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西來如願以償地將女兒錢芳麗安排進了醫院,並且是在西藥房。那次衛生局是大手筆了,一次性安排了七個崗,除了錢芳麗,安盛文的二女兒進了衛生局藥政科,其餘三個是縣醫院護士崗位,另兩個則是在下麵公社的第二人民醫院的護士。


    藥房主任趙林春開玩笑說:“錢芳麗還是去中藥房跟母親薛芮文吧,這樣一天到晚都好指導。”說得錢芳麗是直搖頭:“中藥房味太重了,我媽下班迴來身上都是藥味!”其實,西藥房人手也緊,好學的智小慧因工作需要年前調往藥政科,現在已是那兒的副科長了。原來趙林春還指望智小慧能夠頂班呢,看看藥房,老的老小的小,沒個三五年,錢芳麗還出不來。唉,多想無益,幹活吧!趙林春自我寬慰著。


    好像常見的藥名還沒記全,在藥房頭尾也就半年光景,第二年端午剛過,錢芳麗就要離開藥房去西州衛校讀委培,趙林春自然是一臉的無奈。


    在錢西來和薛芮文緊鑼密鼓地給錢芳麗張羅出門讀書之際,這邊一紙調令通知卻也讓月紅宇倍感無奈。他猶豫了一下拿起電話,給郎俊飛辦公室撥了過去,響了一會,才有人拿起話筒。接聽的是辦公室秘書,當得知是月紅軍院長,秘書告訴他,郎局長在開會走不開,如不便轉告則請他遲些時候再打。放下電話,月紅宇感覺有些沮喪,他拿起桌頭上的香煙點了一支,沒抽上兩口又被嗆了,一陣狂咳,兩眼冒淚,氣得將手中香煙揉捏進煙缸再給它也喝上茶水,方才平靜下來。


    調令是黎麗華的,通知她本月十日前去西化醫院報到。月紅宇也不知道她本人有沒有接到通知,反正他覺得自己就像是懸在梁上的燈泡,需要時開關一拉,不需要時還是開關一拉。今天已是五號,明天六號星期五,後天星期六,最遲下周一她就得離開這裏去西化醫院了!他突然覺得郎俊飛也是個毫無作為的草包,縣醫院有多少家底難道他會不清楚?尤其是婦產科,什麽是“青黃不接”?她這一走,遇上難產剖宮的沒了外科幫忙都寸步難行!上個月,有家村民的媳婦難產,一家子守在產房門前,死活不讓麻醉師馬俊明進去,非要個女的醫生或護士給已經奄奄一息的產婦打麻醉!月紅宇出麵解釋,聽到的卻是“當醫生護士的,連個麻醉針都不會打,你這醫院還能做什麽”的責問。


    “鈴鈴鈴”一陣急促的電話聲讓月紅宇有些個措手不及。他端起杯子呷了一口茶潤潤嗓子,才拿起話筒,對方是衛生局人事科的何彩虹科長。她電話裏告訴他說,行署衛生局催得緊,局裏人事科已經將黎麗華的個人檔案寄出,醫院隻要給她開具正常的工資證明即可。月紅宇隻“嗯嗯”了兩聲,那頭就已掛了電話。他怔怔地看著手裏的話筒,機械地給財務打了過去,鸚鵡學舌如此這般地說了幾句,不等對方迴應便扔了話筒。還沒等他靜心,電話再次響起。他伸手拿起話筒,電話裏頭問:“院長,工資證明蓋的是財務專用章還是醫院公章?”月紅宇直截了當地說:“隨便敲個上去,都假不了!”電話裏的財務見院長沒有好聲氣,估計此時的他心情不佳,也不敢多說,便很快地擱了電話。


    月紅宇放下電話,起身離開椅子往門外踱去。還沒到門口,錢西來推門進來。他是來請院長今晚到他家吃飯的。月紅宇問什麽事請客,請了那些人。錢西來說道:“芳麗去西州衛校讀書,名單確定下來的時候,你不是說要我請客的嗎!我哥也在,說把郎俊飛局長也請過來一並感謝。另外,芮文也準備請趙林春、彭春蘭、黎麗華三個女的同事。”月紅宇聽罷點點頭,來迴踱了幾步,問:“安盛文呢,平常也很支持你工作的,怎麽沒他?”


    “有,也請的!這不,我是先到這兒請你,再準備去請他!”錢西來說,“領導確定後,我才好告訴芮文去請她們幾個女的!”


    “哦!······黎麗華調走,你也知道了?”月紅宇輕描淡寫地說,“這麽巧,那麽你今晚是請客加送行了!”


    “對,對!感謝領導,請客加送行!”錢西來先是笑著,後又一怔,“······誰?黎麗華,黎醫生調走了?她不是還在醫院麽?!”


    月紅宇看著錢西來的樣子不像是裝的,但還是說:“你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人家調令通知都來了!”


    “還真有這事啊?我是真的不知道呢!我以為院長說的‘送行’是指我女兒芳麗哩!”錢西來一時搞不懂月紅宇的意思,有些慢悠地說道:“那,晚上······芮文還要不要去請······?其實也沒什麽哈,她孑然一身,大家同事一場,為她送個行,也是情理的事嘛!”


    “我沒說有什麽問題,隻是覺得剛好有些湊巧!不是說你哥會把郎俊飛局長也請來麽?萬一問起,會不會覺得我們有意請上局長替她送行呢!”月紅宇看著錢西來,一字一板地說著。


    錢西來想了片刻,微笑說:“我明白院長的意思了!郎局長問起也無妨,黎麗華是薛芮文請的,還有彭春蘭、趙林春哩!女人嘛,總有幾個常在一起說說話的,而且,她們幾個也算是我女兒的老師了!再說,郎局長是我哥出麵請的,正如常說的‘無巧不成書’罷,算我錢西來擇日撞日巧合了!”


    “嗯。”月紅宇點了點頭。


    錢西來見月紅宇點了頭,便說:“我去請安副院長去。”月紅宇仍舊點了點頭,見錢西來還站在麵前不動,隻得說:“還不去啊!”


    離開院長辦公室,錢西來總覺得月紅宇有話沒說完。他搖了搖頭,自言自語道:“芳麗出門讀個書,我私人請客呢,搞那麽複雜幹嘛?!”說著,便往安盛文常待的外科診室走去,又順便告訴芮文一聲,讓她早點跟三位女同事說好。


    趙林春就在隔壁,薛芮文跟她一講,便滿口說既高興又不舍,但終歸是好事,值得高興!彭春蘭獨自在科室整理耗材清單,一見薛芮文,便問錢芳麗何時去西州衛校,說這兩年的學習遲早逃不了,趁現在年輕好好把握,說不準還會找到婆家呢!薛芮文笑笑,講女兒是個“悶葫蘆”,去學校過幾年集體生活也好,特地過來請她今晚吃個便飯。彭春蘭笑道:“好的,是要祝賀一下芳麗的!”薛芮文又到婦產科找黎麗華,護士告訴她,黎醫生在產房。薛芮文也知道黎麗華平常大部分時間都在產房,便往產房走去。


    產房門口說不出是一戶還是幾戶人家的親屬在不安地候著,或許隻是一家,跟來的七姑八姨在胡亂猜測著或男孩或女孩。縣城青山鎮就一塊豆腐幹大小的地方,誰家媳婦生產,親戚都會趕到醫院關心問候,至親的還會端著燉好的老母雞湯趕來呢!除了真的邁不動腿腳的老人,大多的即便手頭在做著活計也會歇手跑來關心探望。“哇---嗚哇”產房裏傳來初生兒清亮的哭聲。正在門口側耳細聽的一位中年女人轉身興奮地朝眾人喊道:“生了!生了!哭聲響亮,十有八九是男孩!”話音剛落,門被打開,出來一位護士大聲問道:“誰是家屬?”門口候著的幾個一起圍上說:“我們都是!”護士又大聲問:“誰是孩子的父親?”一個男的被一年長女人拉了過去,說道:“他是孩子的爹!”護士說:“是個女孩。你在這等著,過會還要把你妻子送迴病房。”說罷,護士退迴產房又將門給關了。“怎麽可能?看她那個肚子尖尖的,分明是男胎嘛!”“會不會看錯?聽哭聲很響亮啊,不像女嬰的哭聲呢!”眾人七嘴八舌的。“媽,嬸,你們都迴去吧!產房裏沒別的人,不會搞錯的。”孩子他爹開口道。那年長女人遲疑了一下說道:“那,我們先迴去了。把你媳婦送迴病房後,迴家吃點,再給她帶些吃的過來。”說罷和眾人一道散去。產房門口頓時清靜了下來,女嬰的父親獨自在門外守著產房門上醒目的“肅靜”二字。


    薛芮文不便敲門,看了看一邊的待產室,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女人在她男人的攙扶下來迴地移著步子。薛芮文正進退不是,產房的門開了,護士叫家屬進去幫忙把產婦移到推床送迴病房。往外走來的黎麗華看見門口站著的薛芮文,戴著口罩朝她問道:“有事嗎?”薛芮文說:“沒什麽要緊的。”邊說邊跟著她一道進了盥洗間,陪她洗罷去了隔壁的更衣室,看沒旁人,便說了今晚請她吃個便飯。黎麗華說:“沒必要那麽客氣。”薛芮文迴道:“芳麗出門讀書,向大家表示一下謝意是應該的,何況平常你沒少指點她呢!”換好衣服套上白大褂的黎麗華看了看薛芮文沒什麽異樣,笑著爽快地答應了。


    迴到門診,值班護士便告訴黎醫生,財務科讓她去一下。黎麗華笑笑說:“好的,知道了。”她是昨晚值班時,接到張馨蘭從郵局打來的長途電話。她在電話中告訴說,調令兩天前寄出,估計也就這一兩天的時間會接到通知,讓她準備準備,到時西州見。當時張馨蘭問她有沒有想過調往西州時,黎麗華隻是覺得是她的一番好意吧,並沒有怎麽放心上。後來張馨蘭來信讓她將學習和工作的簡曆寫一份寄給她,黎麗華也沒有想得太多,按信中所說的寫了一份寄給她。沒想到頭尾一年時間居然來了調令!她還真沒想到張馨蘭會有如此的能耐,黎麗華打心底裏感激她!自從“反右”那年從南州醫學院畢業,被直接分配到海川縣醫院,黎麗華就再無其他奢望。她是地道的南州市人,那屆畢業的,除她之外另有兩三個因家庭出身或受到“右派”牽累,被分配到東江幾個偏遠落後的縣級醫院,其餘幾乎都去了南州市各大醫院或醫療衛生機構,也包括她的戀人。她知道,自己的親舅舅在祖國寶島或港澳或海外某地,這個“海外關係”是無法抹去的,它就像孫悟空頭上的“緊箍咒”,根據不同的形勢,或緊或鬆,決定權在誰那裏隻能說“天知道”。她也不會相信“山盟海誓”“海枯石爛”之類的神話,所以離開南州的那一刻,就告訴戀人“別尋煩惱,就此結束;善自珍重,各奔天涯。”開始還有幾封書信寄來,見黎麗華無一迴複,後來也就杳無音信了。再後來又是“文革”,看看自己的處境,黎麗華越發覺得當初自己的決絕是對的,既然家庭出身親情關係無法選擇,自己已經淌水又何苦牽累無辜的他?過去在醫學院時,大家都說學醫的都是無神論者,時過境遷,她隱約覺得仿佛有那麽的一個神在左右著人的命運,或許也就是常說的“天意”罷。在幹校,她和後來的張馨蘭同住一個房間,兩人一起掃廁所、讀報、寫檢查,雖然隻有短暫的幾個月時間,卻能處到如同親姊妹般的默契,不就是老天爺安排的麽!黎麗華在幹校的時間比任何一個室友都要長,在她看來,都是匆匆過客,而唯獨張馨蘭成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知交。她欣賞她的文華,她佩服她的理智,沒別的,就這麽點相知。


    黎麗華到了財務科,出納遞給她一張蓋有“海川縣人民醫院財務專用章”的工資證明,有些不舍地說道:“我懷孕了,黎醫生卻調走了!”黎麗華笑道:“等你生寶寶的時候,會有更好的醫生在你身邊的!”出納跟著笑道:“但願吧!”黎麗華離開財務科迴到診室,她隻知道要調走,至於正兒八經的調令通知到了沒有,什麽時候去報到,仍是一頭的霧水。按理,沒有調令通知,財務是不會開給工資證明的,既然開了證明,就說明已經有了通知。她看了看工資證明,已經恢複如常,補發部分何時能給,怎麽給,也是個未知數。她想應該去辦公室問問。辦公室歸行政,那麽就去找錢西來。行政辦裏不知是誰家剛安排進來的女孩說:“錢科長剛出去不久。”黎麗華想或許那個“百事不管”隻顧看病的安盛文會知道一二,畢竟人家也是個副院長,又是老同事,有事找他問問也正常。還沒到安盛文辦公室,後麵倒傳來了他的招唿:“黎醫生去哪?”黎麗華扭頭看時,他正朝自己這邊走來。


    她說:“正找你呢!”


    “哈,什麽事找我?”安盛文說,“聽說要走了?哪天走,我送送你!”


    “是要走了,但不知道是哪天走。正想來問你呢!”黎麗華道。


    “自己哪天走都不知道?”安盛文有些驚訝,“報到時間總知道的吧?”


    黎麗華看他不像是裝的,隻得搖頭道:“知道還跑來問你呀?!”


    到了辦公室,安盛文見黎麗華沒想進來的樣子,便問:“去找月紅軍?噢,不,改叫‘紅宇’了!”


    “總要找個人問問清楚的吧!”黎麗華說。


    一語提醒安盛文,也提醒黎麗華自己,一個說“我幫你問”,一個說“你幫我問”。兩人不約而同地笑了出來。不等黎麗華進來,安盛文已經拿起桌上的電話給老婆打了過去。電話那頭說調令通知已經給到月紅軍,醫院開具工資證明就行,個人檔案局裏已寄出,叫黎麗華十日前到西化醫院報到。安盛文放下電話,對站一旁的黎麗華說:“都聽到了?十日前到西化醫院報到!”


    “這麽緊?今天五號,那麽最遲八號也要走了!”黎麗華說,“幸好你幫我問到。否則,我還真的不知道呢!”


    “我也是剛剛從錢西來那聽到的。具體如何,我看他也不大清楚。估計過一會月紅宇會告訴你的。”安盛文說,“你定下八號走嗎?如定下來,我幫你訂張車票吧!”


    黎麗華想了想,說:“雖然沒什麽東西可搬,房間裏收拾收拾,科室也要交代清爽,兩天時間還是要的,就八號走吧!”


    安盛文點點頭,說:“兩天時間要的。二十來年了,來時一隻箱,走時還是一隻箱!”說罷,又拿起電話給交通局運管科的何飛虹打過去,讓她幫忙訂一張八號去西州的車票。何飛虹問要七點早班還是九點晚班。


    黎麗華說:“七點的好,大家都沒上班,清靜。”


    安盛文點了點頭,對話筒說:“就7點的吧。我看位置還是2號或42號,前麵沒座位擋著,坐著舒適。”電話那頭說“知道了,別忘了七號下午去窗口拿票!”安盛文迴句:“知道。”便閣下電話,對黎麗華說:“記得七號下午去車站窗口拿票,就說何飛虹訂的。”


    “謝謝!”黎麗華說,“還是你想得周到。”


    “客氣什麽,老同事了,舉手之勞的事!你這一走,老同事還真沒幾個了!”安盛文道。


    黎麗華點頭笑道:“差不多前後來的,還有趙林春一個。”


    “黎醫生在這呐!”門口傳來月紅宇的聲音,“剛才被錢西來的瑣事耽擱了一下,打電話到財務問黎醫生來過沒有,那邊說你剛走開。我估計你迴科室,結果還是跑了個空。”月紅宇說著走進辦公室。


    “我正要往院長這邊走,碰巧遇上安副院長。這不,老同事一場,說聲‘再會’呢。”黎麗華說,“我想,沒有院長指示,財務是不會給我開具工資證明的,我隻好找院長問調函通知了。”


    “我不也是剛接到嗎,還想給你送去呢!”月紅宇說,“開始時聽說你在產房裏忙著,湊巧錢西來找我說事,就這麽耽擱了一會。局裏何科長也來過電話,說行署衛生局催得緊,讓你十號之前就要去報到呢!”說著,將調函通知書遞給黎麗華。


    月紅宇說:“安院長也在,我看就明晚請黎醫生吃個飯,為她送行,如何?”


    安盛文道:“要的,我也正想問你。老員工了,就這麽說走就走,想挽留的機會都不給!”


    月紅宇說:“就這麽定了!明晚,就在食堂。讓趙大明搞幾個菜,為黎醫生送行!我還要去趟衛生局,黎醫生走了,婦產科誰來撐門麵?少不得要和你家的領導發兩句牢騷!”


    安盛文應道:“和她說什麽都沒用,要說隻能找郎俊飛去說!”


    “都要說!”月紅宇邊說邊往門外走去。


    “沒想到我還有那麽點點的用處!”黎麗華笑道。


    “你別偷著樂了!”安盛文說,“婦產科除了你,誰拿手?他不去,我也要催他去匯報反映的!”


    黎麗華說:“你們這趟子領導之間的事我就幫不上忙嘍!”說罷,拿著調令通知出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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