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都說大理寺沈少卿,心硬如鐵,不如就把這四個字坐實了也好。


    沈念一不想留下,他有三個時辰再迴來聽消息,於是決定去正安堂,那裏不會覺得他的到訪突兀,而老鄭多半還沒有入睡,正在藥房中配製那些古方上快要失傳的方子。


    “大人,多久沒迴去了?”丘成忽然問了這樣一句。


    沈念一側頭想想,居然想不起來,上迴是家中的老仆過來,他才迴去看了看,那位也是盡心盡職,將那個居所整理妥當,不過他一直將那處隻作為休息的場所,大理寺中也有他可以安睡的地方,迴不迴去的差別並不算大。


    “怎麽,得了什麽消息?”沈念一知道他既然提起,必然是有些原因的。


    “秦正卿似乎對大人日以繼夜在大理寺中頗有微詞,那話說的不太中聽,好似大人沒有個落腳的家,非要霸占著辦公之所不放。”丘成眉頭皺起,“前日尋個借口,非要將大人休息的那間屋門打開,說要看看可有什麽怠慢之處。”


    “你攔住了?”


    “是,大人的地方,怎麽容得旁人來說三道四,翻箱倒櫃的,不過秦正卿要是真的上了心,總會尋到機會的。”丘成不願意見到沈念一退讓到這樣,還要落於下風,實在是不甘心。


    “我明白了,他要是喜歡在這個地方挑刺,那你明天就將那間屋子騰空了,裏麵的家什清理一下,兩床被褥卷一卷拿出去處理掉,要是他再提及,就請他親自進去好好看一看。”沈念一垂了眼簾,掩蓋住眼底一抹譏諷,這是最後一次避讓,如若他還要變本加厲,勢必是逼著反擊了。


    直走到大街上,他覺得唿吸清明,不再壓抑,大踏步走到正安堂,蜻蜓揉著眼出來:“沈大人是來看那名病人嗎,他已經睡下了。”


    沈念一摸出錢來:“我記得巷子口老於的湯麵攤子還開著的,你去買些迴來分食。”


    蜻蜓頓時睡意全無,眼睛賊亮:“大人,熱湯麵是要加肉的嗎?”


    “加,都加雙份。”沈念一就沒見蜻蜓的速度這樣迅疾過,跑進灶房抱了個鍋出來,幾乎是飛出門去。


    “大半夜的進食,不利於修生養息。”鄭容和聽到動靜,走出來笑著說道,“難得你還惦記著老於的麵,他上迴還打聽說怎麽許久不見沈大人。”


    “誰讓他晝伏夜出的做買賣,我上次說給他些本錢,開個像模像樣的小館子,他說什麽都不答應,隻說擔當不起。”


    “要是換成是我也同樣一句話,被人知道一個小館子是沈少卿下的本錢,他還能不能正經做麵條了,他要求的不多,夠糊口,做得自在開心就好。”鄭容和隨意答道,見沈念一的神情不太對勁,輕咳一聲道,“出事了?”


    “你還記得成儒宗嗎?”


    “記得,前任禦史,犯了貪墨巨款的案子,你不忍心抓他,他卻跳崖自盡了。”鄭容和簡短幾句話就給說盡了,“這個案子又被人翻出來,抓你痛腳了!”


    “不是別人,是我自己。”沈念一低聲道,“真是沒有想到。”


    “他當年就是咎由自取,你到底有什麽放不下來的。”鄭容和聲音略微抬高道,“為了此事,你受了皇上的重罰,其實我明白,那根本就是自己在懲罰自己,你總是以為身邊人但凡做錯事情,都是你沒有及時阻止,實則呢,這是他們的錯,並不是你的!”


    “那是因為你是我的摯友,才這樣袒護我。”


    “你還沒說這個人怎麽了,你將舊案又翻出來做什麽?”


    “老鄭,成儒宗是紅丸案中的關鍵人物,我派出去的人將那位在紅丸案中神出鬼沒的道士抓迴來,我方才知道,這個道士就是成儒宗,他沒有死,當年可能也是蒙蔽的一種法子,用假死逃脫了。”沈念一看著鄭容和總算露出點驚訝的樣子,他反而笑了,“真是折磨,他將自己變成了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人,他的臉,他的聲音,他的行為舉止都改變了,卻在與我麵對麵時,露出了破綻,讓我直接給道破了。”


    成儒宗想必花了很大的心血,才能將自己從一個人變成另一個人,他選擇下手的那些官員,大部分甚至與他是同朝為官的,沒有一個人可以認出他的本相,可見他的偽裝是多麽成功。


    但是,他選在沈念一麵前破功,真的隻是因為他過於嫉恨沈念一,才無法控製住偽裝嗎,絕對沒有這種可能,破功不過是另一種偽裝,沈念一知道自己還是不能親自下手,所以讓於澤出手,撕開了對方的皮,看看裏麵究竟還藏著多少汙垢。


    “既然已經帶了這樣的巨款跑了,還迴來做什麽?”鄭容和一拍前額道,“真是要命,你說紅丸案是他做下的,那麽說來,他與西樹國還有牽扯。”


    “是,紅丸的原料出自西樹國,脫不得幹係。”


    “皇上要是知道,沒準又想起當年你做下的蠢事,直接將你革職查辦了。”鄭容和沒好氣的說道,“那麽,你們大理寺的秦正卿可就如願了。”


    “我不會讓所有包藏禍心的人如願。”


    “你,就憑你。”鄭容和仰天笑了笑道,“你要是真的硬的下心腸,就不會出現在我麵前了,你到底在躲避什麽,敢同我說明白嗎?”


    “敢啊,我給了於澤三個時辰的時限,讓成儒宗交代出本源。”沈念一麵對他的冷嘲熱諷壓根不在意,要是寧夏生在的話,大概會更加不客氣,當年寧夏生甘冒大險迴來想要挽救成儒宗,他私底下問過,可曾後悔這樣衝動的舉止?


    寧夏生笑而不語,過會兒反問他,是不是後悔?沈念一搖了搖頭,兩個人心裏頭的答案是一樣的,既然決定做的,就不會允許自己後悔,假使真的是做錯了,也要親力親為的補救過來,才肯罷手,絕非會得將責任推卸給別人的懦夫。


    “你還真想明白了?”鄭容和這一次的吃驚才是真的。


    “是,我還將大理寺中,專門用來小睡的屋子給撤了。”沈念一正色道,“以後或者徹夜辦公,或者就迴自己的地方睡覺。”


    鄭容和繞著他轉了一圈,嘖嘖稱奇:“到底是誰讓你大徹大悟的,要我說,你早就該迴去安睡,那個地方安排的井井有條,令堂不是親自安排了可靠的人替你打點,連院子裏的花花草草都修剪的十分好看,你卻不喜歡。”


    “太安逸的日子,會得讓我的工作情緒大打折扣。”沈念一沉聲道,“我以前一直這樣認為。”


    所以,他在大理寺中的床榻不過一尺略寬,連翻身的空間都不留下,就是想讓自己隨時保持警惕心,然而,認識了孫世寧以後,他才明白自己想錯了,因為有值得要他全心全意保護的人,他才愈發有動力,愈發能夠冷靜麵對各種各樣的突發狀況。


    成儒宗說了一大通的謬論,有一句話,他卻聽進去了,他過往確實自以為是。


    “其實,你也可以帶孫姑娘去你那裏坐坐,我記得院子裏種了好些月季,常開常新的。”鄭容和笑著攤了攤手道,“旁人求之不得的,你卻沒放在眼中。”


    蜻蜓已經喜滋滋的將熱湯麵買迴來:“先生,沈大人,我讓老於加了辣油,香的我一路都在吸口水,快些趁熱來吃。”


    鄭容和笑著點他的額角:“平時是短你吃穿了嗎,沒個出息樣。”


    “沈大人出手闊綽,先生怎麽能同他比。”蜻蜓說了句特別老實的話,生怕鄭容和敲打,放下鍋子,縮著脖子去拿碗筷。


    沈念一揭開鍋蓋,看著裏麵湯色濃鬱,麵條雪白,碧綠的蔥花,鮮紅的辣椒交相輝映,笑了笑道,“果然是香氣撲鼻,難怪有陣子沒吃,還總能掛記著。”


    “老於要是聽到你這句話,能樂瘋了。”鄭容和老大不客氣的從蜻蜓手中接過熱氣騰騰的一碗。


    沈念一吃了兩口,聽到身後窸窸窣窣的響聲,卻是小葉聞到香氣爬起來,怯生生的站在門口,眼饞的看著他們,不敢說話,他招了招手道:“買的很多,你也來吃。”


    一桌子的人圍著吃的熱火朝天,沈念一先放下筷子,看著小葉問道:“要是給你個地方,能夠安穩睡覺,三頓吃飯,你願不願意去?”


    小葉手裏頭的筷子,滑落下來,抬起眼來問道:“淩哥也一起去嗎?”


    “仗義每是屠狗輩,這話還真是不假。”鄭容和在旁邊搖頭晃腦道。


    小葉聽不懂文縐縐的話,隻是重複問了一次:“淩哥能一起去的話,我就去。”


    “他要是願意的話,當然可以。”沈念一趁著他放下戒心,沒有防備,忽然問了一句道,“那天,你和淩哥是真的見到在九道巷做壞事的那個人了?”


    小葉茫茫然的抓了抓頭發道:“淩哥是見到了,我隻知道大巫拐了進去,沒幹好事。”


    “那麽說來,你並沒有瞧見?”


    “是,但淩哥不會撒謊的。”小葉生怕他誤會,連忙要解釋,“淩哥沒有騙過我的,他隻說有些事情不能同我說,我就不問,但是他不會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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