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壩,除了是陳三妹的娘家,還是,黃百歲的幺姐——黃幺娥的婆家。


    這麽多年,黃百歲在陳家壩卻無親可走!無親戚可走並不是沒有親戚了,而是有親戚也不來往。


    沒有來往的親戚就不能算作是親戚!


    在陳家壩,陳三妹是沒有至親了,有一個弟弟去當了兵後,就音訊全無。陳家壩隻有陳三妹父母的兩座墳。


    黃百歲的幺姐“嫁到”陳家壩,不過兩家之間卻一直不來往,不來往並不是老死不相往來,而是產生了誤會。生了誤會了,話就說不到一塊,話說不到一塊又加深了誤會,漸漸就變得無話可說,無話可說之後就幹脆不說了,不說話不溝通就有了隔閡,有了隔閡自然就不來往了。親戚朋友之間不說話,不來往,漸漸也就成了陌生人。


    黃幺娥不是嫁去陳家壩的,是跟陳大朝私奔了。


    陳大朝十來歲時,父母親就相繼去世了,黃夫人見不得自己的遠房族侄孤苦無依,就想把陳大朝帶到身邊。


    黃春熙此時已已經染上了鴉片,算是徹底躺平了!躺平,是對無法改變的現狀徹底灰心了,知道再怎麽努力也改變不了什麽。適者生存,改變不了一切,那就去適應這一切。黃春熙不是不思進取,他娶了陳家大小姐時也曾意氣風發過,當他看到一支衣衫襤褸,卻有著鋼鐵一樣紀律的隊伍經過火燒橋時,讀過書的黃春熙就知道,這個世道徹底要變!黃春熙想投身到這場洪流當中去,去做參與者,不是將來做見證者,但這種念頭隻是在腦海中一閃而過,一閃而過之後,就被現實擊潰了,他的地主父親,他的鎮長嶽父,絕對不會讓他去做冒險的事情,這叫身在福中不知福!黃春熙又沒有破釜沉舟的勇氣,隻能選擇最舒適的方式,那就是躺平。


    躺平了的黃春熙,就把錢財看得不是很重了,他已經明白,如果他給子孫留下愈多,說不定將來罪孽更加深重。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黃春熙開始行善,給他家的老長工的兒子找了媳婦,修了房子,還送了兩畝田地給小長工養老婆孩子。


    老長工姓何,祖籍不得而知,外地口音。大約是小皇帝退位那年,他盤著辮子,抱著一個兩歲的男孩,逃到了這個三不管的窮山溝。黃激楊見他孔武有力,又見孩子可憐,就收留了他們父子二人,從此,父子二人先後都成了黃家的長工。


    陳家大小姐要把自己的族侄帶到身邊,對於有幾十畝田的黃家來說,養個把閑人就不是個事。陳大朝到了黃家,黃春熙並沒有把他當下人,沒有讓他去山上放牛,讓他陪著小少爺黃百歲。後來,黃百歲去陳家壩“清溪書院”讀書,陳大朝也跟著陪讀,黃春熙也給他交了學費,讓他讀書識字。


    陳大朝每天同比他小好幾歲的小屁孩在一起讀書,心裏很不是滋味,他自己又覺得,讀書沒有什麽用處,就算有用,自己都十多歲了,讀書已經晚了。陳大朝從小就看到本家的鎮長老爺威風八麵,就非常羨慕,到了黃家,住進四合院,就在想自己這輩子如何才能過上人上人的生活,直到他聽先生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他就想到了同自己年紀差不多的黃家小姐姐。


    醉生夢死的春熙並不是嫌棄陳大朝的家境,他早已經明白,他這種家境遲早就是個負擔。陳大朝在黃家生活了近十年,他什麽秉性,黃春熙心知肚明。黃春熙是怕自己最疼愛的小閨女,跟一個心機太重的陳大朝在一起,將來會吃虧,所以堅決反對!


    不思進取的黃春熙,在外人的眼裏就是個敗家子,因為他吸鴉片,祖上留下的田土一塊一塊給吸掉了。他是一家之主,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黃夫人溫良賢惠,從小父母就教她三從四德,裹腳時,也把她的思想禁錮了,她雖然心裏不滿,也沒有勇氣去反抗,順其自然,逆來順受,隻能感歎命運弄人。


    父母應該是孩子的榜樣,黃春熙在兒女們麵前,這個榜樣是立不起來的;父母還應該是孩子言傳身教的好老師,黃春熙自然又不是一個好老師!


    一個選擇躺平的人,在兒女麵前自然是沒有威信可言!家長用專製的手段來樹立自己的權威,兒女們也不會心悅誠服,反而會激發他們內心的抵抗!


    對於家庭,做一個父親身份,黃春熙無疑是失敗的!人活著不能隻為自己而活著,隻為自己而活,那叫不負責任!而僅為自己而活的人,無疑是活得最瀟灑的,因為他推掉了肩上的責任,不會負重前行!


    黃春熙的話,對於黃幺娥來說,就當放屁,她不顧一切跟陳大朝去了陳家壩。


    黃春熙雖然躺著屍,在家裏仍然是權威,他不再認黃幺娥這個女兒,那麽家裏的任何人,都是不敢與黃幺娥來往的。當然,背著偷偷去看黃幺娥,躺著的黃春熙也會當著沒看見,睜隻眼閉隻眼。


    兒女身,父母親的心。黃幺娥再叛逆,也是黃母身上的肉,她知道女兒生活無著落,就讓在鎮上讀高小的兒子黃百歲,去上學的時候,給黃幺娥帶錢、背米和油去。


    黃百歲高小畢業那年,不遠的秀山城解放了!黃春熙也在這個時候,口裏含著煙槍升了天。


    黃春熙上山的那天,永安鎮解放了!


    黃春熙上山的時候,黃幺娥仍然沒有迴來,送自己父親最後一程。


    黃春熙彌留之際,拉著十幾歲的黃百歲說:


    “莫管將來咋樣,一定要做個正直的人!”


    死者為大!


    在黃百歲看來,自己的父親對兒女有養育之恩,恩人去世,理應前來吊唁,何況他陳大朝還是黃家的女婿,自己老泰山歸西,自己不來也就算了,還不讓黃幺娥迴娘家奔喪吊孝!


    所有的人都可以同他黃百歲劃清界限,他陳大朝不能!


    可惜,黃百歲的姐夫陳大朝,為了自己的前途,他是與黃家第一個決裂的人!


    鴨綠江上的槍炮聲停,黃百歲的母親,在那年冬天閉了眼。黃幺娥的丈夫剛進步,當上了民兵隊長,他仍沒有來黃家溝,黃幺娥倒是在自己母親上山的前一夜,迴到久別的娘家。


    母親走後,黃百歲心裏難受,正值叛逆期的他不讓黃幺娥進門,姐弟倆大吵一架,彼此賭咒發誓老死不相往來!


    黃百歲的舅舅是舊社會的偽鎮長,在新社會的改造中,由於年老體弱,傷了風,受了傷寒,便一命嗚唿了。娘死舅不親,舅死婊不走,黃百歲在陳家壩就沒有值得可走的親戚了。


    倒是田家灣的田秋山,同黃百歲是幾十年如一日的交情……


    田秋山抽著旱煙,黃百歲抽著紙煙,倆人這麽一坐,什麽話也不說,都能猜到對方的心思。相熟相知的人是不用開口,別人就知道對方心思,這就叫做默契。


    於無聲處勝有聲。


    灶台上的鍋裏冒起了熱氣,黃百歲的一支煙也抽完了,他起身去碗櫃裏,取出洋瓷缸和兩個白瓷碗,放在灶台上的洋瓷盆裏,用葫蘆瓢舀了開水倒進洋瓷盆,讓開水給洋瓷缸和白瓷碗消毒殺菌。然後,黃百歲又去碗櫃裏翻找,終於在第三台的右邊裏拿出一個油紙包,油紙包裏包著,清明前黃百歲在馬腦山上采的野生茶葉。


    油紙包拿到火炕上的條桌上,黃百歲小心翼翼地打開,頓時一股清香彌漫開來。


    “好茶!”


    田秋山叼著煙杆,吞了一口口水,連煙也吞進了肚子裏,肚子裏立刻霧氣騰騰。


    黃百歲笑而不語,取出洋瓷缸,抓了三次茶葉入缸中,用葫蘆瓢加入熱水,蓋上洋瓷缸蓋。


    茶葉是用兩張油紙包住。這時,黃百歲把一張油紙抽出,把茶葉均分成兩份,然後像包中藥一樣包好,一包推在田秋山麵前,一包仍然放進碗櫃,然後取瓷碗倒茶,一缸茶剛好倒了兩大碗。


    茶缸裏又加上開水,蓋上蓋。


    田秋山把煙杆在好的右腳布鞋上,磕了幾下,燃盡的煙灰就掉在木板上。他收好煙杆,品了口茶,說:


    “滿舅,你炒菜的功夫又精進了!”


    黃百歲也不客氣,欣然接受了田秋山的讚賞,說:


    “馬腦山這麽好的地方,要是能種漫山遍野的茶葉就好了!”


    這時,陳三妹從灶孔邊站了起來,拿起葫蘆瓢開始洗中鍋,看樣子是要給田秋山下麵作晌午。


    田秋山欲站起來阻止,動了動,扯動了長衫下的爛腿,疼得皺眉,隻好坐下,口裏不停地說:“他舅媽,不用煮了,我來時在火燒橋任家吃過綠豆粉了!”


    陳三妹拿不定主意,眼睛盯著黃百歲。


    黃百歲說:“姐夫不是外人,馬上要做晚飯了,晚上記得多弄點榨肉!”


    榨肉是年後死的病豬肉,病豬肉賣不掉,幾十斤丟了又可惜,一下子又吃不完,吃不完的就用米麵裹起來,拿到撲水罐裏密封保存,待有客人來的時候,才取出來蒸,蒸出來有點像粉蒸肉,吃起來比粉蒸肉多了一份酸香,反而覺得不膩了。


    陳三妹說:“那……我去核桃樹老樁上把凍菌采迴來!”


    說完,陳三妹拍拍手,出門去了。


    田秋山看著陳三妹沉重的身子,對黃百歲說:“滿舅,你這輩子也算值了,老來還得子,是有福之人!”


    黃百歲苦笑了一下,說:“姐夫,連你也笑話我,這哪裏是福,有也是苞穀葫,除了燒火,一無是處!”


    田秋山說:“姐夫怎會取笑你,你家幾代單傳,在你這一代可算開枝散葉了!”


    黃百歲說:“我都方子數的年紀了,這孩子就是來氣我的!”


    田秋山說:“有的兒女是來索債,有的兒女是來報恩,索債和報恩都是前世種的因,這世結的果,情緣孽緣都是緣,緣起緣滅,順其自然,方得始終!”


    黃百歲點了支“朝陽橋”,歎息道:“這些我都懂,姐夫,可這……讓人笑話啊!何況政策也不允許!”


    田秋山道:“笑話什麽?像你這種身份,換是以前,別說你這個年紀生個孩子,納個妾也沒人說!何況法不責眾,超生的又不是你一個,總不能殺生吧!”


    黃百歲心裏有了主意,開始轉移話題,問:“姐夫,你這次來是有啥事?”


    田秋山和黃百歲交好,卻很少來黃百歲家。田秋山不是不想來找黃百歲聊天說話,隻是因為自己長期流膿水的左腿不幹淨,雖然黃百歲和陳三妹都不嫌棄他身上髒,但田秋山自己介意!


    田秋山的心思,黃百歲懂,對別人最大的尊重就是該聽從別人的內心,不強人所難才是最大的尊重!所以,一般都是黃百歲時不時去田家灣看望孤苦無依的田秋山,田秋山卻很少來黃家溝。即使,黃家溝有紅白喜事非來不可,田秋山也是早早來送了禮,吃第一排宴席後便迴家。


    田秋山一到黃家溝,必然是有事。


    春耕時節不擺酒,黃家溝又沒死人,於是,黃百歲才有這一問。


    田秋山迴道:“對麵樅樹嶺張家的小孩,早上在灶孔裏刨洋芋,燒傷了手,托人請我去看看!你知道的,我拖著一條殘腿,采藥不方便,這藥得你去采,以後這附近再有燒傷,就由你來治!”


    這根燒傷藥,可是田秋山的祖傳秘方,黃百歲早就想討要方子,可一直沒敢開出口,不料今天,田秋山主動把藥方送上了門。


    曾經,黃百歲跟田秋山學過化各種符水,田秋山不僅教會了黃百歲一些陰陽八卦之類的東西,也曾傳授過黃百歲治黃疸肝炎和胃病的一些中藥方,不過,黃百歲最想知道的,還是田秋山治燒傷藥的方子,這個方子藥效的神奇,黃百歲曾經見識過。


    每年的臘月間,農村中最閑的時候,也是一年之中最冷的季節,最是長夜漫漫難熬的日子,村裏那時還沒有通電,連煤油都要憑票購買。在農村,一閑下來,晚上更無所事事,去睡覺吧,單薄的被子又冰又冷,所以,一家人吃過晚飯就圍著火坑燒柴火,既可以節約煤油又可以取暖。烤著火,身上暖和著,想著冰硬的床就舍不得離開火,非得等柴火燒盡,火碳成灰才上床睡覺。一家人圍坐在一起並沒有多少話可說,都對著火發著呆,大腦一不思考就容易犯困,特別是小孩子,烤著烤著就睡著了,大人在雲遊天際之間,小孩閉著眼開始擁抱溫暖……那個時代,農村之中,一到冬天,孩子最容易燒傷。


    燒傷了隻要請田家灣的田秋山,用了他的草藥,定能藥到病除,不留半點疤痕。


    每逢臘月,田家灣的瘸子田秋山才會受人待見,沒有人會嫌棄他身上的屍臭味!祖傳的燒傷藥成了田秋山的護身符。


    護身符是不能拱手讓人的!不過,這一天,田秋山卻把自己的護身符交給了亦徒亦友亦親的黃百歲。


    黃百歲如獲至寶,一高興,陳三妹肚子裏的孩子終於保住了!


    這個差點胎死腹中的孩子,就是黃楓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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