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一個多月,他心中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


    他想過小九會很喜歡虞徵,超過喜歡他這個無趣的師父,但卻沒想到,她喜歡到會為了這個人,拿劍指著他。


    一年的光陰,日日夜夜的相處,他救過她一條命,為她取名教她防身,原來到最後,也隻能被她用利刃指著,形如陌路一般。


    她說。


    “你放他走。”


    那你呢?


    他靜靜地看著小九。


    一句“你是不是以為他走了,你還能好端端留下”“你是不是真的以為每一次的任性都會被人容忍”就要脫口而出,又在到了嘴邊的時候被他咽下去。


    他就是從這人口中逼問個結果,也不能改變她想殺他的事實。


    他背過身,衣袍被風吹的烈烈作響,與她說。


    “我放你們走。”


    或許是不想看著她毫不猶豫離開的樣子,或許是他心中仍有些期盼這人會迴頭說。


    “我不救他了,我錯了。”


    他站在樹下,靜靜地等著後麵的聲音。


    可半晌,卻隻聽見腳步聲漸漸遠去。


    手中的劍驟然落在地上。


    那一年他二十歲。


    仿佛覺得這個人的離去對他牽扯到了什麽,又窺見不到那到底是什麽感受。


    他隻將這些歸結為,想問問她到底為什麽。


    真是可笑,人在他麵前的時候執拗的不肯問,人走了,偏生又為此執著。


    小九離開後的第二年,容祁也迴了京城。


    那幾個月裏,他一直以為會等到西域大皇子娶新妃之喜,前前後後過了一年多,到他迴了上京,也沒得到這樣的消息。


    後來他才知道,她不在西域。


    可不在西域還能去了哪?


    他歎息著,到底又掛念,派了暗衛四下去找,甚至在九華山留了人等她迴去。


    如此一轉,時過境遷。


    *


    他迴到京城的那一年,京城佞臣作亂,把朝堂擾的烏煙瘴氣,帝王大權旁落,留了一堆爛攤子給他。


    一迴到京城,麵對的就是這樣的局麵。


    兄長忌憚,佞臣針對,還有一心盼著他死的母妃。


    和他離開的這幾年沒有絲毫改變。


    所以逃避的事情到底要有一個結果,什麽東西都並非要避就能全然避開的。


    容祁便又一個人留在京城,除奸佞攬大權。


    黃信是個奸詐的臣子。


    他一路慢慢爬上來,心思深沉老辣,人又隱忍的厲害。


    起初容祁對上他的時候,也以為要用不少時間來處理。


    但真正經手,他抽繭剝絲查到他反叛的證據,查他底下的臣子,一點一點,蠶食他的勢力,到他一無所有,死在黃府之中。


    太順利了。


    起初他不是沒有懷疑有人暗中在幫助他,但觀察遍了朝堂上所有的人,似乎都沒有這樣的動機。


    朝堂上的人,要麽恨黃信卻敢怒不敢言,在他迴來之後都紛紛投奔了他,要麽是黃信底下的人,追隨他多年必然不可能叛變。


    也許隻是錯覺呢。


    興許就這麽順利呢。


    容祁如是想著,順著將他底下的臣子都處理的七七八八,甚至直接把朝堂上下都肅清了一遍。


    處理完這些後,他才發現,有個人被他遺忘了。


    這個本來該在一開始,就被他一起處理的幹幹淨淨的人。


    黃信最大的爪牙,女相晏青扶。


    他怎麽會把這個人忽略了呢?


    黃信死了,她非但沒有受到絲毫影響,甚至不知道用了什麽辦法,讓他那個心狠手辣最喜歡斬草除根的皇兄留下了她,還越發信任依仗她。


    實在是個不可小覷的人。


    容祁一向最不輕視對手,這一次也一樣。


    一個能蟄伏,能隱忍,甚至在他眼皮子底下步步高升的人,怎麽能讓人小看?


    他漸漸地試探晏青扶,查她背後的勢力,查她的動作。


    可是真奇怪,他的暗衛無所不能,卻連她一點端倪和錯處都抓不到。


    甚至跟在了黃信手下這麽多年,她連一點錯事都不曾做過。


    是不曾做過,還是早早被她抹去了幹淨?


    容祁自然相信後者。


    此後一年多,他和這個女相越發不對付。


    但晏青扶從不在明麵上和他針鋒相對,不管他做什麽,他怎麽說,她都不與爭論,更甚沒有情緒波動。


    很長一段時間裏,這位女相都像是沒一點生氣一樣,她學盡了黃信的謀算和隱忍,表現的像個完美的假人。


    但容祁依然不死心。


    跟在黃信手下那麽久,和他東宮的侄兒走得近,又能得了皇兄信任的人,怎麽會是一個普普通通,簡簡單單的人呢?


    試探從來得不到結果,但他依舊提防著。


    直到那一年,南境水患。


    他以為晏青扶蟄伏演戲裝了那麽久,這一次也會一樣客氣虛偽地應下,沒想到她公然在殿前駁了他的想法,語氣強勢地要找別人去治理水患。


    可大昭上下,哪會有比他更合適的人?


    她不想忤逆帝王的命令,難道就忍心看著百姓慘死?


    果然,這為官之術她從未學過半分,任憑麵上如何虛偽,骨子裏還是和黃信一樣自私。


    明明早知道她是這樣的人,也明白她是皇兄底下的臣子,為保命為順從都必定會順著皇兄的話說,可容祁還是在這一刻,心中滋生出一點不明的情緒。


    他拂袖離開了大殿,迴了王府偏生又覺得氣不過,於是在深夜的長街,與她對峙。


    他一句話剛開口,晏青扶已經褪去那過往的,虛偽的樣子,抬起眼和他爭論。


    直到那一刻,容祁才從這人眼中,看出幾分人該有的情緒和波動。


    原來也並非全然冷血像個假人。


    他終究在這一夜,黑暗掩蓋之下,窺見她一點隱藏在皮肉下的鮮活。


    但很快,爭吵不過兩三句,她便又冷靜地克製下來,隨即行禮而去。


    容祁在身後看著她的背影離開,那時他還不知道,會是她最後一次,再用這副軀殼這個身份來與他說話。


    最後自然是他去了南境。


    南境水患愈發嚴重,到後麵百姓怒火與怨言壓不住,他的皇兄迫切地喊了他去。


    又在南境治理水患的途中對他下手。


    陰謀詭計在他麵前不堪一擊,最後自然是被他一個個逐一攻破。


    治理水患的日子並不長,前後一兩個月,到終於將事情七七八八地處理完,他馬上要迴去的時候,從京城傳來了一個消息。


    她死了。


    死在隆冬的第一場雪裏。


    罪名是通敵叛國,他東宮的侄兒,親自判的。


    可她怎麽會死呢?


    手中的棋盤被他七零八落地甩了下來,幾乎是慌不擇路地站起身,他策馬千裏迴京城。


    終於在那一天,見到她安靜躺在棺木裏的樣子。


    晏青扶和他見過的所有女子都不一樣。


    她自私,虛偽,奸佞,助紂為虐,是權勢滔天的一國女相,也是他厭的咬牙切齒的心頭刺。


    跟他在朝堂上腥風血雨地鬥了幾年,她終於死了。


    可到了這一天,他卻並不像想象中那樣高興。


    為什麽呢?


    除掉了心頭大患,以後再沒有黃信的爪牙留在朝堂上,也不會再有為了一己之私置百姓於不顧的丞相坐在這個位置上,他該高興才是。


    走在長街,他忽然想起那一夜。


    又鬼使神差地去了青相府。


    那是他這兩年,第一次踏足這個地方。


    或許是潛意識覺得她不會通敵叛國,或者人已經死了,其中種種都已經煙消雲散,他第一次,認真地去看了已經長眠在棺木中的人。


    而後廢太子,除掉帝王,扶持新帝上位,一切水到渠成。


    那一天,他再度去見了晏青扶。


    “與本王針鋒相對了這麽幾年,最終落個這樣的下場,真不知你是值不值當。


    盡然你虛偽,奸佞,是個小人,但人死如燈滅,便也罷了。


    本王全你,一場如願以償。”


    他允新帝為她翻案,還了一場清白,覺得自己又矛盾又奇怪,偏生又忍不住要去做這些。


    到她死後的第三個月,春寒料峭,下了最後一場雪。


    他親自去了郊外,最後為她拂去墓碑上的雪。


    心中的滋味道不明,他又不敢窺探,不敢剖開,不敢承認。


    那就這樣好了。


    反正她已經死了……有些東西,再去剖開說個明白,似乎也沒什麽意義,也得不到結果。


    他已經說服自己將所有的事情都放下,偏生又在那一天,春日昭昭,正當長街一掀開簾子,他與對麵疾馳而過的馬車裏的人,四目相對。


    在她死的第三個月,他在上京城最繁華的街道裏,見到了一個和她一模一樣容貌的人。


    也許不止容貌。


    在顏容沁掀開簾子,拽著他的衣袍要他救一救她的時候,容祁想。


    太像了。


    不止容貌,連神色氣質都如此像。


    真的是兩個人嗎?


    他救了人,帶迴王府,在書房內,與她一場不動聲色的試探。


    她演的極像,甚至言語神色都再正常不過。


    可就是演的太像了,才露出了端倪。


    一個養在山中的貴女小姐,哪有這麽好的本事來騙他?


    幾乎刹那,容祁就已經確定。


    是她了。


    一定是她。


    所有人都說她死了,連沈修都覺得隻是偶然,可他執意往雲台寺遞了消息,最終也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


    於是在那一天,從郊外將她接迴,容祁深夜去了皇宮。


    到新帝麵前要了一道聖旨。


    再到後來,一切水到渠成。


    他和她漸漸走的越來越近,他窺見當時她留在黃信身邊的原因,也慢慢明白身邊的這個人,走到這一步,何等困難艱辛,又吃了多少苦。


    防備慢慢散去,被他刻意隱藏最底下的情感就浮於水麵。


    容祁終於敢直麵自己的感情。


    他知道,他對這個人,動了情。


    亦是在那個時候,他發現了這個人藏著的第二個身份。


    是不可置信,又仿佛覺得恰好就該如此。


    她就該是小九。


    後來帶她去青相府,一場三月之約,他順理成章把人留在身邊。


    日以繼夜,朝夕相處,她總有一天會喜歡他的。


    容祁如是想著,在百花鎮迴來,他以為馬上能與她確定心意的時候,偏生她又要離開。


    她瞞了所有,依然在這一次,選擇自己承擔一切。


    知道真相的時候,容祁想。


    為什麽總是要慢一步,為什麽他總不能第一時間發現她的不對勁,為什麽每次遇到危險與困難,她總是一個人擔著。


    可是晏青扶,也有人心疼你。


    你也多信我一點吧。


    我們經了這麽多困難與挫折,磕磕絆絆遇到一起,分開又重逢,明明喜歡我,為什麽不願意信我?


    話在心頭繞了許久,終於在那一夜問出口。


    也終於得到她的迴應與剖白。


    她說她顛沛流離半生,承著黑暗和沉屙,算計,心狠,看似無堅不摧無往不利,也仍舊想在他麵前說,我好疼。


    你能不能救一救我?


    他把人抱進懷裏,覺得幾乎要用盡生平所有的力氣。


    又對她說。


    “好。”


    那我救你,晏青扶。


    我將你從這半生的黑暗和沉屙裏拉出來,撫平你那些年皮肉和骨血裏受過的傷害,從今以後,你的傷疤,苦痛,我和你一同承受,千溝萬壑,寸寸險境,我都救你。


    她於那一日將真心交付給他,後來半生,容祁亦遵著承諾,未曾再與她錯過一步。


    除夕夜的那一日,他人世間最後一個“親人”自戕而死,晏青扶抱著他說。


    “以後還有我。


    也許還會有我們的孩子……”


    她一句話沒說完,容祁已經捂住她的嘴。


    他說。


    “我不要孩子。”


    他們的緣分從二十年前就兜兜轉轉糾纏在一起,錯過分開再遇見,走到這一步,彼此都已經付出太多了。


    艱辛與不易,讓最後的相愛和在一起都變得那麽彌足珍貴。


    所以青青,你就當我是自私。


    我不願讓你再受一點苦楚與危險,也不願再讓任何人,融入我們二人之中。


    我隻想和你在一起。


    後來他們去了迴城,輾轉去青州,去江南,去她所有曾經去過,或者後來想去的地方。


    當日在皇宮裏問過她的地方,他帶她一一去過,兌現當時允諾過的每一句話。


    此後半生,他們都隻有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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