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十二月中旬,海島上溫和的氣候卻讓冬季暖如春日。宋驪從崇美的地洞中出來後,大口吞吐著新鮮而無血腥味的空氣。這一日離開得早些,崇美倒也沒過問什麽。畢竟宋驪一早說過年後還要遠行,是否留在地洞其實沒個準頭,而平日也有時來得勤,有時來得少,崇美也習慣了。


    這一日宋驪本意往集市去買點家裏已經缺了的紙張,另外還有些貼身的東西。街上轉了一會,聽見遠處有人在哭泣。宋驪當然無意湊這樣的熱鬧,不過哭聲就在她的必經之路上,也就這麽走了過去。走近時,果然有一老頭蹲在牆邊,撒潑似的哭鬧,灰撲撲的衣裳卻很完整,而且看著並不樸素,嘴裏念叨著不孝子、天殺的一類罵街的話,有時又哭著喊著肚餓。宋驪隻當他是哪裏來的可憐瘋子,又見身前連一隻破碗都沒有,隻好從身上摸出些碎銀子輕輕放在了他身前,接著拄著竹節往前去。身後竟未傳出一聲感謝,反而罵得更難聽了,宋驪這時又暗怪自己多管閑事了,至於為何,可能是手頭真的寬裕了許多吧。再往前走些,一股濃鬱的香味便在街道上鋪開來,而香味的源頭,便是聚樂樓前的燒鴨攤子。作為島上數一數二的做鴨大師,聚樂樓引以為傲的卻是店裏的烤鴨。所以讓人垂涎欲滴的燒鴨搭個鋪子就賣了。宋驪先前和仨丫頭來過兩次,便覺得生了饞蟲似的愛上了這一口好味。常來店裏買些迴去與大夥吃。


    宋驪在店裏等著是夥計將片好的脆皮冒油的烤鴨連帶著蘸醬還有通透的薄餅包好,不經意卻看見方才那哭鬧的老頭在門口探頭探腦。宋驪隻當是巧合,又怕是來找自己的麻煩,於是轉過身去。接過烤鴨夥計還有先前燒鴨夥計送進店裏來的鴨子,又提溜上自己買的其他東西,宋驪滿心歡喜往府上走。那老頭仍在店門口,宋驪隻當做不認識,自顧自往外走去,誰知出門便被老頭叫住:“恩人,大恩人。”宋驪並不應他,隻當不是叫自己。而後老頭上前攔住她的去路,笑道:“拄杖的大恩人,你怎的不迴頭呢?”


    “我可不是你的恩人,我都不認識你!”宋驪駐足道。


    你給了我點碎銀子啊,怎麽不算我的恩人呢!老頭我是來報恩的!


    “去買點吃的吧,不必記著我。”宋驪語氣冷淡,說完又要動身。


    “恩人請留步,我有一件機密的事想告知,必要時能保恩人一命的機密事!”老人小聲道。聽到這裏,宋驪有了些興趣,道:“有意思,保命不保命倒不要緊,我倒想知道什麽事你看得這麽重。”


    “嗯...咱們換個地方吧,嘿嘿。”老頭說著,肚子也很配合的叫了起來。宋驪輕蔑一笑,料想這貪心的老頭隻為蹭一頓飯而已,雖心裏不快,宋驪卻仍帶他進了店,買了隻鴨子讓他吃上了。老頭狼吞虎咽吃著,全然將剛才的話拋在了腦後,宋驪不耐煩地用手敲了敲桌子,這才讓老人想了起來。老頭抹了抹嘴巴上的殘醬,笑道:“太餓了,差點忘了,對不住。”隨後又壓低了聲音,嚴肅道:“我長話短說,月宮的中央,也就是天地台之下有一件不得了的東西!恩人,這事可千萬別跟其他人說。”


    宋驪毫不在意他神秘兮兮的作態,帶著幾分戲謔問道:“什麽不得了的東西。”


    “我可沒騙你!”老頭聲音仍小,臉上卻有些不高興,道,“你若仍嚷著讓人聽去,我不會再說半個字。”老人說罷又吃了一通。宋驪隻覺得好笑,卻配合他壓低了聲音,道:“我這樣你能告訴我了嗎?”


    “是一塊很大很大的石頭,應該是水晶!要是挖出來指不定能值多少錢呢,足夠救命了。”


    “水晶?”宋驪怔了一下,正色細問,“多大的水晶?”


    “嗬嗬,多大?應該十來米長吧,土坡似的。”


    “十多米的水晶?聞所未聞。老人家你是怎麽知道的?”


    “這就說來話長咯,你要聽的話…”老人用餘光瞥了一眼狼藉的桌麵,宋驪立馬明白了意思,忙叫小二撿好東西隻管上。


    “我爹年輕時在月宮當差,是禁衛軍的一員,那會他才二十歲,因為生得人高馬大才特別提拔進去的,這事是他告訴我的。”


    “敢問老人家高齡啊?”


    “七十有八歲咯。”老人說話間,夥計又上了一桌子噴香的好菜,老人家即刻大口吃了起來。宋驪心中暗暗為這老人的好胃口稱奇。


    宋驪聯想到龍族在海岸埋物的事,脫口而出:“如此說來也將要百年咯。”


    “還差二十多年呢!”老人仍狼吞虎咽著說道。


    “嗬嗬,對不起,接著說吧。”


    “那天正好是滿月,月光亮得很。我爹在城牆上值夜。兩人輪值,他是下半夜。恰巧就看見了天地台上站了個人!”


    “人?”


    “我爹是這麽跟我說的。他以為是刺客,這是天大的事,轉身就要去吹身邊的大喇叭。結果...”


    “怎樣。”


    “結果那個人變作了水晶,就是那個十來米的水晶。我爹驚呆了,腳都挪不動半步。他說確定是水晶,就是因為月光照在那東西身上有一片一片的白光。”


    “後來呢?”


    “後來那東西就鑽進了天地台下麵。”


    “你爹怎麽沒告訴別人啊?”


    “他說…他說當時總感覺那水晶裏有東西瞪了他一眼,一個紅色的東西。越想心越慌,後來竟感覺脊背發涼,寒毛直豎,那鑽進土裏的過程還是他蹲在牆後從窺孔中偷看的。”


    “鑽進土裏有聲音啊,怎麽會吵不醒其他的人?”


    “形象說是鑽進去的,其實更好的形容是沉下去的吧,沉入水中那樣。”


    “這…沒可能的。”宋驪笑著搖搖頭。


    “我爹因為這件事總是膽戰心驚,索性辭了差事,在城裏做了點小買賣。”


    “若真有你說的那麽邪乎,這倒不是件救命的事,是件殺頭的事!”宋驪笑道,“你莫不是想知道真假,誆別人去跨火盆子吧!”


    “那麽一大塊水晶,挖出來難道不值錢?再怎麽邪乎,埋了這麽多年了,什麽神鬼也灰飛煙滅了啊!”


    “這樣的好事你該留給你的子孫!跟我一個陌生人說什麽!吃得可差不多了?我要迴家了!”宋驪有些不耐煩,原以為又是新的線索,結果卻是虛無縹緲的傳說。


    “我還有個屁的子孫!”老人叫著又塞了一隻鴨腿在嘴裏。宋驪結了賬又交代老人慢慢吃,自己先行離開了。老頭見宋驪離開,又換了副嘴臉,自言自語道:“還不信我,要不是我那畜生兒子,我會告訴你?好心當成驢肝肺!”


    宋驪在時,店裏的夥計不好打攪兩人講話,如今才上前收拾狼藉的桌子,勸道:“老人家,年紀大了,吃飯要注意些啊。”


    “你管得著嘛!老子付錢了,想怎麽吃就怎麽吃。我這正吃著呢,你收拾什麽啊?當我不存在是吧!”


    “我隻是覺得收拾一下好看些,您老也方便些,對不住...對不住,您慢用。”


    “合著要趕我走!店大欺客是不是!老子還就要接著吃了!再上一隻!”老人從懷裏摸出宋驪給的碎銀子,丟到了桌子上。小二也不想惹麻煩,拿了銀子就往櫃台去,嘴上不能逞威風,心裏倒是罵得激烈,又是什麽該死的蹭吃喝的老東西、沒錢還裝腔的老不死、又是吃相像個乞丐,穿著就是乞丐的孤寡。罵是罵了,鴨子還是照上不誤。那老頭子吃飽喝足,撐著桌子站了起來,摸了摸肚子,又從桌上撿了根碎骨,剔著牙搖頭晃腦地離了店。


    往迴去的路上,宋驪吃了啞巴虧,活該自己行善還挨宰。心裏總歸不高興,不過還是對老人說的那件奇事留了個心眼,正琢磨著又是水晶又是紅色的某物時,冷不丁先前那句打油詩從腦海中蹦了出來——中有七彩玲瓏石,間隙紅花為誰開。對應下來,竟然如此的吻合。所謂七彩玲瓏石,便是太陽下的水晶,紅花就是老人所說的某種紅色物件,而至於中間,月宮為萬台島正中,天地台為月宮正中!


    “果真有如此巧合?”宋驪愣在原地,抬頭看了看太陽,竟覺得有些不真實。她晃了晃腦袋,飛速趕迴了家。


    已經過了十二時,家裏的仆從們仍在等待宋驪,仨丫頭更是在府門前候著。宋驪隨意跟他們解釋了一通,又拿出買好的尚存點點溫熱的鴨子分了。一桌人吃得開心,也就沒把這事放在心上,隻宋驪快速吃了飯就迴了房間。


    “宋驪姐怎麽了,她最喜歡的鴨子一口也沒動呢?”


    “許是在那個叫崇美的女人那裏受了欺負了!宋驪姐這麽好的姑娘,可惡!”香菱道。


    “別瞎猜了,誰都有點心事嘛,吃飯吧!”青蓮夾了一筷子菜放進了香菱碗中。


    宋驪迴到房間,坐在桌前,手裏一直捏著瓷茶杯,心裏總不是滋味。該激動嗎?又覺得世上不會有這麽巧的事。要不要告訴他們呢?萬一真成了,自己能脫身嗎?萬一是鬧劇,自己會被追責嗎?惡魅態度尚不明朗,離島之後會不會掀起腥風血雨呢?她希望老人說的是真的,同時惡魅也不會傷害她,更不會作亂,這三個選項哪一個都聽著很懸,三個都成立就更像天方夜譚。宋驪無法斷定,也無法下決定。思索良久後,宋驪決定還是穩妥起見,先不告訴他們,而是找機會暗示這幾件事,看看眾人的反應。她躺在床上想休息會,卻翻來覆去睡不著。熬到下午一時過半。宋驪趕忙出門去,之所以晚些,也隻是不想讓人懷疑而已。


    一路往聚樂樓,卻不見老人的身影,反而是幾個人在吵吵嚷嚷。還沒等宋驪開口,店內的夥計就指著宋驪道:“掌櫃的,她來了,那個女人來了。”夥計剛說完,先前還在叫嚷的幾人即刻圍了上來,帶頭的中年男人禿頂齙牙,身形卻高大得很。操著一口刻薄得口音,叫道:“好哇,就是你這瘋婆子害死了我爹!”


    “離我遠點,把話說清楚!”宋驪心裏一緊,猜測死的可能就是那老人。不過她還是不緊不慢地坐在了桌子旁。


    禿頂帶著倆大漢占了四方桌的餘下三麵,叫道:“少跟我裝,你是不是給我爹吃了鴨子,他老人家死在了家門口,絕對是撐死的!”


    “笑話,我見那老人在外乞討,心中不忍才領他吃了一頓飽飯,他可親口告訴我沒有子孫!你又是哪裏冒出來的!”


    “嘿!老子名叫屠有才,我爹名叫屠大善,還能跑了不成!今天你不賠我爹的命錢來,我跟你沒完!”禿頂說完,三人皆怒目瞪著宋驪。不過宋驪豈會虛他們,反而怒罵道:“生前吃不到一口飽飯,死了還要拿來賣錢!不怪他老人家說沒有子孫咯,你們一個個都是好大兒!”


    “嗯?你敢罵我!今個不給錢你可出不了這門!”禿頂碗大的拳頭一拳砸在桌上,震得茶杯翻了個。“老子殺四百斤的豬如同兒戲!你要跟我講道理嗎!”


    “老娘這柄刀還沒見過血呢!你想同它講道理嗎?”宋驪輕蔑地將竹節放在桌上,黑暗散去,露出寒鋒。


    “魔法師?”禿頂啞了火,道,“老百姓都是守法的,終歸你害了我父親,我做兒子的沒有不討個說法的道理,既然私下解決不了,你我就對簿公堂唄。”


    “對簿公堂?”宋驪極不願惹事,便問:“若是私了你要多少啊?”


    “嘿嘿,算你識相!我不多要,也就要個喪事所需。這個數!”禿頂將五根指頭伸到宋驪麵前。


    “五十兩?”


    “五十兩?打發乞丐呢?我要五百兩!”


    聽到那個驚人的數字,宋驪差點沒忍住罵出來。“先前還不信,現在是真信你們是父子了!好的沒學,宰人倒是學得精妙!”黑暗再度攀附竹刀,宋驪起身就走,看都沒看他們一眼。


    “咱們公堂見吧,叫人來崇真府拿我!”宋驪出了門,直接飛迴了家裏。


    宋驪走後,禿頂心裏沒底,抓住掌櫃問道:“崇真府是個什麽地方?”


    掌櫃連連搖頭說不知道。


    “奶奶的,管她是誰!還我老子一個公道合情合理!”三人強撐著出了門,走到胡同裏才算鬆了口氣。


    “掌櫃的,咱們找魔法師的茬是不是不好啊?”一漢子問。


    “能榨出點油水是一點!唿,咱們快迴去,別被那瘋婆子跟蹤了!”


    店內,其實聚樂樓掌櫃在門口看著三人跑遠,臉上浮現一抹幸災樂禍的笑容,不因宋驪是魔法師,而因他真的知道崇真府是萬台島六王之一的居所。這是他在點翠館偷聽來的,所謂語不出戶。誰也不敢在館外談論那高高在上的六個人,所以掌櫃一是看熱鬧,二是真不敢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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