生間裏，錢芳麗沒好氣的迴了一句：“說是昨天下午就迴海川了，有同學搬家！”
韋勝利支起身子，習慣地拉過一旁芳麗的枕頭墊在腦後靠在床上，帶著半臉的陰霾說：“你今天不是跟滕曉敏說好的嗎，這麽早起來趕到爸媽那，下午哪來的精神跟她周旋？”
一陣馬桶衝水聲後，錢芳麗在衛生間門口，看著老韋說：“芳晴又不在東州，還能怎麽辦？你再睡一會，我打個車過去！”
“我跟你一道去！媽的狀況不是很穩定，看樣子要不要調整一下用藥！”韋勝利說，“最好是讓施明虹主任看一下，距離她上次開的藥也已經有一段時間了。”
錢芳麗點了點頭說：“你先靠一下。我洗好，你再下床不遲！”
兩人穿戴整齊出門，牆上的掛鍾已顯示七點四十來分。還沒到車庫，芳麗的手機響起，還是老爸的。她沒等老爸開口就說：“來了，在路上。”
老爸說：“保姆七點半就到了，是小玲打電話叫她趕過來的。你們過來吃早飯，白粥還熱著！”說罷，就掛了手機。
芳麗看著手機，一臉的無語。
韋勝利問：“還過去嗎？”
錢芳麗朝他瞟了眼，加快腳步朝車子走去。韋勝利快步跟上，距離車子尚有十來米，就按開了車鎖。
車裏，兩人一路無話。
芳麗想給芳晴打個電話，剛按下通話鍵又隨即關了。“說什麽呢？說一大清早被老爸叫醒，告訴她昨晚老媽很鬧？說施小玲不顧家裏二老，管自己迴海川？再告訴她說施小玲一早就打電話給保姆，讓她早早過來，並且已經到家了，而自己卻還在路上？咳，有什麽好說的，搞不好還會給芳晴懟兩句！”她放下手機，隨著車子的搖晃，兩眼有些發呆，腦子裏實在想不出自己該怎麽做才好。漸漸地睡意上頭，她的眼皮重的像塊鋼板直直的掛了下來，竟然無法睜開！
幾年前，隻記得是周末，因為隻有周末，大家才會齊聚爸媽那。媽媽準備好一桌的飯菜，跟往常一樣招唿大家上桌吃飯。老爸還是一邊咪著他的小酒一邊在“開會作報告”。大家吃得正香，突然，錢芳晴叫了起來：“媽，一條蟲，青菜裏有條小蟲！”
“不會吧，我都洗了好幾道水了。”母親的聲音有些輕，眼神愕然四顧，一時無所措手。
徐文彬看了眼芳晴說：“沒有看錯吧，真有看到就把它剔出來！大驚小怪的，還以為是什麽大事呢！”說著，用勺子將小蟲連菜葉舀出，還裝模作樣地看了看說：“看錯了，是小菜梗！”
老爸說：“是蟲子也正常啊，過去還講，每天不吃它三條小蟲子到肚裏還不能算是個人哩！”
老媽開口道：“剛才文彬說是芳晴看錯了！真有蟲子就給你爸吃，他要吃三條的！”說得大家都笑了。
但，芳麗注意到，媽媽手中的筷子基本上隻碰那盤青菜，雖然筷子伸的有些機械。之後的日子，大家都看到媽媽在廚房洗菜時，總是帶著老花眼鏡。“咳……恍如昨日！”錢芳麗歎道，“一個愛幹淨，甚至有些潔癖的媽媽，怎麽就患上這種老年病呢！”
“到了！”韋勝利說，“你怎麽啦，在歎氣！”
“沒什麽，剛才迷糊了一會。”錢芳麗說，“等會你把媽吃的藥詳細看一下。我看，就定個時間送媽媽去趟醫院讓施明虹主任看看。”
韋勝利說：“這樣最好，讓施明虹當麵看一看，做個評估！”
到了門口，錢芳麗習慣地按了按門鈴，卻不見開門。她掏出鑰匙開門進去，難得電視沒開，很安靜。兩人換上拖鞋進屋，才看到老爸躺在沙發上睡著了，也難得沒有打起唿嚕聲。兩人輕手輕腳地走進老人臥室，老媽躺床上睡得也香。保姆小陶在陽台洗著拖把抹布，洗衣機裏不停地響著轉動的水瀑聲。因擔心吵著老人，小陶把陽台的門關了，自然沒有注意到門鈴聲。小陶告訴芳麗，她趕到時，見奶奶靠在沙發上很困，就把奶奶扶到床上睡了。爺爺看了一會手機，後來也躺在沙發睡著。錢芳麗點了點頭，便轉身去了廚房，將電飯煲裏還盛著白粥的內鍋端出，盛了兩碗，就著桌上留著的一碟花生米一碟豆腐乳和一碟爽口榨菜，招唿老韋坐下喝起了白粥。
“夠嗎？”卻是老爸走過來問道，“不夠再煮點速凍餃子！”
錢芳麗說：“夠了，真的不夠，也沒關係！你還是去躺下，補個覺吧！”
“小玲說她會物色個保姆，住在家裏的那種。”錢西來沒有理會芳麗的話，“她在做小陶的工作。我也問過，小陶說她老公不一定會同意做住家的。”
“爸，我們早就說要請住家保姆啦！你想想，像今天一早那樣，大家都沒辦法睡覺。”錢芳麗說，“鬧來鬧去，不就吵個我和老韋！”
錢西來似乎沒有聽見，背著手朝沙發走去。
這時餐桌上錢芳麗的手機響起，是芳晴打來的，她接過來按了免提鍵。手機裏響起芳晴的聲音：“姐，你們到了嗎？爸媽怎樣？要不，我今天就先迴來。”
“我和勝利就在爸媽這裏啊，還是老樣子！媽媽躺床上睡覺，昨夜不睡，現在睡得正香。爸爸起先躺沙發睡覺，現在醒了。你如今天迴來，到東州起碼也是晚上八九點鍾了！”芳麗說。
“一大清早接到爸爸的電話，我都慌了！視頻裏媽媽的臉色神情很不好，不停地問我們在哪裏！”芳晴說，“文彬大概在月底迴東州。他說由我自己決定，如果你們覺得還是老樣子，那麽我就跟他一道走，畢竟有些東西要打包要收拾收尾的。”
上次徐文彬從西州迴來就說準備迴東江的。巴城那邊一個是遠，迴家一趟不容易。要驅車三四個小時才能到蓉城或山城的機場，這還沒算上要提前九十分鍾趕到的辦理登機手續的時間，然後是空中飛行三四個小時到東州機場，再然後打車或乘機場大巴迴家還要一個多小時。起早摸黑，沒有十二個小時進不了家門。這還是一切都順當的情況下，按照“課程表”說的。另一個是巴城的飲食不大習慣，徐文彬對紅油麻辣始終無法適應，剛來不久就被麻到把舌頭給咬破，腫了一個多星期才逐漸恢複正常，舌麵至今仍留存著一塊醒目的疤痕。幾年下來，從不知痔瘡為何物到備受痔瘡的折磨，這一難言之隱又無時不困擾著他。結果是花椒不能進口，辣椒影響出口！呃，沒有麻辣還會是巴城麽？從街頭巷尾到零散村落空氣中散發的還不都是麻辣滋味！哈，這日子過得還真的難以言傳。當然，最讓他深感心力交瘁的是企業的自我內耗，盡管他敬佩老板林興華，但他身邊的一幫合夥人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這點林興華自己也心知肚明。他在例會上多次提到“做事”和“不做事”的區別，強調不能讓“做事”的人感到“為難”，更不能讓他們“心灰意冷”！但，徐文彬去意已決。在項目開業進入平穩運營之後，徐文彬向他提出要離開巴城迴東江時，他是真心挽留的。
有時聽芳晴繪聲繪色地講述在巴城的經曆，芳麗也是一驚一乍的。聽說徐文彬打算迴來，雖不明其裏，也還幫腔道：“不管怎麽說，肯定是迴東江好！”這時候，芳晴試探性地說出“提前迴來”，隻是因為要照顧媽媽，這豈不是將自己和施小玲的軍嗎？一個大姐一個大嫂都在東州，難道要幺妹從千裏之外提前趕迴來照顧老媽？哪怕自己心底裏真的想芳晴今天就到家，也不好說出口來！要說也要讓錢智男和施小玲去說，這個口自己是不能開的。錢芳麗對著手機說：“不至於差這麽幾天時間吧，爸爸說，小玲已經在找住家保姆了……”
“你不要提前趕迴來，你和文彬把事情忙好之後再迴來也是一樣的！”老爸錢西來不知什麽時候又轉到餐桌邊，不等芳麗講完就對著桌上的手機大聲地喊道。
芳麗急忙移開麵前的白粥和幾碟小菜，拿起手機遞給老爸。錢西來接過手機，卻又把它放迴到芳麗的麵前，擺了擺手不說了。
“嗬嗬，聽到了沒？爸爸是就怕你著急趕迴來！”錢芳麗的聲音也響了許多。
“小陶肯答應做住家保姆就好了！我覺得可以多給點，稍微高出市場價……講話方便吧？”芳晴突然收住口。
“她在陽台，門關著。你和小玲說過啦？”錢芳麗話音剛落，小陶已經走了過來，對老韋和芳麗笑笑說：“吃好放在桌上就行，待會我來收拾。”
“噢，小陶在陽台忙好了！”芳晴說，“一早小玲給我打電話，說爸爸講‘吃不消’，同意了。你們在吃早飯哈，那就先說到這吧！”
“嗯，先這樣吧！”芳麗掛了電話，放下筷子，撇了撇嘴：“一碗粥都不讓人省心喝著！” 原來芳晴早就已經知道家裏的情況，並非如芳麗所講的老爸隻會給自己打電話發牢騷。自己和老韋百般勸說要請全天保姆，老爸就是不聽，小玲和芳晴一說就通！看剛才樣子，就怕芳晴急著趕迴來，也不顧桌上擺的，對著手機就喊，唾沫飛濺，完全不顧自己和老韋還在吃飯！唉，老爸何時變成這般模樣了！她有些懊惱，忍不住瞥了一眼客廳裏的父親。隻見他蜷縮著身體斜歪在沙發上的靠枕眯著眼睛打盹，微微張著的嘴巴不時發出“咕嚕”聲響。突然間，芳麗心裏咯噔了一下，仿佛有隻兔子闖進心窩蹦蹦亂跳！她起身離開餐桌，走近父親，拿起旁邊的一塊毛巾毯子給他蓋上。或許動靜有些大，把老爸給驚醒了。他睜開眼皮瞟了一眼芳麗，有些無奈地說道：“爸媽年老多病，給你們添麻煩了！”芳麗道：“別說了！要不，拿被子蓋上？”
錢西來閉上眼睛，擺了擺手，說：“我累了，想睡一覺。”隨著老人的話音落下，鼻鼾聲已悄然而至。見老爸神情困倦，錢芳麗不再說話，默默走迴餐桌坐下，對正在收拾碗筷的小陶說：“我爸在沙發上睡著了。他昨夜沒睡好，讓他好好睡一覺。我們有事情要出去一趟，這邊老人有什麽事的話，隨時聯係哈！”小陶輕聲答應了。
睡夢中錢西來仿佛聽到有人出去關門的聲音，之後瞬即清靜了下來。他也搞不明白，明明耳朵不好使，這會兒又聽得如此清楚。別人關門是不會這麽用勁的，隻有智男吧，從小被寵壞了，現在還是這樣。“咳，想來日子過得也快，如今他也快要六十了，看他還能用勁幾年！”管不了那麽多嘍！錢西來告訴自己，還是睡吧，睡去就安靜了！可是蒙朧中耳邊又隱約聽見有人在叫喚“西來，西來”。“真煩！沒見著我在睡覺麽？”錢西來正待發火，卻見是哥哥東來在找他。
“唉，上了年紀，忘性就大！明知道你在這了，還去老宅找你，白白費了些工夫！”錢東來一如以往的腔調說道，“你看，誌軍生活毫無著落，那天說要把我辛苦一輩子才蓋的房子抵給銀行。這怎麽成呢？夏荷不同意，誌軍就朝她發火，氣得夏荷隻好躲到芳華家去。我又不在世，就這麽眼睜睜地看著誌軍把個家給敗了！”
錢西來也歎道：“老宅不是已經被智男小玲給賣了麽，你怎麽進得去的？當心被人趕出來噢！”
隻見錢東來正色道：“亂說，我進去的時候，母親還在自己房間裏的藤椅上躺著呢！”
“唉呀，糟了！媽，媽！”錢西來在老宅門外大聲喊道，又覺得自己的喉嚨裏給什麽東西堵著，怎麽喊著媽媽，她就是沒聽見！錢西來再次用勁地大喊一聲：“媽！”
這一喊，驚得廚房裏的小陶一失手，將剛從冰箱裏端出的一碗剩飯給掉到地上，“嘭”的一聲，碗碎飯散，一地狼藉。小陶顧不上清掃，急忙走到客廳沙發，卻見錢西來臉色青白，兩眼直愣愣地瞧著麵前的窗戶，嘴巴微微地張著，一縷口水從嘴角淌出。“爺爺醒了，沒事吧！”小陶有些緊張地問道。
錢西來沒理會小陶的話，直了直身子，反問小陶：“芳麗他們呢？”
“大姐說是有事出去一趟。”小陶說，“也不知道中午迴不迴來吃飯的。”
正說著，臥室裏又傳出什麽東西翻倒在地上的聲音。小陶隨即轉身進去，看是奶奶薛芮文坐地上找拖鞋，不知何故卻把床頭櫃上的小床燈也給翻到地上，幸好小燈泡沒有摔碎，否則觸碰著電可不是玩的！小陶又是一驚，趕忙扶起老人在床沿坐著，把床燈擺放好，才給她套雙拖鞋，摻扶著慢慢走出臥室在客廳的靠椅上坐下。
一邊的沙發上，又見爺爺錢西來歪在靠枕上微微地打起了唿嚕。
老韋看著剛從浴室出來，用浴巾擦著濕漉頭發的妻子，怔怔地看著，努了努嘴欲言又止。
芳麗看到老韋的神情，嫣然一笑，按了按小肚子說：“一年不動，又都長肉了！”
老韋喝了口水說：“看不大出來。我倒覺得有點肉，反而顯得健康、精神！”
芳麗淡然笑笑，恢複如常道：“藥吃過了？早點睡吧！”
韋勝利點點頭，看著肩上搭著浴巾赤身露體的妻子從櫃子裏拿出一盒護膚用品走進浴室，應了一聲“嗯”。
清晨，窗外晨光熹微，臥室裏依舊迴響著高低起伏時斷時續的酣睡聲。床頭櫃上，手機突然震動了起來。被持續“吱、吱吱”震動聲驚醒的錢芳麗伸手將手機按了一下，沒了聲音，轉身又睡去。但沒消停幾分鍾，手機又繼續“吱吱”震動起來。錢芳麗睡眼惺忪地坐了起來，蹙著眉頭，斜乜了眼震動不歇的手機，第一次沒接，過個幾分鍾繼續再響，不用看就知道是老爸打來的。她有些不情願地將兩腿挪下床，趿上拖鞋，打著連連的哈欠，拿了件架上掛著的睡袍裹上，這才拿起剛剛停歇下來的手機，走出臥室在客廳的沙發上曲腿坐下。她正要迴撥過去，估計是老爸想替她節省話費，又再次打了進來。
錢芳麗接通手機說：“爸，什麽事呀？大清早的把人叫醒！”
手機裏頭傳來老爸唿哧帶喘的聲音：“這麽搞的，打了十幾分鍾的電話都不接！晚上睡覺手機總要隨身放在床邊的，萬一有個急事呢？！”
錢芳麗順水推舟：“昨晚放在客廳充電，忘了拿進臥室。有事嗎？媽都好吧！”
手機裏傳來一陣老爸的咳嗽聲。
錢芳麗說：“你先喝口水。要不，我等下打過來。”
錢西來沒有理會女兒的話，自顧大聲說道：“你媽昨夜一宿沒睡，整整鬧到現在天亮！我說什麽都沒用，她說要你過來，有話對你說！”
“噢，又怎麽啦？那現在呢，是坐著還是躺著？你把手機給媽媽，讓我跟她說！”錢芳麗說道。
不一會，手機裏傳來母親薛芮文斷斷續續帶著焦躁的聲音：“芳晴，你們都不在，不要媽媽了！你爸整天要我吃藥，是想我早點死了，好去打麻將打賭！”
錢芳麗說：“媽，媽！你聽我說，爸讓你吃的藥，是醫生開的，是專門給你治病的藥。你聽我說，你趕緊躺下睡一覺，才會有精神……”
不等她說完，手機裏傳來老爸的聲音：“她不肯躺下，也不肯吃藥，說要等你來看過藥丸後才會吃！”
“爸，施小玲呢，這段時間不是她在的麽？”芳麗問道。
錢西來說：“說是青山那邊有同學搬新房，她昨天下午迴海川了！”
錢芳麗道：“嗬，知道了！我過來也沒那麽快，你先陪著媽媽一會，等會保姆也就到了！”說完，掛了電話。不料，老爸又打了進來。錢芳麗問：“還有事啊？”
老爸說，家裏有煮好的白粥，你們過來吃早飯……
錢芳麗打斷了老爸的話：“知道了！”便關了手機，撂在沙發一邊，徑自去了臥室衛生間。
躺在床上的韋勝利問道：“施小玲呢？她不是在麽！”
沒有關上門的衛生間裏，錢芳麗沒好氣的迴了一句：“說是昨天下午就迴海川了，有同學搬家！”
韋勝利支起身子，習慣地拉過一旁芳麗的枕頭墊在腦後靠在床上，帶著半臉的陰霾說：“你今天不是跟滕曉敏說好的嗎，這麽早起來趕到爸媽那，下午哪來的精神跟她周旋？”
一陣馬桶衝水聲後，錢芳麗在衛生間門口，看著老韋說：“芳晴又不在東州，還能怎麽辦？你再睡一會，我打個車過去！”
“我跟你一道去！媽的狀況不是很穩定，看樣子要不要調整一下用藥！”韋勝利說，“最好是讓施明虹主任看一下，距離她上次開的藥也已經有一段時間了。”
錢芳麗點了點頭說：“你先靠一下。我洗好，你再下床不遲！”
兩人穿戴整齊出門，牆上的掛鍾已顯示七點四十來分。還沒到車庫，芳麗的手機響起，還是老爸的。她沒等老爸開口就說：“來了，在路上。”
老爸說：“保姆七點半就到了，是小玲打電話叫她趕過來的。你們過來吃早飯，白粥還熱著！”說罷，就掛了手機。
芳麗看著手機，一臉的無語。
韋勝利問：“還過去嗎？”
錢芳麗朝他瞟了眼，加快腳步朝車子走去。韋勝利快步跟上，距離車子尚有十來米，就按開了車鎖。
車裏，兩人一路無話。
芳麗想給芳晴打個電話，剛按下通話鍵又隨即關了。“說什麽呢？說一大清早被老爸叫醒，告訴她昨晚老媽很鬧？說施小玲不顧家裏二老，管自己迴海川？再告訴她說施小玲一早就打電話給保姆，讓她早早過來，並且已經到家了，而自己卻還在路上？咳，有什麽好說的，搞不好還會給芳晴懟兩句！”她放下手機，隨著車子的搖晃，兩眼有些發呆，腦子裏實在想不出自己該怎麽做才好。漸漸地睡意上頭，她的眼皮重的像塊鋼板直直的掛了下來，竟然無法睜開！
幾年前，隻記得是周末，因為隻有周末，大家才會齊聚爸媽那。媽媽準備好一桌的飯菜，跟往常一樣招唿大家上桌吃飯。老爸還是一邊咪著他的小酒一邊在“開會作報告”。大家吃得正香，突然，錢芳晴叫了起來：“媽，一條蟲，青菜裏有條小蟲！”
“不會吧，我都洗了好幾道水了。”母親的聲音有些輕，眼神愕然四顧，一時無所措手。
徐文彬看了眼芳晴說：“沒有看錯吧，真有看到就把它剔出來！大驚小怪的，還以為是什麽大事呢！”說著，用勺子將小蟲連菜葉舀出，還裝模作樣地看了看說：“看錯了，是小菜梗！”
老爸說：“是蟲子也正常啊，過去還講，每天不吃它三條小蟲子到肚裏還不能算是個人哩！”
老媽開口道：“剛才文彬說是芳晴看錯了！真有蟲子就給你爸吃，他要吃三條的！”說得大家都笑了。
但，芳麗注意到，媽媽手中的筷子基本上隻碰那盤青菜，雖然筷子伸的有些機械。之後的日子，大家都看到媽媽在廚房洗菜時，總是帶著老花眼鏡。“咳……恍如昨日！”錢芳麗歎道，“一個愛幹淨，甚至有些潔癖的媽媽，怎麽就患上這種老年病呢！”
“到了！”韋勝利說，“你怎麽啦，在歎氣！”
“沒什麽，剛才迷糊了一會。”錢芳麗說，“等會你把媽吃的藥詳細看一下。我看，就定個時間送媽媽去趟醫院讓施明虹主任看看。”
韋勝利說：“這樣最好，讓施明虹當麵看一看，做個評估！”
到了門口，錢芳麗習慣地按了按門鈴，卻不見開門。她掏出鑰匙開門進去，難得電視沒開，很安靜。兩人換上拖鞋進屋，才看到老爸躺在沙發上睡著了，也難得沒有打起唿嚕聲。兩人輕手輕腳地走進老人臥室，老媽躺床上睡得也香。保姆小陶在陽台洗著拖把抹布，洗衣機裏不停地響著轉動的水瀑聲。因擔心吵著老人，小陶把陽台的門關了，自然沒有注意到門鈴聲。小陶告訴芳麗，她趕到時，見奶奶靠在沙發上很困，就把奶奶扶到床上睡了。爺爺看了一會手機，後來也躺在沙發睡著。錢芳麗點了點頭，便轉身去了廚房，將電飯煲裏還盛著白粥的內鍋端出，盛了兩碗，就著桌上留著的一碟花生米一碟豆腐乳和一碟爽口榨菜，招唿老韋坐下喝起了白粥。
“夠嗎？”卻是老爸走過來問道，“不夠再煮點速凍餃子！”
錢芳麗說：“夠了，真的不夠，也沒關係！你還是去躺下，補個覺吧！”
“小玲說她會物色個保姆，住在家裏的那種。”錢西來沒有理會芳麗的話，“她在做小陶的工作。我也問過，小陶說她老公不一定會同意做住家的。”
“爸，我們早就說要請住家保姆啦！你想想，像今天一早那樣，大家都沒辦法睡覺。”錢芳麗說，“鬧來鬧去，不就吵個我和老韋！”
錢西來似乎沒有聽見，背著手朝沙發走去。
這時餐桌上錢芳麗的手機響起，是芳晴打來的，她接過來按了免提鍵。手機裏響起芳晴的聲音：“姐，你們到了嗎？爸媽怎樣？要不，我今天就先迴來。”
“我和勝利就在爸媽這裏啊，還是老樣子！媽媽躺床上睡覺，昨夜不睡，現在睡得正香。爸爸起先躺沙發睡覺，現在醒了。你如今天迴來，到東州起碼也是晚上八九點鍾了！”芳麗說。
“一大清早接到爸爸的電話，我都慌了！視頻裏媽媽的臉色神情很不好，不停地問我們在哪裏！”芳晴說，“文彬大概在月底迴東州。他說由我自己決定，如果你們覺得還是老樣子，那麽我就跟他一道走，畢竟有些東西要打包要收拾收尾的。”
上次徐文彬從西州迴來就說準備迴東江的。巴城那邊一個是遠，迴家一趟不容易。要驅車三四個小時才能到蓉城或山城的機場，這還沒算上要提前九十分鍾趕到的辦理登機手續的時間，然後是空中飛行三四個小時到東州機場，再然後打車或乘機場大巴迴家還要一個多小時。起早摸黑，沒有十二個小時進不了家門。這還是一切都順當的情況下，按照“課程表”說的。另一個是巴城的飲食不大習慣，徐文彬對紅油麻辣始終無法適應，剛來不久就被麻到把舌頭給咬破，腫了一個多星期才逐漸恢複正常，舌麵至今仍留存著一塊醒目的疤痕。幾年下來，從不知痔瘡為何物到備受痔瘡的折磨，這一難言之隱又無時不困擾著他。結果是花椒不能進口，辣椒影響出口！呃，沒有麻辣還會是巴城麽？從街頭巷尾到零散村落空氣中散發的還不都是麻辣滋味！哈，這日子過得還真的難以言傳。當然，最讓他深感心力交瘁的是企業的自我內耗，盡管他敬佩老板林興華，但他身邊的一幫合夥人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這點林興華自己也心知肚明。他在例會上多次提到“做事”和“不做事”的區別，強調不能讓“做事”的人感到“為難”，更不能讓他們“心灰意冷”！但，徐文彬去意已決。在項目開業進入平穩運營之後，徐文彬向他提出要離開巴城迴東江時，他是真心挽留的。
有時聽芳晴繪聲繪色地講述在巴城的經曆，芳麗也是一驚一乍的。聽說徐文彬打算迴來，雖不明其裏，也還幫腔道：“不管怎麽說，肯定是迴東江好！”這時候，芳晴試探性地說出“提前迴來”，隻是因為要照顧媽媽，這豈不是將自己和施小玲的軍嗎？一個大姐一個大嫂都在東州，難道要幺妹從千裏之外提前趕迴來照顧老媽？哪怕自己心底裏真的想芳晴今天就到家，也不好說出口來！要說也要讓錢智男和施小玲去說，這個口自己是不能開的。錢芳麗對著手機說：“不至於差這麽幾天時間吧，爸爸說，小玲已經在找住家保姆了……”
“你不要提前趕迴來，你和文彬把事情忙好之後再迴來也是一樣的！”老爸錢西來不知什麽時候又轉到餐桌邊，不等芳麗講完就對著桌上的手機大聲地喊道。
芳麗急忙移開麵前的白粥和幾碟小菜，拿起手機遞給老爸。錢西來接過手機，卻又把它放迴到芳麗的麵前，擺了擺手不說了。
“嗬嗬，聽到了沒？爸爸是就怕你著急趕迴來！”錢芳麗的聲音也響了許多。
“小陶肯答應做住家保姆就好了！我覺得可以多給點，稍微高出市場價……講話方便吧？”芳晴突然收住口。
“她在陽台，門關著。你和小玲說過啦？”錢芳麗話音剛落，小陶已經走了過來，對老韋和芳麗笑笑說：“吃好放在桌上就行，待會我來收拾。”
“噢，小陶在陽台忙好了！”芳晴說，“一早小玲給我打電話，說爸爸講‘吃不消’，同意了。你們在吃早飯哈，那就先說到這吧！”
“嗯，先這樣吧！”芳麗掛了電話，放下筷子，撇了撇嘴：“一碗粥都不讓人省心喝著！” 原來芳晴早就已經知道家裏的情況，並非如芳麗所講的老爸隻會給自己打電話發牢騷。自己和老韋百般勸說要請全天保姆，老爸就是不聽，小玲和芳晴一說就通！看剛才樣子，就怕芳晴急著趕迴來，也不顧桌上擺的，對著手機就喊，唾沫飛濺，完全不顧自己和老韋還在吃飯！唉，老爸何時變成這般模樣了！她有些懊惱，忍不住瞥了一眼客廳裏的父親。隻見他蜷縮著身體斜歪在沙發上的靠枕眯著眼睛打盹，微微張著的嘴巴不時發出“咕嚕”聲響。突然間，芳麗心裏咯噔了一下，仿佛有隻兔子闖進心窩蹦蹦亂跳！她起身離開餐桌，走近父親，拿起旁邊的一塊毛巾毯子給他蓋上。或許動靜有些大，把老爸給驚醒了。他睜開眼皮瞟了一眼芳麗，有些無奈地說道：“爸媽年老多病，給你們添麻煩了！”芳麗道：“別說了！要不，拿被子蓋上？”
錢西來閉上眼睛，擺了擺手，說：“我累了，想睡一覺。”隨著老人的話音落下，鼻鼾聲已悄然而至。見老爸神情困倦，錢芳麗不再說話，默默走迴餐桌坐下，對正在收拾碗筷的小陶說：“我爸在沙發上睡著了。他昨夜沒睡好，讓他好好睡一覺。我們有事情要出去一趟，這邊老人有什麽事的話，隨時聯係哈！”小陶輕聲答應了。
睡夢中錢西來仿佛聽到有人出去關門的聲音，之後瞬即清靜了下來。他也搞不明白，明明耳朵不好使，這會兒又聽得如此清楚。別人關門是不會這麽用勁的，隻有智男吧，從小被寵壞了，現在還是這樣。“咳，想來日子過得也快，如今他也快要六十了，看他還能用勁幾年！”管不了那麽多嘍！錢西來告訴自己，還是睡吧，睡去就安靜了！可是蒙朧中耳邊又隱約聽見有人在叫喚“西來，西來”。“真煩！沒見著我在睡覺麽？”錢西來正待發火，卻見是哥哥東來在找他。
“唉，上了年紀，忘性就大！明知道你在這了，還去老宅找你，白白費了些工夫！”錢東來一如以往的腔調說道，“你看，誌軍生活毫無著落，那天說要把我辛苦一輩子才蓋的房子抵給銀行。這怎麽成呢？夏荷不同意，誌軍就朝她發火，氣得夏荷隻好躲到芳華家去。我又不在世，就這麽眼睜睜地看著誌軍把個家給敗了！”
錢西來也歎道：“老宅不是已經被智男小玲給賣了麽，你怎麽進得去的？當心被人趕出來噢！”
隻見錢東來正色道：“亂說，我進去的時候，母親還在自己房間裏的藤椅上躺著呢！”
“唉呀，糟了！媽，媽！”錢西來在老宅門外大聲喊道，又覺得自己的喉嚨裏給什麽東西堵著，怎麽喊著媽媽，她就是沒聽見！錢西來再次用勁地大喊一聲：“媽！”
這一喊，驚得廚房裏的小陶一失手，將剛從冰箱裏端出的一碗剩飯給掉到地上，“嘭”的一聲，碗碎飯散，一地狼藉。小陶顧不上清掃，急忙走到客廳沙發，卻見錢西來臉色青白，兩眼直愣愣地瞧著麵前的窗戶，嘴巴微微地張著，一縷口水從嘴角淌出。“爺爺醒了，沒事吧！”小陶有些緊張地問道。
錢西來沒理會小陶的話，直了直身子，反問小陶：“芳麗他們呢？”
“大姐說是有事出去一趟。”小陶說，“也不知道中午迴不迴來吃飯的。”
正說著，臥室裏又傳出什麽東西翻倒在地上的聲音。小陶隨即轉身進去，看是奶奶薛芮文坐地上找拖鞋，不知何故卻把床頭櫃上的小床燈也給翻到地上，幸好小燈泡沒有摔碎，否則觸碰著電可不是玩的！小陶又是一驚，趕忙扶起老人在床沿坐著，把床燈擺放好，才給她套雙拖鞋，摻扶著慢慢走出臥室在客廳的靠椅上坐下。
一邊的沙發上，又見爺爺錢西來歪在靠枕上微微地打起了唿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