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城的人越來越多,原本寬敞的街道漸漸擁擠了起來。


    蓉寶趴在桌上,先是不耐煩,然後在心裏把錢妙來罵的狗血淋頭,最後一拍桌子,起身道:“不等了,我要去玩,再等下去天都要黑了。”


    李為先淡定的吃著甜水,勸道:“說不定被堵在街上了呢。”


    蓉寶撅著嘴,又趴了迴去,一隻手墊著下巴,另一隻手在桌子上劃圈圈,咬牙切齒道:“錢妙來。”


    城裏最熱鬧的幾條街,攤販挨著攤販,人擠人,馬車根本過不去,車夫隻能在一個人少點的巷子口停車。


    錢妙來把錢袋子塞到袖子裏,剛下車就打了個噴嚏,他篤定道:“肯定是我爹在背後罵我。”


    石頭實誠道:“少爺,老爺要罵你當麵就罵了。”


    錢妙來覺得挺有道理的,“什麽時辰了?”


    “這會兒該有申時末了。”


    錢妙來腳步一頓,然後提著衣袍,撒丫子狂奔,心裏哀嚎不已。


    完了完了,要被趙蓉打死了。


    石頭還在感慨街上夠熱鬧的,一扭頭身邊的少爺就不見了。


    錢妙來費了牛鼻子勁跑到甜水鋪。店裏生意不錯,門口都擺了兩張桌子,曾掌櫃站在門口迎客,臉笑的跟菊花一樣。


    李為先把麵前的甜水推到了一邊,有點反胃道:“我不吃了,我都吃了兩碗了。”


    蓉寶依舊趴在桌子上,嘉寶手裏拿著一本書,看的津津有味。


    李為先側頭。


    點墨搖頭擺手,“少爺……我也吃不下了。”


    蓉寶一錘桌子,“錢妙來到底還來不來?”


    小胖子怯怯出聲,“我……我來了。”


    蓉寶又是一拳,“你還知道來啊?”


    錢妙來瑟瑟發抖,不知道該怎麽解釋,難不成說他爹在家,他不想出門,不對不對,他是想出門的,隻是不想看到他爹,這麽說好像也不太對。


    李為先幫忙打圓場,“我們等了你一個多時辰了,甜水都喝了好幾碗,花了不少錢。錢多多,你可得把你的錢袋子拿出來請我們吃東西啊。”


    錢妙來忙不迭的拍著胸脯表示,隨便吃,想吃什麽吃什麽。


    隨即眼巴巴看向蓉寶,“我不是故意的,是有事耽擱了。”


    石頭點頭如搗蒜,肯定自家少爺的話。


    蓉寶見他神情不算作偽,臉色總算好看幾分,但餘怒未消,本來都打算好了,先去食肆看書,然後再去街上吃東西,最後逛燈會猜燈謎。現在時辰這麽晚了,隻能一邊吃東西一邊逛燈會。


    火大嘞!


    金黃色的雲漸漸褪去顏色,月亮懸在半空,數十顆星子點墜。


    天上明月,人間燈火。


    沈家錢莊門口搭了一座巨大的燈山,好似把半邊天都點亮了。蓉寶四人手裏都拿著吃食,一邊吃,一邊跟著人流逛過去。


    李為先吃了一塊肉,仰頭看著燈山道:“沈家下了血本。”


    這麽多花燈一盞一盞點亮,然後堆上去,不僅費錢,更費力費時間。


    蓉寶“哇”的驚歎出聲,然後問出了一個比較奇特的問題,“燈山萬一倒了怎麽辦?”


    錢妙來立即道:“倒了扶起來不就行了嗎?”


    “這麽多燈,能扶的起來嗎?”


    “又不是金山,怎麽扶不起來啊。”


    李為先和嘉寶紛紛加快腳步。


    石頭聽著兩人的對話,總覺得有點怪怪的,但仔細去想,又好像沒有任何問題。


    點墨小聲嘀咕,“燈山倒了,這麽多燈,得撿到什麽時候去。”


    嘉寶和李為先十分默契迴頭,看了眼蓉寶三人,覺得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說的可太有道理了。


    眾人拾階而上,站在橋上看了會兒。


    水清清,月圓圓,天上有一個,水裏也有一個。


    蓉寶趴在橋欄上,伸手往水裏抓了幾下。


    “月兒圓圓,月兒彎彎,圓圓月兒,彎彎月兒……”


    臨街酒肆二樓,竹青錦衣的年輕男子手裏抱著一個孩童,先是一指樓下人群,“人間團圓。”再伸手指向天上月,“天上圓月。”


    柏哥兒手裏拿著一塊糕點,跟著稚聲稚氣道:“天上圓月,人間團圓。”


    徐先和笑著糾正,“是人間團圓,天上圓月。”


    柏哥拍著手,“人間團圓,天上圓月。”


    屋內的丫鬟疑惑不解,小聲問道:“不都是一個意思嗎?”


    薛元蕙撚起一塊糕點,咬了一小口放到手邊的瓷碟裏,然後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才道:“先有人團圓,才有月圓圓。”


    丫鬟心中疑惑,不懂其意,天上的月亮年年都圓,但人不一定年年都有團圓。


    薛元蕙偏頭一笑,眼神溫柔。


    好蠻橫的一句話,要人間先團圓,才許天上有圓月。


    人間有圓月,該是千千萬萬盞。


    巷口一沽酒婦人,賣了不少酒水後,喊住丈夫,“當家的,你帶兩個娃去街上看看。”


    一大一小兩個孩子蹦跳幾下,歡唿出聲。


    漢子看了看酒攤上的滿桌客,神情猶豫。


    婦人伸手招來兩個孩子,叮囑了幾聲,隨後推了推丈夫,“快去,免得燈會散了。”


    漢子道:“你帶孩子去。”


    婦人嗔怒,“你個幹巴腦袋,酒水錢算的清嗎?鋸了嘴的葫蘆,連句好話都不會說,讓你做生意,我們娘幾個明個兒就拿著破碗去城裏討錢了。”


    漢子尷尬的搓手而立。


    婦人嘴上不饒人,但眉眼溫柔,她從身上取出十幾文錢,絮絮叨叨,“到街上買點吃的,省著點花,別有多少花多少。”


    漢子憨笑一聲,伸手抱起兩歲大的兒子,一手牽著六歲的小閨女,往街上走去。


    婦人站在原地看了會兒,直到看不到人影,才轉身繼續忙活。


    街頭有個坐在父親肩上的小孩,走一路笑一路,手裏提著一個花燈晃來晃去。


    婦人手裏牽著的孩子眼饞的看了眼弟弟,鬧著也要坐上去。婦人皺眉,神情不悅,“多大的人了,還跟弟弟爭東西,怎麽一點都不懂事。”


    孩子低頭走路,悶悶不樂。


    婦人見狀又說了兩句不中聽的話,孩子越發沉默。


    大抵傷心的不是不能坐上父親的肩,而是為什麽弟弟可以,我不可以。


    有一老人牽著孫女走過麵攤,小姑娘頻頻迴頭,暗自咽了咽口水。


    老人口齒不清的問,“滿仔,要不要吃麵?”


    小姑娘想起爹娘的叮囑,握緊了爺爺的手,說不吃。


    一刻鍾後,老人牽著孫女折返迴來,跟攤主要了一碗最便宜的湯麵。


    街邊大院,有孩童趴在牆上,吃著月餅看牆外的熱鬧。


    深巷屋宅,女童坐在門檻上,托著下巴,神情失落。


    市井巷弄,人生百態。


    .


    攤主剛讀完燈謎,嘉寶就猜出了謎底。


    圍觀行人拍手叫好。


    攤主笑道:“小郎君小娘子已經猜了五六個了,才學不俗。”


    既是誇讚,也是提醒。


    錢妙來躍躍欲試,想一展身手。


    那邊攤主又讀了一個燈謎,他剛出聲,就被蓉寶幾人合力拉了出去。


    “扯我幹嘛,我都猜出來了。”


    “你都猜完了,別人猜什麽?”


    “我管他們幹嘛?”


    蓉寶搖頭道:“真不該救你。”


    錢妙來一頭霧水,小夥伴說話彎彎繞繞的。


    嘉寶解釋道:“攤主有規定,一人隻能取走一盞花燈。”


    錢妙來遺憾的“啊”了一聲,“我還沒猜呢。”


    蓉寶指向一旁,“換一家就是了。”


    錢妙來半信半疑道:“這能行嗎?”


    “為什麽不行,又不是一家的。”


    花燈也有好有壞,蓉寶選了兩個最好看的花燈,剩下的都給錢妙來。


    錢妙來兩隻手提著六七盞燈,威風極了。


    至少街上的小孩都十分羨慕。


    錢妙來唉聲歎氣,人太多了,他根本擠不進去,隻眼巴巴看著大人的後背。


    蓉寶憋著一口氣,猜完燈謎從人群擠出來,手裏的花燈沒拿穩,掉到了地上,她剛蹲下身撿了兩盞。


    剩下的幾個都被別人撿走了,小姑娘似乎怕她誤會,忙把手裏的燈往前一遞,“你的燈。


    漢子站在旁邊護著兩人,怕她們被人擠到。


    蓉寶站起身拍了拍衣裳,接過花燈道了聲謝,見她兩手空空,就拿了兩個花燈送給她。


    小姑娘搖頭擺手說不要,她剛剛可聽著了,一個花燈要三十個銅板,比肉還貴呢。


    蓉寶眯起眼笑,“不是買的,我猜燈謎贏的,你拿著吧,我拿不了這麽多。”


    小姑娘仍是搖頭。


    蓉寶惋惜道:“你不要我等會兒也要扔了,這麽好看的花燈,多可惜啊。”


    小姑娘咬著嘴唇,想伸手接著,但又想起娘說的,不能白白拿別人的東西。


    錢妙來幾人站在不遠處催促,“趙蓉,你快點,等會花燈都被別人猜走了。”


    “等會等會。”蓉寶脆聲迴了一句,然後快聲道:“不騙你吧,我們猜花燈可厲害了。”


    她把右手的花燈往小姑娘身上一塞,轉身就跑了。


    錢妙來問道:“你猜對了幾個?”


    “兩個,要不是嘉寶和李為先說的太快了,我能全部猜出來。”


    嘉寶瞥了她一眼,要不是你嗓門太大了,你都要慢上一步。


    街上燈火通明,讓人一時分不出是天上的明月亮,還是人間燈火更亮。


    小姑娘提著兩盞燈,欣喜抬頭。


    漢子麵露難色,街上這麽多人,也不好大喊大叫,他隻得讓閨女拿著。


    小姑娘分了一盞給弟弟,左手提著燈,右手牽著父親,心裏的歡喜就像天上的月色,照亮眼眸。


    走出燈會,蓉寶幾人都是滿手花燈,樣式繁多,兔子燈、方燈、圓燈、魚燈、荷花燈、提瓜燈……也沒有多精致,但錢妙來越看越喜歡,說要全拿迴家掛著。


    石頭苦著臉點頭,少爺,你說什麽就是什麽吧。


    蓉寶四處看了看,走向巷子口一個攤鋪,問婦人有沒有甜水。


    酒鋪隻有二兩粗酒,不賣茶水,但看蓉寶年紀小,沽酒婦人洗了個碗,舀了水給她,並不要錢。


    蓉寶喝了水,跑到嘉寶身邊,拿了盞花燈送去。


    不知兩人怎麽說的,婦人一開始還搖頭,後來笑的嘴巴都合不攏,拿著花燈直豎大拇指。


    嘉寶隱約聽到一句,“真有本事嘞,以後是個女狀元。”


    不用想,又吹牛去了。


    往迴走的時候,路上還碰到了自家人。


    蓉寶拉著連春兒的手,咬下一顆糖葫蘆。


    趙二郎從嘉寶那裏拿了兩個花燈,揮手趕人。


    蓉寶虛眯著眼,“二哥,你不能有了媳婦就不要妹妹。”


    趙二郎笑眯眯道:“那一塊走。”


    蓉寶和嘉寶立即就跑了。


    趙二郎朝兩人喊,“別到處亂走。”


    蓉寶轉身手搭在嘴邊,“知道啦。”


    連春兒晃著手裏的燈,眯眼笑道:“眼看著人就大了。”


    她嫁過來那會,趙家三個年紀最小的孩子,矮矮胖胖一小個,說話稚聲稚氣,惹人疼的緊。


    趙二郎握住她的手,湊過去小聲說,“那我們生個小的。”


    連春兒抿著嘴咳了兩聲,脖子悄悄紅了起來。


    戌時兩刻左右,人流開始往太源河移去。


    趙老四和楊氏喝著茶水吃著點心,看著橋上的人直笑。


    蓉寶背著手悄悄靠過來,冷不丁問,“爹,娘,你們在看什麽?”


    兩人的魂都差點飄走了。


    楊氏輕拍胸口。


    趙老四拍著蓉寶,“過來了也不作聲,嚇死人了。”


    蓉寶為自己辯解,“我叫了呀。”


    趙老四還想再說幾句,餘光看到李為先和錢妙來,笑容一下子就燦爛起來,熱情的招唿兩人過來坐。


    李為先和錢妙來跟兩個長輩打了聲招唿,就和蓉寶嘉寶又去放河燈了。


    蓉寶挽起袖子,在燈上寫了幾個字。


    錢妙來扯了扯石頭,主仆二人齊齊鼓掌,大聲說好。


    攤主也是個讀書人,聞聲湊了過來,左瞧右瞧隻看出了“勉強”二字,不過見蓉寶是個年紀尚小的小姑娘,也就沒說什麽不好聽的話。


    要是換成年紀大一點的小郎君,他一定要好好“賞看”一番。


    嘉寶默默用燈擋住臉,以前隻有蓉寶一個人會讓他覺得不太適應,現在多了一對,簡直沒話說。


    錢妙來是真心覺得好,還找蓉寶幫忙寫了幾個字。


    兩人湊在一塊嘀嘀咕咕,早把先前不開心的事拋到九霄雲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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