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德七年,大年初一,時值亥時。


    北方的春節粗糙而熱鬧,時至深夜,仍然能夠聽到汴梁城中不時響起的爆竹聲,在外征戰的將士都很慶幸,能夠在佳節之前班師迴朝,市井的百姓也很踏實,這些年他們親眼看到國家變得越來越強盛。


    風俗有別,中原地區的大部分城鎮,在臘月中旬就取消了宵禁,此舉會一直延續到出正月,但在汴梁城中,有些地方是不允許人靠近的,即便開放了宵禁也不行,比如禦街,這條位於汴梁中軸線上的街道,從南潯門一路向北,途徑朱雀門、跨過州橋,即可進入宮城的丹鳳門。


    從朱溫建立後梁開始,禦街就被確立為汴梁的第一重要軍事設施,沿途城門都有重兵把守,到了郭榮稱帝之後,更是不斷加強整個汴梁的城防建設,宮城、內城、外城三層城牆,如同三條盤臥的巨龍,牆高壕深、物資充沛,尤其外城規模一再擴大、人口一再聚集,毫不誇張地說,相比同時期的西方社會,這座城市比一個國家還要宏大。


    若不如此,怎麽會有日後的《清明上河圖》?


    在喜氣洋洋的氣氛中,皇宮一隅,小隱園中,在禦醫手忙腳亂的診脈、施針、灌藥操作後,郭榮悠悠轉醒,一睜眼,就看到小符皇後一臉水漬,分不清是汗還是淚。


    “陛下,可覺得好些了?”


    “什麽時辰了?”


    “快到子時了。”


    “子時……”郭榮喃喃自語,仿佛是慶幸自己,終於活過了新春的第一天。


    “郭椿,讓眾人散了吧,你也出去。”


    郭椿是太監總領,宮城的總管公公,若論起來,還能追溯到郭榮的宗室,是非常受信任的人。


    “陛下,咱家就在此地孝敬著,有個大事小情兒的,能幫襯這點。”


    “不必,你到內務府支一筆帑銀,多買些酒肉,以朕的名義,下去慰勞慰勞京城將士。”


    “雜家領命。”


    郭椿擺了擺手,讓眾人都退出小隱園,房間之中,再次隻剩下了皇帝與皇後。


    “外麵駐守的,是什麽樣的軍士?”


    小符皇後想了想,說道:“門外都是黑衣、紅巾的打扮,園外萬芳榭一路,還有不少穿著黃綾甲的軍士。”


    聞聽此言,郭榮喜憂參半,黑衣紅巾的人是禁軍,黃綾鎧甲的則是親軍,這兩支軍隊都是自己直屬的,可目前,禁軍與親軍分別由張永德、韓通統領。


    見郭榮憂思重重,小符皇後實在不忍心,勸道:“陛下,若有疑難之事,為何不與朝中值得信任大臣商量?”


    “梓桐,常言道‘功在平時’,眼下千頭萬緒、我又重病纏身,貿然接見大臣商議朝政,我怕會被蒙蔽、蠱惑,若草草做出決議,必然會埋下隱患。”


    “可陛下委身於此,豈不是自斷言路?時間越長,朝中大臣的猜忌越多。”說到這裏,小符皇後又趕緊跪下,“妾不該妄議朝政。”


    郭榮反而一笑,說道:“梓桐起來,你能有這樣的覺悟,朕心甚慰。你說的不錯,外界猜忌是必然的,這也是朕想要的結果。”


    “妾愚鈍。”


    “若貳臣篤定朕良藥難醫,必然會蠢蠢欲動,朝中、軍中我早已下了暗線,風吹草動即可覺察,屆時就能產出隱患。”


    小符皇後仍然覺得不妥,說道:“妾以為,與其靜觀其變,不如打草驚蛇。否則,一潭死水之下,難免一些人不辨真偽,做出有違初衷的事情來。”


    “梓桐所言,見識匪淺,隻可惜,要誰來攪動這一潭死水呢?”


    事實上,郭榮心中已經內定了托孤大臣,文臣當中,以範質、王溥、魏仁浦為首,武將當中,暫定了符彥卿,也就是小符皇後的父親、自己的嶽父,時任天雄軍節度使。


    這樣看來,軍事力量方麵的托付,明顯是很弱的,不是郭榮不想多為兒子留下一些輔佐之人,而是他實在找不到太多可以信任的人。一來,郭榮家族中在軍隊有威望的人很少,幹脆說,沒有一個能夠單獨領兵打仗的,二來,郭榮自己的問題,他有些內外不分、親疏不明,越是跟自己血緣或親戚關係近的,他就越不信任,就連張永德、李重進這樣的“拐彎親戚”都提防著,更何況是自己家族(柴氏一族)旁支。


    沒辦法,主少國疑,除了郭榮之外,整個後周軍中就沒有一個人,能夠鎮住那幫丘八大爺。


    為今之計,要做兩手準備,其一,篩選自己信得過的人,在京畿重地戍守,待到郭宗訓登基之後,徐徐圖穩定,其二,要將一部分軍隊調離出去,讓他們無暇兼顧、相互製衡。


    那麽,究竟誰來留守呢?郭榮再度陷入沉思。


    符彥卿是肯定的,韓通算一個,慕容延釗、曹彬、韓令坤、高懷德等人也可用,還有一個重要的人選,趙匡胤。


    想到趙匡胤,郭榮心裏就一舒坦,從起事以來,趙匡胤僅為自己馬首是瞻,兩人既是並肩戰鬥的戰友,也長期屬於上下級關係,就是一同效力郭威手下的時候,趙匡胤就是郭榮的嫡係。


    此人身世清白,也算世家子弟,他父親趙弘殷曾經隨著自己征討淮南,官至檢校司徒。所謂虎父無犬子,趙匡胤本人也能征善戰,戰功赫赫,時任忠武軍節度使、水陸都部署。


    在郭榮看來,趙匡胤忠心耿耿、果斷勇毅,由他鎮守京畿重地,必然萬無一失。


    最重要的一點是,趙匡胤既不屬於宗室,也不是外戚,就身份而言,隻要許諾他位極人臣,就對自己的江山毫無威脅。


    曆史啊,真是愛開玩笑!


    在江南諸國的眼中,後周如同一頭猛獸,而身處其中的郭榮,卻看到了群狼環伺於自己周圍。


    “明日,朕當前往延福宮,梓桐也歇息去吧。”


    自郭榮十月班師迴朝,整個後周都沒有太大的動作,稍微有點政治意識的人,都利用各種方法打探消息,很顯然,這些人都意識到郭榮難以挺過這一關。


    信息最為靈通的,當屬宰相範質,原因無他,因為範質就是病中郭榮的耳目。在郭榮“隱居”期間,朝中事務幾乎都由範質決策,此等信任,自然有人嫉妒。


    若是“文人相輕”層麵的嫉妒,還出不了大事,問題就出在嫉妒之人,主要源自於軍營當中。


    大年初一,是夜,內城果子行西側,汴梁首屈一指的“太平樓”上,一眾軍旅打扮的人團坐桌前,看著一桌子美味佳肴無動於衷。


    牽頭之人,正是義成軍節度使石守信,此時此景,這個官職無足輕重,他還有一個身份是“義社十兄弟”中的老三。


    其餘五人,分別是王審琦、韓重贇、劉守忠、王政忠及楊光義,六人靜靜地等著,而他們所等的人,正是“義社十兄弟”的老大趙匡胤!


    眼看就要三更天了,脾氣火爆的石守信沉不住氣,大聲嚷嚷道:“娘的,繼勳、慶義、廷讓他們怎麽這麽慢?!”


    王審琦一愣,隨即明白石守信的意思。


    石守信口中的三人,分別是劉慶義、劉廷讓、李繼勳,他們也是十兄弟之列,表麵上是埋怨三人來得晚,實際上,是想說大哥趙匡胤怎麽還不來。


    老四王審琦說道:“三哥,你怎忘了,繼勳擔任安國軍節度使,人在邢州,怎麽能趕來?還有,慶義人在湖北,廷讓人在涿州,你若是等他倆,可有的等了。”


    “唉,這天天東征西討的,搞得我們兄弟幾年都不能一聚,趕上大過年的,也是湊不齊!娘的,為誰辛苦為誰忙!到頭來,還是人家坐江山!”


    劉守忠眉頭一動,本能地向門口掃了一眼,說道:“三哥,怎地沒喝酒就醉了!你我身為軍旅中人,身不由己,可不敢如此抱怨。”


    石守信乜了一眼,冷聲說:“守忠,若不是大哥幫忙,你現在人還在相州喝冷風呢,怎地,我埋怨幾句你就不樂意?難道,皇帝許你好處了。”


    劉守忠一凜,正色說道:“三哥,你這是從何說起?今日咱們相聚,敘的是兄弟情,不談君臣義,大哥幫我,我自然感激……我是怕隔牆有耳,你剛才所言,別被有心之人聽了去。”


    石守信正要開口,一旁王審琦出來當和事佬,勸阻道:“三哥、五弟,怎麽自己人還吵上了,話說迴來,君臣義與兄弟情,不是一迴事兒嗎?”


    王政忠、楊光義兩人聽出弦外之音,但兩人很默契地不動聲色,一直沒說話的韓重贇左右環顧了一下,端起酒杯,緩和氣氛,說道:“來,咱們邊喝邊等大哥!”


    話未落音,門外傳來一個洪亮的聲音:“好小子們,喝酒竟然不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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