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百歲活著的時候,既沒有朋友,也沒有敵人。


    黃百歲到死的時候才知道,自己最好的朋友就是自己,自己活著的時候也有敵人,這個敵人也是自己。人生在世,鬥天鬥地鬥人,結果卻鬥不過自己!


    朋友遍天下,知音能幾人?這裏所指的朋友就是知心朋友,泛泛之交不是朋友,那是熟人,能交心交肺那才能稱作朋友,否則,那就是玷汙了朋友這個高尚的詞匯。這是黃百歲的觀點。


    其實,黃百歲也是有一個朋友的,這個人就是黃百歲的姐夫田秋山。田秋山是田家灣人,田家灣離黃家溝有二十來裏地,途中得經過陳家壩,陳家壩過橋就是永安鎮上,穿鎮後從鎮上的西麵再進溝,在溝的盡頭半山腰,那就是田家灣,翻過田家灣背後那座山,就屬於另外一個縣的範圍了。


    田秋山家祖上是秀才,祖輩留有幾畝薄田,算是耕讀之家。


    黃百歲的祖上寂寂無聞,一直靠著幾畝地度日,直到他的祖父黃激揚,一輩子省吃儉用,艱苦奮鬥,臨閉眼睛之前終於有了幾十年畝地留給自己的獨苗兒子黃春熙。黃激揚辛辛苦苦置辦田地,先富了起來,接著就希望自己的兒子能夠在富的後麵多加一個貴字。富貴,有錢有地並不一定有貴氣,貴是一種氣質,這種氣質得由內而外自然散發出來的,不隻是錦衣玉食穿金戴銀就有了氣質,如果沒有氣質,那就叫做“沐猴而冠”!古人雲,腹有詩書氣自華,黃激揚沒讀過書,卻知道這個道理。孟母三遷,說明一個人成長的圈子很重要,如果一輩子窩在黃家溝這“一線天”,長到天高也是根豆芽菜,不值錢還容易折斷!所以,黃春熙剛七歲時,黃激揚就把小春熙送到陳家壩的“清溪書院”去讀書。


    永安鎮以前叫平安鎮,平安鎮上不平安,平安鎮自古以來都是三不管的地方,解放前,這裏一直成為土匪的避風港。平安鎮以前也不叫平安鎮,叫火燒橋,叫火燒橋之前就無從查考。叫火燒橋的時候還沒有成鎮,隻是一個集市,從陳家壩去集市上有一座風雨橋,橋建在大河之上,橋上有涼亭,橋不僅供來往鎮上的人過河,還順便夏天乘涼。道光年間鬧苗亂,鎮上也有幾百人參加,後來兵敗,躲進了馬腦山洞為匪。陳家壩的候補知縣老爺陳老爺在家伺候得心裏發癢,便組織團丁上山剿匪,結果一敗塗地。山中的土匪都是本地人,以前跟著造反是活不下去,現在為匪還是為了找條路活下去,大家都是鄉裏鄉親的,仔細論起來,大家都是沾親帶故,土匪也不好意思下山來劫財。陳家舉人老爺沒有鄰省曾家老爺的命,不僅沒能考中進士,連山洞的殘匪也打不過,還差點被土匪團滅。


    洞裏的土匪很生氣,後果就很嚴重!土匪打正規軍打不過,打幾個看家護院的雇傭兵倒不在話下,土匪都在正麵戰場拚過命,能迴來的都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戰士!土匪正找不到借口下山搶劫,陳家候補知縣給了他們借口,於是,土匪便到陳家壩來搶劫。


    土匪不費吹灰之力便洗劫了陳家壩,迴去的時候必須得經過風雨橋,土匪一氣之下,燒了風雨橋。


    風雨橋被燒之後,不久又建了新橋,新橋不久又被燒了,後來的橋被燒都不是土匪所為,而是走水。遇到趕場天,橋上就有小商小販在橋上擺攤,有買油炸粑的,有買湯鍋的,有賣小麵水餃的,橋是木質材料,自然見不得火,一不小心就燒了橋。


    木橋是大家湊錢修的,自然每個人都有權利在橋上做買賣,公共財產不占就是傻子,於是。


    橋燒了又修,修好了不久又被燒,然後再修再燒,再燒再修,這樣反反複複,不知不覺間大清便滅亡了!後來便是軍閥混戰,這個地方還是三不管,不管外麵的世界城頭變幻大王旗,這個偏僻之地仍是巋然然不動。土匪就是這裏的官,河上的橋仍然建,建了燒!亦如陳家壩的私塾,大清都亡了十多年了,科考都取消四分之一個世紀了!馬腦山洞的土匪都死絕了,還是從三字經,百家姓教起,所授內容不離四書五經!


    黃春熙在陳家壩讀了十年書,十年寒窗苦讀沒有尋到黃金屋,倒是找到了顏如玉,候到死的知縣陳舉人早已經塵歸塵土歸土,不過他的孫子不僅繼承了豐厚的遺產,仍然在開著私塾,候補知縣老爺的孫子看中了黃春熙,就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了他。


    黃激揚送兒子讀書,終於沾上了貴氣,與鎮公所的老爺成了親家!


    鎮公所成立的時候,第一任鎮長就是候補知縣老爺的孫子,火燒橋的事他是耳濡目染,心有餘悸,為了橋不再被燒,他就把鎮叫做“平安鎮”,希望從此以後能夠平平安安。


    火燒橋叫上了平安鎮,卻鎮不住橋仍被燒!直到——


    那年,紅軍經過平安鎮,一位開國元勳路過,把平安鎮改為永安鎮,紅軍走後,永安鎮又叫迴了平安鎮,解放後,平安鎮再叫迴永安鎮,河上的木橋再也沒有走過水和火!黃三木去北京讀大學那一年,木橋變成了石拱橋。


    紅軍從湘西經川入黔,經過秀山倒馬坎,同當地的偽軍打了一場遭遇戰,最後慘勝,來到平安鎮上,休整了兩天,就趕去了遵義,紅軍的政策卻在當地炸開了。


    紅軍走後,永安鎮剛叫迴了平安鎮。平安鎮上又不平安了!馬腦山洞裏又聚集了一幫匪。洞裏的匪是外省竄過來的,住在馬腦洞裏不走了,占了馬腦山,在山上種起了鴉片煙。


    馬腦山上種上了鴉片煙。


    鴉片還沒有開花的時候,七十多歲的黃激揚在巡視秧苗的時候,倒在了田裏,再也沒有爬起來,黃春熙從少爺成了老爺。不久,鴉片結果,黃春熙老爺吸起了福壽膏,十來年時間,就吸掉了大片良田。


    黃家三代單傳,到黃百歲這一代亦如是。黃百歲上麵有三個姐姐和兩個哥哥,最後長大成人的隻有黃百歲和他的二姐,幺姐。二姐在馬腦洞的土匪去參加湘西保衛戰的時候,嫁給了田家灣的田秋山。


    黃家二姐嫁到田家,生養了一兒一女,在田秋山當上“富農”那一年,病死了,田秋山也在後來的一次批鬥中被人打傷了左腿,在牛棚關了幾天,左小腿傷口感染化膿,一條好腿成了爛腳,從此傷口成瘡口,一直流膿,毒液浸入骨頭,最後患上骨髓炎,整隻左小腿就殘廢了!


    禍不單行,田秋山的一雙兒女也相繼出了意外死了,拖著一條殘腿的田秋山再也無法下田耕種,幸好他讀過四五書經,能識文斷字,又教過幾年書,算得上是先生,加上久病成醫,看了許多祖傳醫書,雖然沒有治好自己的病,卻靠著祖傳的一副燒傷藥,給人看看病,也順道幫人算算命,走村竄街,靠吃百家飯活命。


    田秋山中年喪妻失子,加上自己又變成殘疾,就沒有了親戚朋友,隻有黃百歲,還把田秋山當姐夫。


    黃百歲厚著臉皮花錢買迴來的藥,陳三妹死活也不肯吃。


    陳三妹喜歡把事情忍在心裏,高興不高興就寫在臉上,被人打碎了牙齒隻知道捂著嘴往肚子裏吞,麵對生活逆來順受,心裏卻憋著不服輸的勁,嘴裏卻不說,作出無聲的抗爭。


    沉默不代表著默認,沉默是隱忍不發,當忍無可忍的時候,就會如火山一樣噴發,勢不可擋。陳三妹看著藥,臉色鐵青,一語不發。黃百歲明白陳三妹的意思,先是給她講道理,有些道理不用講,陳三妹心裏也明白,自己身體一直不好,黃百歲又不是種田的好手,在農村生活,在土裏刨食,本來日子就過得緊巴巴,去年為了多分一份田,一家人勒緊褲腰帶,東拚西湊,春上給黃樹林建了三間木房,緊趕慢趕終於在冬上裝了半邊房間,兒媳婦娶進了門,趕上了分田。


    過完春節,黃百歲就把黃樹林分了出去。分家是黃百歲的主意,黃樹林不想分家,但他極孝順,這麽些年一直把黃百歲這個養父當成了親爹,黃百歲的話對他來說就這皇帝老兒的聖旨,他心裏極是有意見,也會不折不扣地執行。


    剛剛包產到戶,家裏正缺勞動力,黃楓林是幹農活的好手,把他分出去無疑是斷了自己左膀右臂!不過,黃百歲心裏明白,最好的關係就是若即若離,父子關係也是如此。兒子還好說,有委屈也會忍住,兒媳婦可不見的!家和萬事興,兒大不由娘,更重要的是黃百歲現在正在拖人口,如今又欠了些債,這些債雖說是給黃樹林修房子結婚才借的,作為父親,這是他黃百歲該盡的義務,黃百歲不想讓黃楓林來一起承擔!在黃百歲心裏,早已經把黃樹林當成了親生兒子!


    家裏九口人九份田地,黃百歲想著黃樹林剛成家不易,以後還得養孩子,就多分了一份田給黃樹林。黃樹林分了家,在新房裏開了火,雖然同大家庭分開吃飯,但仍然同往年一樣,耕田犁地的時候,還是不分彼此,連黃百歲家的田地一起耕。


    少了份田地,負擔就加重了,倘若再生一個下來,無疑是雪上加霜!


    黃百歲見陳三妹又作出聲反抗,心裏就上了火,開始罵人:


    “你就是個梱茄子,不拍爛不進油鹽!”


    陳三妹知道黃百歲從來都是動口不動手,心裏並不怵他,因為比黃百歲大幾歲,加上黃百歲小時候嬌生慣養,脾氣有些衝,但品性正直,所以,陳三妹把黃百歲既當丈夫又當弟弟,時刻讓著慣著黃百歲。


    任何事情都有個底線,溫柔賢惠的陳三妹也有脾氣!兔子急了還咬人啦,何況是人!別看黃百歲平時不多言多語,但並不代表他不會說話。黃百歲讀過書,講起道理來有理有據,時而還引經據典,平時沒有話說,一旦說起來就滔滔不絕!黃百歲越說越得意,滔滔不絕,自鳴得意!可是,在陳三妹看來,黃百歲的演講就如唐僧念經,沒完沒了,就像一群蒼蠅一樣喋喋不休!


    話說多了是泡水,口水不僅玷汙了對方,也濺了自己一身唾液!


    黃百歲的話就像念緊箍咒,陳三妹聽得頭都要炸了!


    忍無可忍,無須再忍,陳三妹不敢拿丈夫咋樣,就拿起藥包出氣。人在氣憤之中,力氣出奇地大,陳三妹沒怎麽用力,油紙包便被撕得七零八落!


    黃百歲見辛辛苦苦撿迴來的中藥散了一地,此刻他不是心痛藥糟蹋浪費了,而是可惜白花了那藥錢!


    那藥錢可以買三斤生豬頭肉啊!黃百歲閉上了嘴,鐵青著臉,心裏在悔著:


    “早知道這樣,買點豬頭肉打牙祭也好!”


    這時,陳三妹就像做錯事的小孩子,眼巴巴看著黃百歲,眼淚汪汪。


    黃百歲天生眼窩淺,雖然自己半輩子過得艱辛,不僅看不得比自己可憐的人,還見不得女人和小孩落淚。陳三妹的兩行眼淚就像兩把冰刀插進了黃百歲的心,心立刻就碎了!


    心碎歸心碎,該狠心還是得狠心,黃百歲還是鐵了心不要這個孩子!不要這個孩子不僅僅是因為養活一個孩子不容易,更重要的是他們馬上都要當爺爺奶奶了,這個時候再生個孩子出來,豈不是讓人笑話!


    人要臉樹要皮,黃百歲不怕窮,黃百歲怕沒臉活著!


    這時,門外響起了咳嗽聲:


    “滿舅!他滿舅!在家嗎?”


    黃百歲一聽聲音,就知道是他大姐夫田秋山來了,立刻調整好心態,笑著臉從裏屋走了出來。


    時值午時,幾個孩子都去學堂坳上學去了,最小的那個老三,今年剛好五歲,也跟著哥哥姐姐去學校玩了。


    田秋山依然身著一襲黑色長衫,銀發披肩,白須垂於胸前,臉上掛著笑,歲月刻下的傷痕就越發深刻了,他倚著門,拄著黝黑的拐杖,在他的背後,山後是山,近山如黛,遠山雲霧繚繞,田秋山就像從山裏飄來的“甘道夫”!


    黃百歲叫了聲“姐夫”!便迎了出去,扶著田秋山到火鋪的上方位,一根椅子上坐下。田秋山也不客氣讓黃百歲扶著,坐定之後,右手輕撫裙擺,長衫便把潰爛的左腳遮住,完好無缺的右腳卻露在外麵。


    這時,陳三妹端著笑臉,也從裏屋大腹便便地走了出來,她見了田秋山,見了禮,便去灶台燒開水準備泡茶。


    黃百歲拖了根椅子坐在田秋山旁邊,掏出一支長陽橋給他姐夫。田秋山摸出自己的煙袋,自顧自卷起草煙來抽。


    田秋山比黃百歲大十來歲,倆人本是郎舅弟兄,出生的家境相仿,一個是地主少爺,一個是富農,都遭受了許多相同的境遇,或者是感同深身受,又或者是惺惺相惜,倆人竟成了無話不說的朋友。


    在黃百歲的眼裏,田秋山不僅是他的姐夫,也是他的良師益友,所以,一直對田秋山都很恭敬,也愛同田秋山說心裏話。田秋山也很心疼自己這個小舅子的人生際遇,在這個世界上,如果有人還把田秋山當正常人來看待的話,那隻有僅有黃百歲這一個人了!


    所以,田秋山不僅僅把黃百歲當親人,也把黃百歲當作了可以過命的兄弟。


    地位相同,趣味相投,才能把彼此融入其中!


    陳三妹看到自己姐夫田秋山到來,心裏暗自高興,她知道,肚子裏的孩子終於保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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