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現實就是如此諷刺,往往事與願違。朱厚照不得不承認自己此刻有些心浮氣躁,畢竟他與這些內閣大臣們總共也沒見過幾次麵。對於他們的認知,一部分來源於過去的奏章,另一部分則來自後世的曆史記載。


    而且,即便是在史料之中,也是那些聲名顯赫之人更受關注,了解得更多一些。實際上,他對早已過世的劉瑾的熟悉程度,甚至超過了內閣的每一個人,當然,除了王守仁之外。


    眼見著司禮監的一眾侍從仍侍立一旁,朱厚照開口道:“你們都退下吧,各自忙活去吧。”司禮監的眾人見狀,心中不禁擔憂起來,生怕皇帝因心情不佳而發怒,但又不敢貿然勸解,唯恐惹惱了自己的主子。


    別看朱厚照剛剛從病榻上下來這兩三日,他們從皇帝日常的生活習慣以及言談舉止中,明顯感受到了皇帝的變化。


    這種變化讓人覺得皇帝似乎不再像以前那樣“威嚴獨尊”,甚至聽聞前日有一次一名宮女奉茶時,皇帝竟然脫口而出:“謝謝。”這可把那名宮女嚇得夠嗆,連忙跪地謝罪。此事傳到宮外,朝上朝下竟然一片讚譽之聲,紛紛誇讚皇帝有著宋仁宗般寬厚仁慈的風範。


    此時此刻,他們對於朱厚照的心境感到十分錯綜複雜。他們敏銳地察覺到,朱厚照似乎正在有意無意地與他們保持距離,這種被疏離的感覺讓他們心生恐懼。而更為可怕的是,連他們自己也漸漸發覺,自己正逐漸遠離這位皇帝。


    司禮監眾人內心糾結不已,久久未能離去。朱厚照看在眼裏,主動開口說道:“既然不想走,那不妨留下來陪朕聊聊天吧。”聽到這話,司禮監急忙跪地叩頭請罪,並連連道謝龍恩浩蕩。


    朱厚照接著問道:“你們倒是給朕說說看,為何朕一心想要做出改變,到頭來卻發現唯有朕自身發生了變化,周遭的一切依舊如初呢?”他的目光掃過眼前的這群人,帶著深深的疑惑和不滿。


    見皇帝有些沮喪,張永連忙寬慰道:“萬歲爺您有心效法先帝、重振朝綱,此乃英明之舉啊!”他稍稍頓了一頓,整理了一下思緒後繼續說道:“俗話說得好,‘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想必萬歲爺也還記得吧,從前您也曾立誌效仿先帝好好治理國家,但卻發覺事情沒有自己想那樣,後來無法,這才特意設立了豹房呀。”


    朱厚照聽了這話,心中不禁暗自思忖。盡管他未必完全認同,但不可否認的是,自己方才的確意識到了豹房所具有的某種意義和價值。畢竟當初決定設立豹房時,僅僅是依據後世的一些言論觀點,一心隻想著盡快脫身離去,並信誓旦旦地表示再也不會踏足其中。如今迴想起來,多少有些懊悔。


    張永察覺到朱厚照並未作出明顯反應,便趁熱打鐵般繼續說道:“然而依奴婢之見,萬歲爺此次迴宮實在是明智之舉,處理得宜啊!”


    隻見張永話音剛落,朱厚照坐了起來,盯著他說:“你接著說。”


    張永見此便趕忙接口道:“萬歲爺您本就天賦異稟、聖明燭照啊。此時返迴宮廷,不僅讓宮內宮外的人心得到了極大地安撫,而且還能重新投身於內閣大臣們的議政當中。此外,對於奏章的處置方法,雖與先皇大相徑庭,但是畢竟有自己的法子了。”


    張永一邊說著,一邊偷偷瞄了一眼皇帝,眼見著皇帝仍然注視著自己,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後,他繼續往下說道:“奴婢還記得正德二年的時候,萬歲爺曾經跟咱們講過,身邊全是些老師先生,如之奈何。依奴婢之見,如今的狀況其實並未改變多少。不過陛下您完全可以稍安勿躁,靜心等待時機。隻要您能夠多多處理朝堂政務,假以時日,必定能夠發掘出那些真正的賢能之士。到那時,陛下您再不拘一格地予以重用和提拔,他們又怎會不竭盡全力來效忠陛下您呢?”


    朱厚照聞言眼睛一亮,他發現太監也並不是一無是處,他們會很快適應皇帝的步伐來調整自己的步伐,方便跟上皇帝。


    張永這個太監在曆史上也比較出名了,他的出名是和士大夫關係維護的非常好,八虎中善終的太監,楊一清還給他寫過墓誌銘呢!但是他又是站在朱厚照這邊的。


    朱厚照感覺要可以多了解張永,說不定這人能幫自己。此刻朱厚照心裏舒服多了,事實勝於雄辯,有時候人需要被安慰,皇帝雖說是天子,其實也就是人!


    而且張永在話裏話外提了內閣,那意思是現在的人仗著是皇帝的老師,其實他們更加忠心的是先帝。


    朱厚照微微點頭,對張永的話表示讚同。他心想,也許真的應該給張永更多的機會,看看他能否成為自己的得力助手。


    “張永,你說得不錯。”朱厚照緩緩說道,“日後若有任何見解,直言便是。”


    張永眼中閃過一絲驚喜,立刻跪地叩謝皇恩。


    “奴婢定當竭盡所能,為萬歲爺分憂。”


    朱厚照嘴角微揚,很明顯他現在得到了第一個能夠幫助自己的人,雖然是一個太監。


    司禮監其他人麵上就掛不住了,隻見魏彬跪下說道:“萬歲爺,不止是張公公,奴婢們也都願意為萬歲爺分憂。”


    朱厚照聞言也是非常開心,說道:“好好好,你們都願意為朕分憂就好。”朱厚照心想:“你們都動起來才好呢。”


    司禮監眾人見皇帝臉色稍緩,心裏都鬆了一口氣。


    朱厚照於是又問道:“剛剛朕問你們關於皇莊、皇店的事你們怎麽都不說話?”


    此時仍是張永向前一步說道:“萬歲爺,這皇莊、皇店涉及的到宮裏事情太多,奴婢們不知該從何說起便。”


    朱厚照說道:“如今沒有外人了,你們但說無妨。夏言諫言要求裁撤,你們覺著呢?”


    魏彬說道:“奴婢不建議裁撤。奴婢還建議陛下下旨意斥責夏言。”


    朱厚照對著魏彬的迴複不滿意,又看向蘇進、陳敬二人,問道:“你們認為呢?”


    二人也隻是說讚同魏公公的意見。


    此時張雄說道:“不僅要斥責,還要廷杖。”


    朱厚照聞言麵色不悅道:“人家把弊病指了出來,你就打人?”


    張雄聞言連忙告罪,張永心中想道:“看來萬歲爺是想留著,但是又想把弊病去掉,堵住外臣的嘴。”於是上前一步說道:“萬歲爺,皇莊的設立原本就是宮中開銷太大而增設的,既然外廷對此事反感,如以前置之不理也不行,不如就下旨停止增設皇莊;皇店原本就是因為陛下用錢的地方太多,而增設的,奴婢建議,把京城部分皇店刪減一二處,其餘也留著。”


    說完抬眼瞄了一下朱厚照,見朱厚照正看著自己,麵色不似生氣,於是接著說道:“至於奏本中說的,管理皇莊的宦官、旗校為非作歹,欺壓民眾,皇店增捐亂稅的情況,萬歲爺挑選宮中的太監下去查一下,發現了遞解到宮裏治罪即可。”


    魏彬此時反應了過來,也說道:“張公公此話是正理,宮裏的這些太監外放出去時間長了,難免有那麽幾個壞了規矩,派人下去查查,發現了交到宮裏治罪。”


    “你們和內閣的人一樣,也都是人精,派你們下去能查到才見鬼了呢。”朱厚照聞言心中說道。


    朱厚照心中有了辦法,於是說道:“既然這本奏本已經留中了,那就把此事先放放吧。”眾人聞言心中的石頭算是落了地,但是也都各自計較,告訴外麵的那些人最近都收斂些,以免再被禦史言官抓著把柄。


    朱厚照心情好了起來,司禮監心情也好了起來,朱厚照見此就想出去散散心,說到:“去禦花園轉轉去。”說著就要起身去禦花園。


    此時張雄說道:“萬歲爺不如去豹房吧。”說完這句話他就感覺後悔了,卻見朱厚照眼神清冷的看著他,朱厚照心裏想的是這人有病!


    司禮監其他人也是不可置信的看著他,他們想的是這張雄是不是出門沒看黃曆啊。


    朱厚照對著張雄說道:“你是不是沒記著朕說過的話?”


    張雄慌的趕忙跪下來,一邊說一邊抽自己的耳光:“奴婢怎敢啊,奴婢是看萬歲爺不開心,就想到了還不如去那裏,奴婢沒有別的心思啊。”


    朱厚照隻是盯著張雄,張雄也不敢停,仍是抽著,一會臉就腫了起來,於是朱厚照說道:“好了!不知道的以為我又怎麽把氣發到自己的奴婢身上去了。”


    張雄這才停下來,小聲抽泣著也不敢說話。其他人心裏麵聽出皇帝的話外音了,“自己的奴婢”看來皇帝隻是想懲戒他,沒有其他意思。


    蘇進進一步說道:“萬歲爺不可氣了身子。”


    張永也勸道:“張公公是無心之言,再說他也是看主子難受說了些不該說的話。”


    司禮監便你一言我一語的勸起來。


    朱厚照歎了口氣說道:“你們都是跟著朕的老人了,都說‘衣不如新,人不如舊。’朕也沒想著要如何處置你啊。”


    張雄聞言大哭了起來:“萬歲爺,萬歲爺,都是奴婢不好,惹了主子萬歲爺生氣!”說完便趴在地上大哭了起來。


    朱厚照說道:“你莫要這樣了。”


    其實張雄這個人還是比較可憐的,他小的時候家庭也不怎麽樣,和家裏的關係也不怎麽樣,自己進了宮當太監了。


    後來,張雄在宮裏漸漸的水漲船高,被他父親聽說了,於是他父親托人給他說要求見他。張雄對小時候的事情耿耿於懷,拒而不見。


    有人勸說道,畢竟是你父親把你帶到世界上來的,還是見見吧。於是張雄就同意了,同意歸同意,心裏還有氣,他做出了一個讓人瞠目結舌的行為。


    他和父親相見時,故意和他父親隔著一道簾子,他叫來一幫人手,把他父親揍了一頓,揍著揍著,心裏大概逐漸不忍了,便出來和父親相見,父子二人抱頭痛哭。


    張雄這個人信佛,京城魏公村的大慧寺就是他出錢建造的,裏麵供奉著高達十六米的銅製千手千眼觀音菩薩像。


    朱厚照看著眼前不斷抽泣著的張雄,心中不禁泛起一絲憐憫之情。他輕聲歎了口氣,然後開口說道:“要不……朕向你賠個不是吧。”


    張雄聽到這話,頓時止住了哭泣,緊接著便是一陣惶恐。他連忙叩頭,聲音顫抖地說道:“陛下言重了!都是奴婢一時嘴快說錯了話,惹得陛下不悅,怎敢勞動萬歲爺親自道歉呢?這實在折煞奴婢了呀!”


    朱厚照說道:“起來吧。”張雄聞言便站了起來,隻是仍抽泣著。


    張永上前一步說道:“萬歲爺.......”


    朱厚照卻擺擺手打斷了張永的說話,便說道:“朕和內閣說很多事想不起來了,其實是朕記不起了,所以朕開始時看了彈劾你們的奏本是生氣的,但是朕也知道偏聽則暗,所以外麵的彈劾,朕也沒有過多責怪你們,‘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你們今後記著朕說的話,要本分做人,莫要被言官抓著了。”


    司禮監眾人聞言知道皇帝又說這些話無非是擔心他們在外胡作非為,至於皇帝是不是真忘記了,他們仍是心存疑慮的。


    可是聽到皇帝說“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時也知道皇帝是念舊情的,幾人聽了便跪下恭敬的說道:“奴婢叩謝萬歲爺皇恩。”


    經這樣一鬧,心中那股想要外出散心的念頭似乎也漸漸消散無蹤。他無奈地搖了搖頭,揮揮手道:“罷了罷了,你們都先退下吧。”


    得到旨意後,眾人紛紛叩頭謝恩,然後緩緩退出了房間。整個場麵顯得格外安靜,隻剩下朱厚照獨自一人坐在那裏,若有所思。


    見他們都退了出去後,朱厚照心中暗自思忖道:“無論張雄如何辯解,這群人內心深處恐怕和內閣一樣,心中篤定,不出幾日,朕恐怕又將變迴他們眼中那個熟悉的皇帝模樣。相較於現今,他們更樂於伺候原來的正德皇帝。”


    朱厚照越想心中越是苦悶,若非得張永苦口婆心地規勸,此刻他還真想立刻返迴豹房去,做自己想做之事,就做後世所傳言的那樣,是個昏君,管那麽多作甚?即便史書有所記載,也不過是寥寥幾筆——正德帝病愈之後依舊不知悔改罷了。如此一來,最多隻是拖延嘉靖即位的時間罷了。


    朱厚照轉頭對劉全忠吩咐道:“你去將先前留存的奏章取來一部分予朕。”


    劉全忠心知肚明,萬歲爺又想借助閱覽奏章以消遣時光,於是趕忙前去取來奏章,但心中卻不禁暗暗埋怨起張雄來,若非他多舌,那會有這個情況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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