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縣裏都沒有明確講支持“紅星”的情況下，平日裏給人感覺很低調甚至沒有多少存在感的劉友輝，卻突然表示跟廣大師生站在一邊，絕不是一個陳正守就能說動的。而之前和之後劉友輝和陳正守兩人都無明顯交集，甚至和陳衛國也隻僅限在工作層麵，其它並無過多來往。可見劉友輝是有更多因素考慮。至於真正的動因，也隻有他自己心裏清楚。
八九年秋上，錢西來從文教局副局長崗位調任縣府辦副主任，和縣人大副主任的劉友輝在海川一中50周年校慶過後的老同事聚會上，錢西來問起劉副主任，當年是怎麽迴事。劉友輝有些詫異地看著錢西來，見他的神情平淡自然，便淡然道：“這本賬，從七六年的十月至今一直都在翻箱倒櫃地清算著。我個人估計，永遠也算不清。你看，至少你還沒有清零吧？”
錢西來忙說：“我沒有他意，隻是有些好奇而已。當年你是一中書記，是一把手領導，我和大家一樣都看著你，所以印象深刻。今天你是縣人大副主任，還是我的領導，雖然說二十幾年過去了，忍不住，所以問了出來。”
“是啊，二十來年過去了！人的一輩子有幾個二十來年呢？我剛才說這本賬估計永遠也算不清楚，不是講無法撥亂反正。事實上，在學習的文件裏就已經講得很清楚了，這是記入在冊的。”劉友輝見錢西來專心地聽著，便繼續道：“我們基層幹部，遠在海川，一下子這個說自己是正確的，那個說自己是對的，到底怎麽聽？客觀地說，群眾都是無辜的，設身處地來看問題，包括你和我，難道不是這樣的嗎？我不說個立場，或跟大部分師生對著幹，稍有差錯可能就會出更大的或許無法想象的亂子出來。何況，當初陳衛國他們的初衷也是想緊跟運動。他們幾個人一迴來，就有股子的衝勁，作為校領導，又怎能忍心給他們潑冷水呢？換著你，也不會的。”劉友輝從口袋中拿出一包雲煙，遞給錢西來一支，自己夾上一支，正要去摸打火機，錢西來已經點了打火機遞了上來。兩人點上香煙，吞雲吐霧。劉友輝看著嫋嫋升騰的煙圈，沒有說話。
半晌，劉友輝開口道：“陳衛國這個人，給我的印象是活潑開朗，積極肯幹。說實在，我從沒有聽到他說過什麽困難，叫過什麽苦。他也曾問起過我在朝鮮長津湖的冬天是怎麽挺過來的，我給他看沒了幾個腳趾頭的腳板和兩腿上永遠退不去的凍傷的瘡疤。他也脫下衣服給我看身上的傷痕，左側肋骨有一個凹陷，就在心髒部位邊沿。他講，醫生告訴他說再上來一公分就成烈士了。他講比起在高原冰山上的哨所，這裏幾乎沒有什麽可以叫困難的。”劉友輝看了一眼錢西來，“工農兵三結合成立革委會，解放軍進駐，縣裏對你們‘紅旗’持否定態度，遣散‘紅旗’派，不能完全歸咎‘紅星’和陳衛國。不是我在替他說話，當時的形勢，不是他能左右得了什麽的。也包括我，或是張慶華，吳青鬆，魏大中他們，不管你站哪一邊。沒想到的是，陳衛國被他的一位老領導利用了，走到了錯誤路線上去，後來的結果你也知道。那時你還在西州幹校學習吧？你哥錢東來很清楚！”
錢西來不置可否地說：“先是在西州分區幹校集中學習了六個月，後來轉到西化幹校繼續邊學習邊勞動，頭尾四年整。”
“從當時的情況看，你隻是‘小組長’角色，和張慶山、張慶華他們又不完全一樣，後來還是區別對待的。”劉友輝說道。
錢西來知道，劉友輝所指的事件是七〇年春夏，突然冒出的大清查。從運動開始，緊接著是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隨後解放軍進駐，走三結合道路，成立革委會等一係列的運動，人們還沒有從一波緊接一波轟轟烈烈的運動浪潮中緩過神來，馬上又要大清查，小縣城青山鎮的空氣再次凝固了起來，街頭巷尾一下子又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錢西來迴到家中，顧不上和不足三周歲的小女兒錢芳晴親熱，直接找了哥哥錢東來。
曆經幾年運動的鍛煉，錢東來已是供銷社革命領導小組副組長。還有一位副組長是工商聯的饒正樹，他是怎麽“三結合”到供銷社革命領導小組裏來的，錢東來一清二楚。一開始魏大中是領導小組的組長，沒過幾天的一個下午，就被工作隊帶走了，接著宣布饒正樹為供銷社革命領導小組副組長，主抓革命生產工作。 原來是在魏大中的領導下，革領小組副組長錢東來主抓運動，同時他還是工人組織“紅旗”青山組的組長，現在魏大中不在崗，接替他擔任組長的是縣革委會成員、縣人武部政治部主任、海川工作組副組長之一的祝建軍。祝建軍是部隊工作組開展後從甬州水警區調來的，老家在西州木河，對海川還算熟悉。工作上幾次接觸下來，可能是當過兵的緣故，錢東來逐漸成為祝建軍的得力助手。幾周後，大家才得知魏大中在西州分區幹部學校被隔離審查，聽說問題還比較嚴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吳青鬆很吃了一驚，他知道工作組已經搜查過魏大中和老丈人的家，這些天老婆不是往娘家跑就是往她姐家走，吳青鬆提醒過她，不要跑的太頻繁了，很招人眼的。另一方麵，吳青鬆找到在部隊裏的老領導，給他寫了一封信。過了個把月的一天下午，祝建軍在人武部打來電話，讓錢東來去找吳青鬆一起到人武部來一趟，說已打過電話到糧食局，吳青鬆不在那。錢東來是直接去了他丈人家，吳青鬆果然在那。錢東來的找上門，吳青鬆有些吃驚，聽說要去人武部一趟，臉色一下子青了下來，對錢東來說：“我也算幫過你，得罪了一些人，把僅有的名額給了你家屬，讓夏荷吃上國家糧。你說說，是平安無事還是兇多吉少？”
錢東來想了想平靜地說：“如果要審查你，我覺得是不會讓我來找你的，因為我不是工作組成員。還有，是叫我跟你一道去。通過這一段時間跟祝建軍組長的接觸，我覺得他還是一個正直的革命軍人。”
吳青鬆拍了拍錢東來的肩膀，表示言之在理。兩人正準備出門，吳青鬆老婆曹愛英叫他帶上一個小紅布包，說省得搜查了，帶去上交。吳青鬆接過來在手中掂了掂，又遞還給老婆，說：“東來老弟也是當兵出身，我想我們當年當兵都保護過老百姓的生命財產。我就不相信祖上留下來的東西都是不好的，你拿迴去！”說罷，轉身出門。
到了縣人民武裝部，跟衛兵說明了來意，衛兵認得錢東來，說：“祝主任在等你們。”兩人來到祝建軍辦公室門口，門關著，錢東來喊了句：“報告！”
祝建軍從隔壁辦公室開門出來對他們說：“你們先到樓下會議室等我。”說罷，又迴頭進去並順手帶上了門。
錢東來知道祝建軍說的會議室，他帶著吳青鬆到一樓走廊一側盡頭的一間會議室，習慣地敲了敲門後推門進去。準確地說這是一間教室，有黑板、講台，還整齊地擺著中學生用的課桌凳。靠走廊向雪白的牆上，刷著紅色的印刷體大字標語：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提高警惕，保衛祖國。這才讓人感覺到這裏和學校的教室有著完全不一樣的氛圍，那是一種無形之中迎麵而來的威嚴。兩人像學生一樣在兩張並排的課桌凳上坐下。錢東來掏出“五一”牌香煙，遞給吳青鬆一支，自己叼上一支，摸出火柴先給老吳點著自己隨後點上。他起身到講台邊，在一側擺著粉筆黑板擦的課桌抽屜裏拿出一個很陳舊的白色搪瓷缸，迴到剛才的位置坐下。吳青鬆看缸裏已有煙頭，又看看錢東來，說：“你對這裏很熟悉嘛。”錢東來笑笑：“談不上很熟悉。算上今天，共來過三次。這個搪瓷缸是宣教股的一位幹事放在這裏的，他是個煙槍，聽主任講，他喜歡獨自一人在這裏寫稿子，平常沒人，抽煙也自在，還可以積攢些煙頭，用裏麵的煙絲再卷上幾支。”
“祝主任叫我們在會議室等，這裏是教室，會不會搞錯？”吳青鬆有些不放心。
“他喜歡在這裏開會，他說的會議室就是這裏，沒錯。”錢東來解釋說。
差不多一支煙工夫，祝建軍走進來，在他們前排對麵坐下，說：“剛才路政委召集革委會成員開會，還特地點了你吳青鬆的大名呢！響應‘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備戰、備荒為人民’的號召，可少不了糧食局的工作啊！當然了，供銷物資儲備也是十分重要。等會東來同誌先迴單位跟饒正樹他們商量一下，怎麽抓好這項工作，革命生產和革命運動要兩不誤。”
祝建軍說的“路政委”便是縣人武部政委，也是海川縣解放軍工作組組長，海川縣革委會主任路海生同誌。祝建軍是縣革委會委員，工作組副組長，分管物資糧食口工作，同時兼任供銷合作社革領小組組長，召集吳青鬆、錢東來商量並布置工作是正常職責範圍。他擔心饒正樹新進崗位可能會情況不明，請錢東來先迴單位布置下去，自己和吳青鬆就糧食部門的工作再做些研究部署，過後再到供銷社就具體工作事項一一敲定落實。
待錢東來起身離開後，祝建軍告訴吳青鬆：“你原來在部隊的一位老領導致信路政委特地問起你吳青鬆，看來對你還是挺關心的嘛。”
“不知道是哪位老領導，我想可能是高原團長，他是我們的部隊長，我在直屬通訊連時，一天到晚都要往他那跑個幾趟。”吳青鬆說道，“沒想到他還記得我，關心我。”
“‘官兵一致’的革命情誼一直是我軍的優良傳統。路政委調海川之前和他共過事，一個單位的。我就講這麽多，無關的人員就沒必要提起，包括家人。你是老兵，知道紀律。”祝建軍說。
吳青鬆起身，立正道：“是！”
祝建軍笑笑讓他坐下來，說“沒必要搞得這樣嚴肅”，又隨手拿出上遊牌香煙。吳青鬆趕緊拿出自己的利群，遞給祝建軍一支，又摸出火柴給他點上，然後自己也點上一支。
“路政委已經給分區幹校領導聯係過，魏大中的家屬可以前去探望，順便帶些衣物過去。你們是連襟，你迴去交代一下。”祝建軍說著站了起來，吳青鬆也跟著站起。祝建軍說：“運動要緊跟，生產也要抓好，過些日子我再到你那看看！”
“是！”吳青鬆又一個立正。
從人武部出來，吳青鬆一身的輕鬆，他想約個人一起喝上兩杯高興一下，又不覺地有些犯愁，魏大中不在，還真的不知道能和誰坐一起邊喝邊聊的。自己寫信給高原首長，原以為會“石沉大海”，沒想到這麽快就有消息過來，而且還是直接到路海生那裏。他要好好感謝老戰友也是高原曾經的通訊員現在江都市郵電局的沈友文，沒有他給自己提供老領導高原的聯係地址，一切白搭。吳青鬆不露聲色地迴到家中，他吩咐妻子把她姐姐曹愛華叫過來，有話說。曹愛華是物資局人事股幹事，性格文靜，平常就不大說話，魏大中被“審查”後，整個人更是沒了聲音。曹愛英卻剛好相反，有事沒事整天嘰嘰喳喳的，是個活潑開朗的女人。吳青鬆知道妻子想問他人武部這趟的情形如何，他裝著不知道，除了叫曹愛華過來之外，又吩咐妻子晚上多燒個什麽菜，說想喝兩杯解解乏。吳青鬆交代後就管自己出門去了。經過兩邊造反派一鬧，各單位的頭頭或靠邊或打倒或在幹校勞動學習，上班已沒了正常的秩序，單位組織幾乎處於停滯或渙散的狀態。解放軍進駐後，相繼成立了工農兵三結合的“革命領導小組”簡稱“革領小組”，這種狀況才逐漸有所扭轉。
錢東來迴到供銷社，從邊門進去上樓梯往二樓走去。這是一棟有十間門麵三層樓高且全磚混結構的商用樓房，一樓門麵房是供銷門市部的店麵，門市部商品從日常的鹽、紅白砂糖、鹹魚幹、海帶幹等一些耐儲存的食品幹貨，學生用的各類文具用品，到棉花、布匹、膠鞋、雨靴，燈泡、電池、手電筒等小五金，再到鋤頭、鐮刀等農具以及木工用的刨子、鋸子、鑿子等工具，幾乎涵蓋了當時工農學商社會各界生活生產資料。現在看來簡直是匱乏的可憐，一個縣的供銷社門市部就經營這麽些東西，而且諸如白糖、肥皂、火柴、棉花、布匹等生活日用還要憑票購買。可在當時，它足以跟百貨、食品、農資等公司相媲美了，是物資、糧食、商業、供銷四大部門之一。二樓的中間有一條長走道，沿街一側用作辦公，後一側則作倉庫；三樓除了靠樓梯口一頭有一間可以容納四五十人開會的會議室之外，其餘便是職工宿舍。錢東來剛到二樓樓梯口，遇上好像正要出去的饒正樹。見是錢東來，饒正樹停下準備下樓的腳步，將錢東來拉到往三樓去的樓梯上，遞過一支煙來，邊點火邊問道：“聽說你陪吳青鬆去人武部工作組啦？你迴來，他呢，應該沒有留在那裏吧？！”
錢東來沒有馬上迴他的話，抽著煙，看了看他，一會兒才說：“我有其他的事就先走了，他還在那。”
“唉！前幾天我就勸過曹愛英，是‘袁大頭’重要還是立場重要？錢財是身外之物，何況那些還是封建地主富農資本主義的東西！”饒正樹有些恨其不爭地說道，“你看哈，‘封資修，地富反壞右’這裏就占了四個！”
“先不說這個，這個季度的物資調劑計劃如何？估計西州那邊儲存的已經運完了，申請的話還是要提前報上去，免得被動。”錢東來說著，準備往辦公室走去。
“你怎麽關心起我手頭的事了？我心裏有數！別看你在這裏比我早，這裏有一半可是我家經營的呢！”饒正樹說話時，正好有兩個門市部的員工走上來去倉庫提貨。饒正樹下意識地用手掌拍住自己的嘴巴，連手上夾著的半根卷煙都飛了出去。其中一個員工剛好走到這裏，他俯下身將半根卷煙撿起遞給饒正樹。香煙上的火頭還紅著，不知何故，饒正樹沒接卻伸手去擋，結果和火頭對了個正著，火星飛濺，那半截煙自然又拋到了地上。錢東來踏上一步將煙頭踩滅，說：“小心火燭！”便徑自往辦公室去了。
八九年秋上，錢西來從文教局副局長崗位調任縣府辦副主任，和縣人大副主任的劉友輝在海川一中50周年校慶過後的老同事聚會上，錢西來問起劉副主任，當年是怎麽迴事。劉友輝有些詫異地看著錢西來，見他的神情平淡自然，便淡然道：“這本賬，從七六年的十月至今一直都在翻箱倒櫃地清算著。我個人估計，永遠也算不清。你看，至少你還沒有清零吧？”
錢西來忙說：“我沒有他意，隻是有些好奇而已。當年你是一中書記，是一把手領導，我和大家一樣都看著你，所以印象深刻。今天你是縣人大副主任，還是我的領導，雖然說二十幾年過去了，忍不住，所以問了出來。”
“是啊，二十來年過去了！人的一輩子有幾個二十來年呢？我剛才說這本賬估計永遠也算不清楚，不是講無法撥亂反正。事實上，在學習的文件裏就已經講得很清楚了，這是記入在冊的。”劉友輝見錢西來專心地聽著，便繼續道：“我們基層幹部，遠在海川，一下子這個說自己是正確的，那個說自己是對的，到底怎麽聽？客觀地說，群眾都是無辜的，設身處地來看問題，包括你和我，難道不是這樣的嗎？我不說個立場，或跟大部分師生對著幹，稍有差錯可能就會出更大的或許無法想象的亂子出來。何況，當初陳衛國他們的初衷也是想緊跟運動。他們幾個人一迴來，就有股子的衝勁，作為校領導，又怎能忍心給他們潑冷水呢？換著你，也不會的。”劉友輝從口袋中拿出一包雲煙，遞給錢西來一支，自己夾上一支，正要去摸打火機，錢西來已經點了打火機遞了上來。兩人點上香煙，吞雲吐霧。劉友輝看著嫋嫋升騰的煙圈，沒有說話。
半晌，劉友輝開口道：“陳衛國這個人，給我的印象是活潑開朗，積極肯幹。說實在，我從沒有聽到他說過什麽困難，叫過什麽苦。他也曾問起過我在朝鮮長津湖的冬天是怎麽挺過來的，我給他看沒了幾個腳趾頭的腳板和兩腿上永遠退不去的凍傷的瘡疤。他也脫下衣服給我看身上的傷痕，左側肋骨有一個凹陷，就在心髒部位邊沿。他講，醫生告訴他說再上來一公分就成烈士了。他講比起在高原冰山上的哨所，這裏幾乎沒有什麽可以叫困難的。”劉友輝看了一眼錢西來，“工農兵三結合成立革委會，解放軍進駐，縣裏對你們‘紅旗’持否定態度，遣散‘紅旗’派，不能完全歸咎‘紅星’和陳衛國。不是我在替他說話，當時的形勢，不是他能左右得了什麽的。也包括我，或是張慶華，吳青鬆，魏大中他們，不管你站哪一邊。沒想到的是，陳衛國被他的一位老領導利用了，走到了錯誤路線上去，後來的結果你也知道。那時你還在西州幹校學習吧？你哥錢東來很清楚！”
錢西來不置可否地說：“先是在西州分區幹校集中學習了六個月，後來轉到西化幹校繼續邊學習邊勞動，頭尾四年整。”
“從當時的情況看，你隻是‘小組長’角色，和張慶山、張慶華他們又不完全一樣，後來還是區別對待的。”劉友輝說道。
錢西來知道，劉友輝所指的事件是七〇年春夏，突然冒出的大清查。從運動開始，緊接著是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隨後解放軍進駐，走三結合道路，成立革委會等一係列的運動，人們還沒有從一波緊接一波轟轟烈烈的運動浪潮中緩過神來，馬上又要大清查，小縣城青山鎮的空氣再次凝固了起來，街頭巷尾一下子又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錢西來迴到家中，顧不上和不足三周歲的小女兒錢芳晴親熱，直接找了哥哥錢東來。
曆經幾年運動的鍛煉，錢東來已是供銷社革命領導小組副組長。還有一位副組長是工商聯的饒正樹，他是怎麽“三結合”到供銷社革命領導小組裏來的，錢東來一清二楚。一開始魏大中是領導小組的組長，沒過幾天的一個下午，就被工作隊帶走了，接著宣布饒正樹為供銷社革命領導小組副組長，主抓革命生產工作。 原來是在魏大中的領導下，革領小組副組長錢東來主抓運動，同時他還是工人組織“紅旗”青山組的組長，現在魏大中不在崗，接替他擔任組長的是縣革委會成員、縣人武部政治部主任、海川工作組副組長之一的祝建軍。祝建軍是部隊工作組開展後從甬州水警區調來的，老家在西州木河，對海川還算熟悉。工作上幾次接觸下來，可能是當過兵的緣故，錢東來逐漸成為祝建軍的得力助手。幾周後，大家才得知魏大中在西州分區幹部學校被隔離審查，聽說問題還比較嚴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吳青鬆很吃了一驚，他知道工作組已經搜查過魏大中和老丈人的家，這些天老婆不是往娘家跑就是往她姐家走，吳青鬆提醒過她，不要跑的太頻繁了，很招人眼的。另一方麵，吳青鬆找到在部隊裏的老領導，給他寫了一封信。過了個把月的一天下午，祝建軍在人武部打來電話，讓錢東來去找吳青鬆一起到人武部來一趟，說已打過電話到糧食局，吳青鬆不在那。錢東來是直接去了他丈人家，吳青鬆果然在那。錢東來的找上門，吳青鬆有些吃驚，聽說要去人武部一趟，臉色一下子青了下來，對錢東來說：“我也算幫過你，得罪了一些人，把僅有的名額給了你家屬，讓夏荷吃上國家糧。你說說，是平安無事還是兇多吉少？”
錢東來想了想平靜地說：“如果要審查你，我覺得是不會讓我來找你的，因為我不是工作組成員。還有，是叫我跟你一道去。通過這一段時間跟祝建軍組長的接觸，我覺得他還是一個正直的革命軍人。”
吳青鬆拍了拍錢東來的肩膀，表示言之在理。兩人正準備出門，吳青鬆老婆曹愛英叫他帶上一個小紅布包，說省得搜查了，帶去上交。吳青鬆接過來在手中掂了掂，又遞還給老婆，說：“東來老弟也是當兵出身，我想我們當年當兵都保護過老百姓的生命財產。我就不相信祖上留下來的東西都是不好的，你拿迴去！”說罷，轉身出門。
到了縣人民武裝部，跟衛兵說明了來意，衛兵認得錢東來，說：“祝主任在等你們。”兩人來到祝建軍辦公室門口，門關著，錢東來喊了句：“報告！”
祝建軍從隔壁辦公室開門出來對他們說：“你們先到樓下會議室等我。”說罷，又迴頭進去並順手帶上了門。
錢東來知道祝建軍說的會議室，他帶著吳青鬆到一樓走廊一側盡頭的一間會議室，習慣地敲了敲門後推門進去。準確地說這是一間教室，有黑板、講台，還整齊地擺著中學生用的課桌凳。靠走廊向雪白的牆上，刷著紅色的印刷體大字標語：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提高警惕，保衛祖國。這才讓人感覺到這裏和學校的教室有著完全不一樣的氛圍，那是一種無形之中迎麵而來的威嚴。兩人像學生一樣在兩張並排的課桌凳上坐下。錢東來掏出“五一”牌香煙，遞給吳青鬆一支，自己叼上一支，摸出火柴先給老吳點著自己隨後點上。他起身到講台邊，在一側擺著粉筆黑板擦的課桌抽屜裏拿出一個很陳舊的白色搪瓷缸，迴到剛才的位置坐下。吳青鬆看缸裏已有煙頭，又看看錢東來，說：“你對這裏很熟悉嘛。”錢東來笑笑：“談不上很熟悉。算上今天，共來過三次。這個搪瓷缸是宣教股的一位幹事放在這裏的，他是個煙槍，聽主任講，他喜歡獨自一人在這裏寫稿子，平常沒人，抽煙也自在，還可以積攢些煙頭，用裏麵的煙絲再卷上幾支。”
“祝主任叫我們在會議室等，這裏是教室，會不會搞錯？”吳青鬆有些不放心。
“他喜歡在這裏開會，他說的會議室就是這裏，沒錯。”錢東來解釋說。
差不多一支煙工夫，祝建軍走進來，在他們前排對麵坐下，說：“剛才路政委召集革委會成員開會，還特地點了你吳青鬆的大名呢！響應‘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備戰、備荒為人民’的號召，可少不了糧食局的工作啊！當然了，供銷物資儲備也是十分重要。等會東來同誌先迴單位跟饒正樹他們商量一下，怎麽抓好這項工作，革命生產和革命運動要兩不誤。”
祝建軍說的“路政委”便是縣人武部政委，也是海川縣解放軍工作組組長，海川縣革委會主任路海生同誌。祝建軍是縣革委會委員，工作組副組長，分管物資糧食口工作，同時兼任供銷合作社革領小組組長，召集吳青鬆、錢東來商量並布置工作是正常職責範圍。他擔心饒正樹新進崗位可能會情況不明，請錢東來先迴單位布置下去，自己和吳青鬆就糧食部門的工作再做些研究部署，過後再到供銷社就具體工作事項一一敲定落實。
待錢東來起身離開後，祝建軍告訴吳青鬆：“你原來在部隊的一位老領導致信路政委特地問起你吳青鬆，看來對你還是挺關心的嘛。”
“不知道是哪位老領導，我想可能是高原團長，他是我們的部隊長，我在直屬通訊連時，一天到晚都要往他那跑個幾趟。”吳青鬆說道，“沒想到他還記得我，關心我。”
“‘官兵一致’的革命情誼一直是我軍的優良傳統。路政委調海川之前和他共過事，一個單位的。我就講這麽多，無關的人員就沒必要提起，包括家人。你是老兵，知道紀律。”祝建軍說。
吳青鬆起身，立正道：“是！”
祝建軍笑笑讓他坐下來，說“沒必要搞得這樣嚴肅”，又隨手拿出上遊牌香煙。吳青鬆趕緊拿出自己的利群，遞給祝建軍一支，又摸出火柴給他點上，然後自己也點上一支。
“路政委已經給分區幹校領導聯係過，魏大中的家屬可以前去探望，順便帶些衣物過去。你們是連襟，你迴去交代一下。”祝建軍說著站了起來，吳青鬆也跟著站起。祝建軍說：“運動要緊跟，生產也要抓好，過些日子我再到你那看看！”
“是！”吳青鬆又一個立正。
從人武部出來，吳青鬆一身的輕鬆，他想約個人一起喝上兩杯高興一下，又不覺地有些犯愁，魏大中不在，還真的不知道能和誰坐一起邊喝邊聊的。自己寫信給高原首長，原以為會“石沉大海”，沒想到這麽快就有消息過來，而且還是直接到路海生那裏。他要好好感謝老戰友也是高原曾經的通訊員現在江都市郵電局的沈友文，沒有他給自己提供老領導高原的聯係地址，一切白搭。吳青鬆不露聲色地迴到家中，他吩咐妻子把她姐姐曹愛華叫過來，有話說。曹愛華是物資局人事股幹事，性格文靜，平常就不大說話，魏大中被“審查”後，整個人更是沒了聲音。曹愛英卻剛好相反，有事沒事整天嘰嘰喳喳的，是個活潑開朗的女人。吳青鬆知道妻子想問他人武部這趟的情形如何，他裝著不知道，除了叫曹愛華過來之外，又吩咐妻子晚上多燒個什麽菜，說想喝兩杯解解乏。吳青鬆交代後就管自己出門去了。經過兩邊造反派一鬧，各單位的頭頭或靠邊或打倒或在幹校勞動學習，上班已沒了正常的秩序，單位組織幾乎處於停滯或渙散的狀態。解放軍進駐後，相繼成立了工農兵三結合的“革命領導小組”簡稱“革領小組”，這種狀況才逐漸有所扭轉。
錢東來迴到供銷社，從邊門進去上樓梯往二樓走去。這是一棟有十間門麵三層樓高且全磚混結構的商用樓房，一樓門麵房是供銷門市部的店麵，門市部商品從日常的鹽、紅白砂糖、鹹魚幹、海帶幹等一些耐儲存的食品幹貨，學生用的各類文具用品，到棉花、布匹、膠鞋、雨靴，燈泡、電池、手電筒等小五金，再到鋤頭、鐮刀等農具以及木工用的刨子、鋸子、鑿子等工具，幾乎涵蓋了當時工農學商社會各界生活生產資料。現在看來簡直是匱乏的可憐，一個縣的供銷社門市部就經營這麽些東西，而且諸如白糖、肥皂、火柴、棉花、布匹等生活日用還要憑票購買。可在當時，它足以跟百貨、食品、農資等公司相媲美了，是物資、糧食、商業、供銷四大部門之一。二樓的中間有一條長走道，沿街一側用作辦公，後一側則作倉庫；三樓除了靠樓梯口一頭有一間可以容納四五十人開會的會議室之外，其餘便是職工宿舍。錢東來剛到二樓樓梯口，遇上好像正要出去的饒正樹。見是錢東來，饒正樹停下準備下樓的腳步，將錢東來拉到往三樓去的樓梯上，遞過一支煙來，邊點火邊問道：“聽說你陪吳青鬆去人武部工作組啦？你迴來，他呢，應該沒有留在那裏吧？！”
錢東來沒有馬上迴他的話，抽著煙，看了看他，一會兒才說：“我有其他的事就先走了，他還在那。”
“唉！前幾天我就勸過曹愛英，是‘袁大頭’重要還是立場重要？錢財是身外之物，何況那些還是封建地主富農資本主義的東西！”饒正樹有些恨其不爭地說道，“你看哈，‘封資修，地富反壞右’這裏就占了四個！”
“先不說這個，這個季度的物資調劑計劃如何？估計西州那邊儲存的已經運完了，申請的話還是要提前報上去，免得被動。”錢東來說著，準備往辦公室走去。
“你怎麽關心起我手頭的事了？我心裏有數！別看你在這裏比我早，這裏有一半可是我家經營的呢！”饒正樹說話時，正好有兩個門市部的員工走上來去倉庫提貨。饒正樹下意識地用手掌拍住自己的嘴巴，連手上夾著的半根卷煙都飛了出去。其中一個員工剛好走到這裏，他俯下身將半根卷煙撿起遞給饒正樹。香煙上的火頭還紅著，不知何故，饒正樹沒接卻伸手去擋，結果和火頭對了個正著，火星飛濺，那半截煙自然又拋到了地上。錢東來踏上一步將煙頭踩滅，說：“小心火燭！”便徑自往辦公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