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月輝鋪灑在偌大的女性寢室內,將柔軟華麗的地毯照得分毫畢現。


    此時此刻,在那隻小巧玲瓏的絲襪肉足之下,一名黑發少年雙眼緊閉,極為安詳地昏死在希爾莉娜麵前。


    從他風塵仆仆的狼狽模樣能夠看出,這家夥最近一段時間應該過得很不好,臉色蒼白,額頭上還有一處極為明顯的淤青。


    比起被全城通緝的那個邪惡狂徒,眼前的少年看起來似乎更像是一名失手的小賊。


    或許是由於過於俊秀的外貌,以及此刻靜謐安然的氣質,導致他整個人看起來毫無威脅性。


    可希爾莉娜卻不是那種囿於外表的膚淺女人。


    認出他的身份後,她下意識後退兩步,如臨大敵地注視著眼前少年。


    為什麽會是他?!


    希爾莉娜的心跳微微加快。


    眼下整個格洛斯廷都在追殺眼前這個少年,可他卻莫名其妙出現在了自己的房間內。


    難道是巧合?


    又或者.


    迴想起那天晚上父親對她的囑托,她一時間沉默了下來。


    身為大皇女,她下意識就想將其綁起來送往埃洛赫特宮,畢竟這可是聖羅蘭六世要的人,倘若能搶在各大勢力之前將其抓住,也算是立了大功,還能趁勢堵住那些貴族們的嘴。


    念及至此,希爾莉娜神情肅然,用足尖輕輕踢了踢他的下巴。


    再三確認已經失去行動能力之後,這才微微俯身,試探著他的唿吸。


    看樣子,應該是在潛入她房間的時候撞到了桌角,導致陷入昏迷。


    隻是沒想到,身為戲耍了整個帝都的殺人狂魔,到頭來居然以這樣一種荒謬的方式落網,還真是令人捧腹。


    希爾莉娜抿了抿嘴。


    不過這樣一看,他應該不是漫無目的地逃竄到這裏的,而是帶有明確的目的。


    找我?


    是覺得我看起來心善,會在這種時候選擇對他伸出援手?


    希爾莉娜感覺有些荒唐。


    雖然她平日裏所展現出來的姿態充滿了悲天憫人的包容感,可對於殺死了弟弟約書亞的惡徒,善惡分明的希爾莉娜不會有絲毫憐憫。


    這樣想著,門外隨後傳來了侍女們緊張的詢問:“殿下,您還好嗎?”


    或許是聽見了她方才的那聲驚唿,導致守候在附近的女仆們不約而同地聚集了過來。


    “我沒事,你們快”


    她本想說“你們快過來將這家夥捆住”,然而還未等她說完,昏迷中的少年嘴唇忽然翕動了一陣。


    隨後便有微弱的呢喃聲傳入希爾莉娜的耳中。


    “我一定.會拯救你們的”


    希爾莉娜愣住了。


    這個你們是指誰?


    是他所效忠的三皇女伊薇絲特,又或者其他人?


    還有,明明就是個犯下了連環殺人案的兇手,為什麽從他口中無意識說出的話語,居然會如此柔軟?


    這種罪惡滔天的家夥理應更加冷血無情才對。


    什麽“拯救”之類的字眼,完全不搭邊,根本不符合人設。


    早在躍遷矩陣初次見麵的時候,她就洞悉到了眼前這位少年的麻煩本質。


    果不其然。


    接下來幾周接踵而至的案件全都圍繞著他展開,這表明希爾莉娜的判斷並沒有出錯。


    可眼下的她卻不由得產生了一絲遲疑。


    與此同時,腦海中下意識浮現出了那天晚上的情形。


    直到現在,她還是會偶爾迴想起,當時他使用莫測手段,宛如魔術師般抹去超凡力量暴動的景象。


    這一舉動間接拯救了十五條無辜的生命。


    究竟是無意,還是心存善念?


    如果是前者,那麽沒什麽好說的。


    可.萬一是後者呢?


    畢竟從始至終,希爾莉娜都隱隱感覺有一層黑幕籠罩在格洛斯廷的上方。


    雖然所有人都說林恩·巴特萊昂是接肢者案件的罪魁禍首,可那毫無疑問是帝國議會和莫斯格拉家族等勢力給出的通報,倘若信以為真,那才是徹頭徹尾的傻子。


    不論從時間還是距離上來說,眼前的少年都毫無作案機會。


    除非他掌握了超越軍部的躍遷手段,能夠毫無阻礙地瞬間在奧爾恩城和格洛斯廷來迴往返。


    可那不現實。


    更何況,根據寂靜教會幸存下來的修女們的口供,眼前的少年不僅阻止了一場惡魔降臨,而後更是被緹雅帶走,鬧出了一個前所未有的烏龍。


    之前忙於處理赫雷繆斯陵寢,從未仔細分析這起案件。


    現在迴想起來,還真是處處都充滿著疑點。


    仔細琢磨一下,父親再三要求“留他性命”這點,也很令人在意。


    看樣子,不能這麽輕易就將他交出去。


    最起碼,也得等她弄清楚所有的真相。


    “殿下?我們進來了?”


    門外女仆的擔憂依舊沒有減少,隨後傳來了轉動握把的聲音。


    希爾莉娜瞬間迴過神,凝視著昏死在地上的黑發少年:“.不,你們呆在外麵就好。”


    “我這裏,什麽事都沒有發生。”


    緹雅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以怎樣的表情和心境迴到教會的。


    一路上,她忽視了所有向她打招唿的修女,在露易絲的陪伴下,迴到了自己的房間內。


    或許,是我錯了。


    與其告訴她真相,倒不如編出一個徹頭徹尾的謊言,用殘酷的事實欺騙她。


    露易絲憂心忡忡地望著神色怔然的緹雅,微微歎了一口氣。


    隨後心中又浮現出對林恩的一絲埋怨。


    雖然這麽說有些過分,但為什麽非要把事情做到這種地步?


    你這樣,有哪個女人見了還會對你保持平常心?


    “我先迴去了,緹雅,還有兩天就是月光聖典了,你.好好調整一下心態。”


    站在門口的露易絲輕聲叮囑道。


    雖然月光聖典的重要性毋庸置疑,可她其實更希望自己的好閨蜜能趕緊擺脫消沉的情緒。


    見她低著頭一言不發的模樣,露易絲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隻是輕輕摸了摸她的小臉,隨後便準備轉身離去。


    “月光聖典.真的有那麽重要嗎?”


    還未走出幾步,身後忽然傳來一道微若蚊訥的聲音。


    露易絲的腳步瞬間就頓住了。


    她深吸一口氣,神色緊張地朝四周看了看,確認眼下修道院內空無一人,這才微微鬆了一口氣。


    隨後她神色嚴肅地看向緹雅。


    這還是認識她這麽久以來,第一次從她口中聽到質疑教會的話語。


    “這件事我不會和任何人說起,緹雅。”露易絲認真地說道,“你一定是太累了,所以才會胡思亂想,趕快迴床上睡覺吧。”


    “抱歉,露易絲。”


    意識到自己方才的失態,緹雅深吸一口氣,隨後極為勉強地擠出一絲微笑。


    目送好友離去後,她這才緩緩關上房門,背靠著門板,像是要將全身的重量都卸下一樣:聖女的責任、心中的無數情緒、對未來的迷茫.


    伴隨著一陣微弱的聲響,緹雅的後背從門板上緩緩下滑,隨後坐在了玄關的位置,輕輕抱著膝蓋,將小臉埋了進去。


    “為什麽?”


    沉默許久,她忽然輕聲說道。


    像是在問某個並不在身邊的討厭家夥,又像是在問她自己。


    仔細迴憶一下,由於立場衝突,哪怕是逃亡的那段日子裏,兩人之間似乎都沒有麵對麵坐下來,好好交流溝通一次。


    唯一一次有這種行為的跡象,還是那天早餐時分,他像是在關心自己一樣,問出了和月光聖典有關的事情。


    然而卻被她冷淡地拒絕了。


    現在想來,倒是十分後悔。


    因為從始至終,緹雅都不知道林恩想做的究竟是什麽。


    明明兩人之間的關係已經有了好轉的跡象,明明再過不久就能將他安然無恙地送出格洛斯廷,明明隻需將那些謊言繼續維持下去。


    哪怕不說出來,也完全沒關係。


    就讓她活在這樣的假象裏,直到分道揚鑣的那一天。


    然而他卻並沒有選擇這麽做,殘酷而又冷漠地撕碎了籠罩在她周圍的假象。


    本以為能夠就此看清他的真麵目,以後徹底劃清界限,甚至反目成仇。


    可到頭來,他又默默攬下了所有罪責。


    如果不是露易絲告訴她,或許自己一輩子都要被教會蒙騙在骨子裏。


    他到底在想些什麽?


    緹雅並不知道。


    因為人和人之間是很難相互理解的。


    但有一點她很在意。


    剛才臨走時向露易絲發出的那個詢問,其實是緹雅源自內心的困惑。


    眼下數次拯救了她的那個家夥還在遭到貴族和議會的迫害,甚至民眾們都遭到蒙騙,將他塑造成千夫所指的大反派釘在恥辱柱上。


    她不知道別人究竟作何想法。


    但從小到大接受的教義告訴她,不能對此無動於衷。


    可唯一知道那晚真相的寂靜教會,卻從未想過替他澄清,隻是任由帝國議會和諸多貴族肆意抹黑著那個少年。


    這使緹雅對一直以來所堅持的世界觀和人生觀產生了懷疑。


    到底,該怎麽辦?


    緹雅就這樣一直倚靠著房門,從傍晚一直坐到了深夜,期間沒有絲毫移動。


    她的腦子亂糟糟的,內心深處有些衝動,可卻始終無法將其付諸實際。


    “咚咚咚——”


    就在這時,身後的房門忽然傳來了一陣輕輕的敲門聲。


    這令緹雅從混亂和掙紮中勉強迴過神,下意識抬起頭。


    “緹雅,是我。”


    隨後,門外傳來了熟悉的聲音。


    席亞哥哥?!


    緹雅下意識就慌了神,小心翼翼地站起身,隨後屏住唿吸,試圖不發出任何聲音,一動不動地偷聽著屋外的動靜。


    她萬萬沒想到,對方會在這種時候找上門。


    之前一直用各種各樣的事情塞滿行程,以此麻痹自己,不去思考和席亞哥哥之間的關係究竟會走向何種地步。


    可眼下,對方的主動卻將這個問題擺在了桌麵上。


    說老實話。


    自從那天夜裏,用手幫林恩發泄了欲望後,緹雅就再也不認為自己能夠配得上席亞了。


    在民風相對保守的聖羅蘭帝國,一旦宣誓了情感,那麽就要一輩子忠於對方,絕不背叛。


    關於這點,皎月女神的教義中也有提及。


    而對於緹雅來說,失去了貞潔的她早已違反了這些戒律和承諾。


    所以再次麵對席亞的時候,她的心裏其實是有些愧疚的。


    “緹雅,我的耳力很好,所以知道你就在房間裏.或許你現在並不想見我,不過沒關係,你不用開門,我說幾句話就走。”


    站在門口的席亞這樣道。


    “.”


    若是放在平時,緹雅或許已經將門打開,把席亞迎進來了。


    可此時此刻,她隻是抿了抿嘴,眼中閃過一絲黯然,卻沒有任何想要將門打開的念頭。


    片刻後,席亞開始說話了。


    “被那個該死的畜牲擄走的這些天,你應該很害怕吧?很抱歉我沒有及時趕過去,導致了後續這些事情的發生。”


    他不是該死的畜生,我也並沒有感到害怕.不知為何,緹雅下意識在心裏反駁道。


    然而席亞卻並不知道她的內心想法,自顧自說道:“不論如何,我都向你保證,最多不超過三天,我一定會親手將他逮捕,然後吊死在絞刑架上,為你複仇。”


    為什麽連席亞哥哥都如此篤定他是兇手?


    你們難道連最基本的明辨是非的能力都沒有了嗎?!


    又或者.僅僅隻想將一切事情栽贓到他的身上?


    迴想起喪生於火場中的那些官方超凡者,很顯然,幕後有一雙大手正試圖抹去伯爾休曼的痕跡,並將接肢者和林恩·巴特萊昂徹底掛上等號。


    一股沒來由的慍怒油然而生,令緹雅下意識攥緊粉拳。


    可她並沒有做好和席亞麵對麵交談的準備。


    此情此景,也隻有保持沉默。


    明明很清楚兩人之間就隔了一扇門,可眼前的房門卻始終沒有打開的意向,這不由得令席亞下意識攥緊雙拳。


    其實早在來之前,他就已經因為憤怒而失去理智很多迴了。


    最終被希爾莉娜以上級的口吻下達了命令,禁止他在月光聖典之前去探望緹雅。


    可他最終還是找了過來。


    本以為自己已經調整好了心態,將“失蹤的那幾天他們究竟發生了什麽”之類的雜亂念頭壓在了心底,可直到他聽見緹雅微微加快的心跳,種種情緒頓時湧上心頭。


    懷疑、憋屈、苦惱、憤怒、悲傷.


    他攥緊拳頭,試圖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和往常一樣溫和。


    “緹雅,你還記得之前的那個約定嗎?”


    約定?


    緹雅有些怔然,愣在原地數秒後,這才忽然反應過來。


    他是在說,關於月光聖典後的那個約定。


    自己曾經答應過他,拜托女神解除了身上的詛咒之後,就將自己最珍貴的事物奉獻給他,當作兩人相愛的證明。


    意識到這點後,一股徹骨的惡寒忽然席卷全身。


    怎麽會這樣?


    我在因為席亞哥哥的這個請求而犯惡心?


    緹雅貝齒緊咬下唇,整個人都變得有些麻木。


    如果說先前的緹雅是在克服詛咒帶來的男性厭惡而去愛他,那麽眼下,伴隨著這層光環破碎,少女最真實的反應展露了出來。


    將這一切歸咎於詛咒也好,又或者其實是對席亞的失望也罷。


    不論如何粉飾,厭惡就是厭惡。


    緹雅沉默片刻,深吸一口氣。


    站在門外的席亞隨後便聽見了一道熟悉的柔弱聲音傳來。


    他的臉上剛浮現出一絲欣喜。


    可在聽清那句話後,整個人都愣在了原地,臉色僵硬了起來。


    “席亞哥哥,是我對不起你不過這件事,以後還是不要再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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