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過往,我很抱歉。”


    在殊禾傷心欲絕時,萬千絲線從她的懷中脫離,一點點匯集在半空中。那些被斬斷的絲線慢慢重合在一起,在幾人的注視下凝結成一個新的人形。


    它緩步走到殊禾的前方,蹲下身去。


    “你知道嗎,我很欣慰。現在的你能這麽厲害,不用再被欺負。”


    “你欣慰什麽?人類的仙法是我自己去小門小派求來的,劍是它自己選我做的主人,哪件事跟你有關係?”


    殊禾繼續爭辯,想推開它。但卻在碰到的一瞬間好似突破什麽薄層,然後手掌就這樣穿了過去。


    殊禾還是不習慣變成這樣的餘陽,她沉默好一會兒,最後站了起來。


    “哭也哭過,我也沒那麽反感這件事了……”


    殊禾手掌附上臉頰,左一下右一下,利落幹脆的把臉上的淚水擦幹淨。然後俯視底下蹲著的它,開口:“你讓我來這裏,不會真的是讓我收屍的吧?”


    餘陽搖頭,說:“我就在這裏,不離開了。”


    殊禾張口想說這裏不是故鄉,不是餘陽會時不時迴去的那片叢林。但這些腦海內的話語到嘴邊,又顯得不合時宜。再加上她麵對這人,以前的經曆,多多少少是有一些嘴硬。


    殊禾別過頭去,揉了揉哭酸的眼角,砸吧嘴道:“荒郊野嶺,你倒是能占山為王。”


    餘陽發出一聲輕笑,說:“不了,馬上,你們所看見的我,也要消失了。”


    這話一出,殊禾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境又變得莫名煩躁。


    餘陽轉頭看向站在門口的三人,移動視角時,在落竹的身上停留多兩秒,但沒什麽情緒流露。


    它道:“你結識朋友,看你終於能夠融入自己的世界,我很開心,真的。”


    殊禾心裏不是滋味,可這麽多年以來,追著他的原因,也不全是恨意。眼下雖嘴上不饒人,但先前的時候,殊禾是真的有將他視為家人。


    可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家人又要離開,殊禾覺得自己不能再說那些傷心的話。


    在餘陽說完之後,殊禾站在原地良久,才慢吞吞的將自己想說的那些一個字一個字的蹦出來。


    “好多年前,我就沒有家了……我想找到你,想找到我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的唯一證據……你要是再走,我連我自己是什麽,我都不知道。”


    她想說,她想求,讓他不要離開。


    但目光所至之處,床上的餘陽還是殊禾最後見他的那副模樣,他已經去世很多年。就像他最後一次跟她說的那句話,是他該走了。


    離開的人無法迴來,丟失的親情也永遠不可能找迴。


    殊禾覺得,自己可能這一生,就是孤苦無依。


    以前活幾十年,多為柴米油鹽發愁,孤苦一輩子倒也不算難熬。


    但眼下修得術法,煎熬這一生,不知盡頭在何處。就如幻求長生的人們,多是幸福美滿之徒,求能美滿的存活長一些,再長一些。


    困於原地的人,求什麽,都隻會困於原地。


    殊禾微微側開頭,似是不想讓這人看見自己的情緒。


    餘陽卻搖頭。


    “沒有人可以證明你的存在,為何要人去證明呢。路是自己走的,任何人都隻是沿路的風景,可以駐足,不能停留。”


    “你看,我離開的這幾十年,你依舊活得很好。”


    “山川,溪流,湖澤,海域,這些都是你親眼看過,見過的美景。那在你看不見的地方,它們便不存在了嗎?不是這樣的。”


    “你應該為自己活得更快樂。”


    它向前邁出幾步,在一個剛好的距離停下。


    現在的餘陽雖沒有五官,但它周身的情緒,似乎早已表露出來。


    它麵朝殊禾,說:“我將你引來此處,就是想要告訴你不要被束縛,不管是那些過去,還是我。這些年,你多為了什麽目的活著,因什麽原因前行,我想讓你自由的行走天地之間。”


    殊禾聽完這一大堆,沉默許久,嘟囔道:“……果然長輩多囉嗦,你還不如一直留在這裏。”


    它並沒有再迴複。


    殊禾抬頭。


    殊禾以為自己看錯了。


    那些半透明的絲線在自己的麵前,漸漸化為半透明的人形,是消失了幾十年的人。


    餘陽還是多年以前的模樣,足以驚豔的麵貌,一身紅衣。邪魅狂狷的五官看起來就不是什麽好人,張揚的氣質即使變為魂體都不曾改變多少。


    他說:“我留不了多長時間,就這幾天。畢竟這一派的術法是以魂魄為引,分散得多了,也就和魂飛魄散差不多,補不迴來。”


    殊禾看見這熟悉不得了的臉,還是忍不住的懟道:“發生什麽事,你也不告訴我。現在過了這麽久讓我給你收屍,多缺德。”


    他搖頭,說:“我說不出來。不過,你們往豐都去,那裏有幾十年前的真相。”


    見提到豐都,葉漓終於往前站出一步,詢問道:“豐都有什麽?”


    餘陽轉過身去,說:“離開潭淵,去往豐都。不光是我在幾十年前發生的事,還有豐都權貴之間的秘密。對你們來說,那是一件能了解西北這邊不錯的故事。”


    “故事?”


    葉漓想起薑初發生的那件事情。


    當時聽聞的確疑點重重,但表麵看起來並沒有太嚴重。加上嚴楓安當時確定過沒有關係,他也沒有將這件事放在心上。隻是打算解決天境這邊的事情,有空就過去看看什麽情況。


    餘陽點點頭,說:“對,故事,關於這片地區,一個創世之初的故事。”


    創世?


    葉漓沒再問下去,他沉默退迴,利用餘光去關注嚴楓安此時的神色。


    沒什麽表情。


    為什麽會沒表情?


    他猶然記得,在扶苓世界的人們計算出他們處於一個封閉世界內的震撼。然後這個世界就被扼殺認知,重創世界。讓那些快要接觸到真相的人,以各種原因,以各種現象,迴歸原始的狀態。


    是讓世界繼續衍生下去的原因,也是不讓他們發現自己隻是魚缸內的魚。


    如果豐都的故事,真的關乎創世的故事,是真的存在的,那這個世界就不應該存在於現狀。


    應該在文明層麵,再上升幾個梯階。


    葉漓當初還在不解,這個正常的修真世界,為何要突然進行抹除。在跟嚴楓安吵架的一半原因,也是不明白他為何會對這個世界這麽在意。


    以及方垣為何會一直關注這個世界,關注它的核心,還時不時的串門。但現在想來,那可能不是串門,而是監視。


    葉漓遏製住自己內心那個唿之欲出的猜想,然後,死死壓製在內心裏。


    兩人結束話題之後,殊禾走上前,又和餘陽談起了過往。


    葉漓見狀,便和嚴楓安一起緩步走出去。


    一來是為了給他們留一個好好溝通的空間,二來是他也為迎接即將到來的真相,有一個大致的冷靜。


    落竹見他們出來,迴頭看了一眼殊禾的方向。但這一眼本是想看看他們的情況,卻和那半透明的身軀對視。


    他眼中情緒複雜。


    落竹抿唇,沒做迴應。


    她在對視上的下一瞬間便匆匆收迴視線,轉頭跟在葉漓身後出去了。


    出來的三人,有兩人麵色凝重,看起來心事重重。


    他們又一次穿過小路,迴到那個幾乎垂直的坑洞最底部。


    看著上方還沒有一隻手大的洞口,光線也在越往下越稀缺,隻能勉強有一個能看清楚周圍的亮度。


    誰也不說話,場麵一度陷入尷尬。


    落竹整理自己現下的情緒,準備開口活躍活躍氣氛,卻見葉漓快步走到嚴楓安麵前。


    好不容易扯出來的嘴角僵硬在臉上,到嘴的話硬生生憋迴去。


    好吧,看起來並不需要活躍氣氛,這裏也需要自我空間。


    落竹鬆了口氣,轉身進小路。


    小路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落竹隻能選擇一個較為中等的位置。她不想聽見兩方任何一邊的談話,沒什麽原因,就是不想。


    但這裏畢竟是地下,兩邊還是通著的,多多少少能聽見一些隻言片語。


    落竹憋在胸口的那股沉悶氣,在確定這裏是一個較為穩妥的區域之後,慢慢吐氣釋放出來。


    不敢太大聲,但那股沉悶的氣緩慢的放出來,也因此讓自己更加難受。


    她雙手抱膝,蹲坐在地上。


    當時天境進入幻境看到的場麵,她在看完所有的之後,明顯感覺到自己身體內有什麽東西在一瞬間崩開。


    這種感覺並不痛苦,卻很明顯。


    然後下一秒,各種各樣的記憶就傾巢而出,占滿了整個腦袋。


    記憶帶著過往沉積在身體內的憤怒,裹挾全身上下的器官,讓她止不住心中的殺念。


    她第一個醒過來的,她看見了秋山。


    秋山當時正準備進入嚴楓安的幻境,卻轉頭看見落竹醒過來。


    他當時還以為她是葉漓那邊的人,以為會大唿小叫,正準備動手讓其昏迷。但在靠近她時,感受來自她身體內那股不同於修仙者的氣脈。


    秋山當時很吃驚,又沒有多意外。


    他說:“幻境的作用本就是本身的記憶,失憶不是消失記憶,隻是沉寂在深處,暫時想不起來。”


    他說他早就知道落竹有幾率會突破體內的封印,畢竟以前的她不是會困在原地的妖。


    以前傻不愣登的落竹很想自己能早點想起記憶,突破身體的封印,找迴曾經的故友。但當恢複記憶的那一刻,卻沒有預想中的開心。


    記憶與憤恨疊加在一起,體內沉澱多年的妖氣唿之欲出,恨不得立馬斬殺仇人。


    落竹坐在原地良久,看著不遠處的葉漓和嚴楓安。


    說實話,在這一刻,落竹起了殺心。


    自己是被修仙的重傷,在哥哥記憶內,也是一個修仙的荼害故土的朋友,砍斷了與土地連在一起的哥哥。


    落竹想過動手,甚至都站起來。


    秋山看出她的意圖,站在昏迷的兩個人之間,說:“這兩人來曆不簡單,更何況沒有濫殺的道理不是嗎?”


    落竹說不出話。


    不是因為麵對昔日師兄弟的愧疚,而是她明白秋山口中的意思。


    她抬頭看向秋山:“你要返迴海底嗎?”


    秋山卻笑得無奈。


    “迴不去的,我一直都知道。我現在做的,隻不過是想利用我所知道的,短暫的想迴去再看看,哪怕這樣的結局是死亡。”


    落竹說不出話,但秋山卻在感慨完之後,消失在白茫茫的天境內。


    後麵她看出葉漓有清醒的跡象,便倒迴地上重新假裝昏迷。


    假裝昏迷的期間,落竹聽到他們的聊天內容,說不震驚是假的。所以她選擇告知恢複記憶和報仇之間,選擇繼續當這個小師妹。


    她本以為自己的選擇是堅定的,但在看見餘陽時,又產生動搖。


    思緒迴過神,落竹將頭顱埋入雙膝內,一遍遍以自我洗腦的方式,在內心提醒自己的現狀。


    直到她感覺到有人靠近。


    抬頭,是餘陽。


    落竹張了張嘴,啞聲開口:“兄長。”


    餘陽在她的身旁一起蹲下去,和她蹲在一邊,以同樣的姿勢,看向她。


    “嫋嫋,我還以為消失之前再也見不到你。”


    落竹頓時紅了眼眶,卻忍不住看向他來的方向,問:“你不是要和殊姑娘敘舊嗎?怎麽一個人出來了?”


    “她一路來,太累了。可能是知道結局,即使不是自己想要的,但總算能緩一下心神。”


    餘陽說完,又是一聲輕輕的歎息,麵對落竹說:“你也一樣,都強。在知曉鎮山消失,不也是離開了家裏,走了好幾年找他的蹤跡嗎?”


    落竹眼睛酸的要命,眨巴兩下,下巴撐在手上,忍住心中的酸澀。


    “都離開了,我還不能任性一點嗎?”


    “兄長未曾離開,你為何不與我商量商量,不至於會發生後麵的事情。”


    餘陽說完之後,又是一聲長長的歎息。他抬起手想觸摸她,但看了眼自己半透明的身體,還是將手又放迴去。


    落竹在暗處的眼睛無聲的落下一滴淚來。


    “……對不起……我不知道。”


    她不知道。


    不知道後麵會發生什麽,以為找迴哥哥,能迴到以前的生活。


    不知道她離開之後,自己親的兄長會陷入險境,因此丟失了性命。


    更不知道故鄉在兄長離開之後,就被後續趕來的誰,燒得一點不剩。


    若是此次不恢複記憶,沒有跟隨葉漓他們一起來到西北,怕是連兄長的最後一麵都要見不到。


    想到此處,落竹又忍不住的想哭。


    但從前的她明明一點的眼淚都不會流。


    就這短短一百年的時間,改變太多事情,包括她自己。


    “兄長,我想要迴家。”


    安靜的小道內,落竹哽咽的聲音尤為明顯。


    餘陽兩隻手張開,即使觸碰不到,還是在她周圍抱住她孤獨的身形。


    “兄長不能陪嫋嫋了,要先迴去,以後的路,嫋嫋要好好的。”


    此一別,是永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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