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一清出宮時走路感覺暈乎乎的,懷裏揣著吉盒,腦子裏卻一直重複皇帝最後問的那句話:“不知廟堂之中誰堪為君子耶?”


    皇帝暗示的話太明顯了,民眾因為徭役而破家,有的成為佃戶,有的成為流民,父子相離,整個大明朝誰是君子?誰去替百姓想一想?


    楊一清是狼狽的,內心中的的確確是極為狼狽的。這句話比這寒風還冷,打在臉上疼的很,刺骨,簡直就是冰刀在骨頭上刮。


    疼,真疼,疼的厲害。


    自己仍然沒有勇氣去麵對這件事。同時自己又反問自己是君子嗎?是哪個年輕時讀書立誌要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楊應寧嗎?


    同時想著自己家有百姓投獻的土地,那臉就更疼了。


    走著走著一走神被門檻絆了一跤,差點跌倒,吉盒從懷中飛出,摔在了地上。楊一清見此趕忙上前去撿起來,嘴裏念叨著:“罪過,罪過。”


    這時看見不遠處一個大太監在處罰一名火者。隻聞那太監說道:“要不是你父親苦苦哀求,我怎會讓你進宮?稀罕你進宮?”接著便拿起竹條朝著那火者打去。


    “辦點事,笨手笨腳。”說著又打了兩下,“跪著,沒有我的話不許起來。”說完便揚長而去。


    楊一清腦子裏都是“不知廟堂之中誰堪為君子耶。”竟不顧規矩,朝著那小火者走去,待走近一瞧,小火者約莫著也就十來歲。


    於是問道:“怎麽了?”


    那小火者哭著道:“我辦壞了事,幹爹揍了我,罰跪。”


    楊一清也蹲下來問道:“為什麽啊?”


    “我笨,管事太監身子不舒服囑咐幹爹去拿點藥,幹爹讓我去,我不小心給撒了。”邊哭邊說著,惹人心疼。


    楊一清有問道:“認個錯,下迴注意點就行了。”


    小火者道:“我昨兒個掃雪都沒趕上吃飯,餓了一天,他不體諒我,還打我。”


    楊一清便拿出吉盒道:“巧了,我這裏有點心,你墊墊?”


    小火者這時才仔細瞧了,一看身穿紅袍官服,頭戴烏紗,這是大官!而且還拿著宮裏貴人們采用到的吉盒,更加斷定了自己心中所想,於是說道:“不敢,不敢。”


    楊一清道:“唉,無妨,我讓你吃,沒人說你不是。這裏沒有其他人,趕緊吧。”


    小火者便打開吉盒狼吞虎咽了起來。邊吃邊說:“好吃。”


    “隻是有些髒了。”


    “沒事的老爺,好吃著嘞。”


    楊一清看著笑著問道:“你這麽小,怎麽進宮了?”


    小火者道:“家裏窮,我親爹怕養不活我,就求著人把我送宮裏了。”


    楊一清道:“哦。”便不再說話。


    那小火者又說道:“老爺,您真好,如果我家的縣令老爺像你那麽好就好了。”


    楊一清道:“他怎麽不好了?你說說,我給你做主。”


    小火者道:“我家有田,被鄉裏的舉人老爺相中了,我爹不願意賣,今年下雨多,一直被征去勞役疏通河道,家裏也遭了災,所以我爹去縣裏求救濟,縣官不管,我爹無奈就把田賤賣給舉人老爺了,家裏沒了地養不活我。”又吃了一口道:“老爺,你能做主嗎?”


    楊一清聞言道:“能,能。”但是心中卻莫名生出了無盡的哀傷。


    小火者眼睛一亮但是又很快黯淡了下去,說道:“可惜我不能迴家了。”


    楊一清覺著這句話猶如一把長槍刺穿了自己的心髒。


    於是緩緩起身,看著還跪著的小火者,心中想到了自己家裏那幾個孫子,心中更加難受了起來。


    自己也隻是施舍了一些點心。可是那些沒有點心的人呢?


    於是晃晃悠悠又接著走了下去,此刻腦海裏那句“不知廟堂之中誰堪為君子耶?”又浮現了出來。


    自己看不慣劉瑾,後來設計除掉了。


    看不慣皇帝南巡,就建議皇帝,皇帝也迴去了。


    自己看的慣兼並嗎?


    看的慣民不聊生嗎?


    看不慣,解決的了嗎?


    走了一會,竟覺著身上忽然乏了起來,扶著宮門,喘了一會兒。


    迴首看著巍峨的宮殿,內心不禁感慨:這是大明朝,大明朝啊。


    大明終始,六位時成,時乘六龍以禦天。


    大明朝內憂真的如此嚴重了嗎?


    楊一清不敢相信,不是朝中有楊廷和、蔣冕、毛紀、毛澄等人嗎?是啊,朝政怎麽會如此?


    走著走著,見到了自己的轎子,便坐了上去,府裏的人瞧著他臉色不好,也不敢說話,隻是見他手裏還揣著一個空盒子。


    “老爺在路上把東西吃了?”仆人們心中所想。


    上了轎子,坐在暖轎中,出了宮城,又是繁華的街道,街上的叫賣聲讓自己忍不住掀開簾子瞧了瞧街上,街上熙熙攘攘,人來人往,車水馬龍,百姓安居樂業,這才是太平盛世的景象。


    但是很不幸他又看到了有個老人坐在破爛不堪的草席上,身邊還有一個女娃頭上插著草,兩人的棉衣破爛不堪。此刻腦子裏那句話又顯現了,便放下了簾子。


    不一會兒,腦海裏又想到了一首詩:


    雲陽上征去,兩岸饒商賈。吳牛喘月時,拖船一何苦。


    水濁不可飲,壺漿半成土。一唱督護歌,心摧淚如雨。


    萬人鑿盤石,無由達江滸。君看石芒碭,掩淚悲千古。


    此刻自己又想道:原先沒有發現過麽?發現過,可是當時覺著習以為常的東西,今日怎麽覺著那麽刺眼?


    自己是君子?恐怕是偽君子吧!


    又忽然想起了皇帝的那首詞,這首詞絕不是皇帝閑來無事之作。


    “勁草北風搖,卻道西風老。”百姓如草,在北風凜冽下幸苦飄搖,還在感慨著西風。


    “寒氣冬晴兩相兼,迴首梅花笑。”


    大明朝是太平,可是也有著寒氣。梅花笑,梅花四君子之一,在笑什麽?笑太平盛世下的隱憂,還是笑著趁著寒冬自己開放的更鮮豔?


    “何必羨百花,更待春來好。”


    百花,百花,百花是什麽?


    眾正盈朝?


    皇帝不羨慕眾正盈朝,在等待著春天。


    “雖是寒冬木凋零,我待春芳草。”


    雖然現在國事艱難,皇帝在等著一個人?


    皇帝在等誰?等我?還是等其他人?又或者是一群人?


    想著想著不經意間打了冷顫。


    心中悠悠的歎道:“陛下,真是一個皇帝了。隻是不像孝宗皇帝陛下,也不像憲宗皇帝陛下。大明列祖列宗,陛下似乎和哪個都不像,像哪個皇帝嘞?”


    想著無解便閉了眼睛了,從來沒有那麽覺著累。


    一會兒仆人說道:“老爺到家了。”


    緩緩睜開了雙眼,心中又歎道:“大明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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