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


    清源山山腳,謝仙村


    被亂石堆砌起來的灰白祭壇映入紀元燁眼中的時候,少年人不由覺得,此時此刻自己定是兩眼放光。


    沈鈺照著假麵的囑咐帶他離開時,說會帶他迴“謝仙村”。現在他已經來到了這裏、於是一時沒顧周圍躲在暗處的、可能存在的跟蹤者們,急不可耐地開始環視起四周,尋找著深藏於記憶中的那些“熟悉”的事物來。


    —


    從沈鈺口中得知清源山山下真有一座名為“謝仙”的村子時,紀元燁不禁產生了少許的激動,那是親眼看到虛幻與現實交織後所生成的一種特殊的興奮感,原本隻存在於夢境和想象中的事物在這一刻好似成為了現實。


    他對謝仙村並不陌生,在一場夢中,他曾到達過那個地方,且在那裏住了一晚、停留了兩日。


    激動的心情暫時洗刷去了他心中的悲傷和憂慮,也令他暫時顧不得自身的問題,他急切地想要去現實中的那座村子,雖說他不知道謝仙村現在的模樣,謝仙村也和他沒什麽瓜葛。


    但那畢竟是假麵迴憶中出現過的地方,他想,除去和假麵有關的一係列原因糾葛外,他也想知道,謝仙村的村民們最後有無擺脫“假山神”。


    那時候他與夢裏的“權臻”都已做好了討伐假山神的準備,兩人也成功地通過祭壇來到了假山神所在的“地下”,夢卻斷在了最重要的時刻,他因劃過天際的蒼白劍刃從夢中驚醒,還忘記了夢裏的大部分經過。


    不過沈鈺沒有如他所願的那般直接帶他去謝仙村,他們在離開天山之後,先行去了離天山不遠的一個村子,村莊名為“臨界村”,走在村子中時,還能感受到來自天山的那股強烈的靈力波動。


    對於紀元燁試探性給出的疑問,沈鈺用“天山距離清源山太過遙遠,途中又需經過好幾座駐有仙門宗派的仙山或仙地,魔氣無法帶人跑那麽遠”這樣的借口敷衍著迴答。


    至於少年人的另一個問題,“他不會有事的。”沈鈺向對方再三保證道,假麵留在天山而讓他們先走,是因為他還有要事未完成,絕不是什麽“知道自己死期將至、不想讓在乎的人悲痛欲絕地看著自己死去”這等狗血劇情。


    “而且,拒絕了逆銀鎖的你,需要好生修養一陣子。”偽裝成一介青年人類的魔尊臉上掛著淺淺笑意,持著手中那扇子輕抵紀元燁的側臉,如此道。


    ——在被魔氣包裹而沉進地裏的那段時間中,沈鈺告訴了紀元燁逆銀鎖的作用,自是也告知了紀元燁其真實的身份。他與紀元燁提出了“是否願意用逆銀鎖解開血脈限製、讓創世神血脈覺醒”的問題,卻被少年人不假思索地拒絕了。


    出乎意料,明白自己已打不過顧斐的紀元燁卻拒絕了這一變強的“捷徑”,這是因為沈鈺不知是老實、還是惡趣味地將“創世神是沒有感情的”一事也一並告知了他。少年人無法接受“血脈覺醒後,‘紀元燁’就不再是人類了”的事實,盡管那以後他將成為神、將有能力打開上界的封印。


    失去為人的情感後,他將更無法、亦是無需去理解某些常識性的疑問。同樣的,過去所困擾著他的仇恨與各種複雜的感情全都會消失。在神眼裏,奪走他人性命並非屠殺,僅是迴收“恩賜”罷。


    紀元燁不願意忘記仇恨,他仍想要為他的養父報仇、仍想要帶著人類情感地去報答那些待他好的人,也想繼續因假麵的矛盾立場所為難。


    況且,他還未想清楚,為何假麵委托他去拿得的逆銀鎖,最後還是用在他身上的。


    “……”在沈鈺仿佛故意提到了逆銀鎖一事後,紀元燁莫名覺得,對方很樂意見到他放棄成神的機會、選擇繼續做一介普通的修士。


    “臨界村是一個好地方。”在見到紀元燁由於無力反抗而無奈妥協、又覺著紀元燁理應仔細審清自身的情況、意識到他應該好好對待自己那具滿是傷痕還靈力失控的軀殼後,這位魔尊熟門熟路地,帶著早就忽視了自己還是個傷員、因此根本就想過要“休息”的紀元燁穿過了一條條街道,並向少年人一一介紹著村中的一景一物,整個魔儼然是一個遇見了好宰客人的熱心導遊。


    “這裏是個好地方。”魔尊輕搖著手中折扇,對這個離仙門道士的大本營如此之近、本應與魔界人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村子竟給出了這般極高的評價,“在下很喜歡這兒。”他笑著說,“你在這養傷,不會覺得虧的。”


    這座村莊與清源山山下的小城差不多大,其中建有集市,很熱鬧,且非常神奇。本來一心想著謝仙村的紀元燁跟著沈鈺在臨界村裏穿行了一段時間後,也不由得被某些事物吸引了注意力。


    他在臨界村裏看到了難以置信的一幕,他看見幾名還未化成人形的、一眼就能瞧出那是妖怪的非人之物大搖大擺地與一群修士並肩行走著。


    而那些本該一看見妖怪魔物就拔劍的修士們,就似是根本不知道自己身邊有怪物一樣,或是說在他們眼中對方並非怪物,卻是貨真價實的人類。修士們和顏悅色地與本應是他們敵人的存在聊天嬉笑,還有人和妖甚至勾肩搭背,好似手足情深的哥倆、親密無間。


    “那是進入臨界村的條件。”沈鈺注意到了紀元燁投向那些反常現象的眼神,他用扇子掩著嘴,“善解人意”地悄聲說道。


    “條件?”


    沈鈺笑道臨界村中“禁止紛爭”,“和平”是這個村子裏不成文的規則,也是新來的人必須遵守的條件。紀元燁不太能理解對方的說辭,他神色複雜地瞥了眼遠處稱兄道弟的妖怪與人類,反問道。


    這個時候,一個正在幫村裏人搬運一籮筐交易貨物的妖怪從他眼前走過,那長相畸形的怪物迴過頭望向了他,咧開長滿尖牙利齒的嘴朝他露出了一個憨憨的笑容。


    “……”當麵接到了一個恐怖笑容的紀元燁嘴角一抽,知道麵前的妖怪並無惡意的他下意識地別開頭,想裝作自己什麽也沒看見。


    他對魔物一直有一種說不清的感情在,覺得魔物與人類之間的矛盾是可以調解的,魔物與人類之間的戰爭也是可以避免的。


    但他對妖怪就沒有那份感情,妖怪給他帶來的第一印象不怎麽好,因為它們之中既沒有像沈鈺那樣的領導者,而輪番出現在他麵前的,除去妖修的半神離仙,還都是些要他命的存在——魔窟中的謝尋也不例外,那會兒若不是沈鈺突然到來,在場所有的修士都會喪命於心魔幻象或是神殿幻境中,沒有人能夠生還。


    所以看到有妖怪在向他問好時,他不寒而栗。


    沈鈺微微躬身,替企圖逃避現實的紀元燁向那“樂於助人”的妖怪迴禮,對方哈哈笑了兩聲,又好像“看”出了魔尊身上的下界氣息,出於妖怪與魔物之間僵硬的關係,它的笑容有所收斂,但最終沒露出什麽異常。


    再者,它扛著那個籮筐,快步跑開了。


    “這,村裏人不會害怕麽?”紀元燁目送著奇形怪狀的妖怪在村中若無旁人般穿行著,隻覺得這個地方真是一個“神跡”之地:“天山上的修士也不會管麽?”


    “在下認為,不會有生靈或邪物舍得破壞此處的平靜安寧吧。”沈鈺眼睛半眯著,微笑著道,“在下在此有一塊地,也有一處住所,走吧,我們去那裏。”


    “住所?”紀元燁一驚,見沈鈺已邁開步子往前走了,忙抬腿跟了上去,“沈前輩,”他還不忘問道,“你是打算在此處久居麽?”


    得到了沈鈺肯定的迴答與一句“這些日子以來、在下一直留駐在此”後,他不由想到了此屆仙門大會召開的目的,聚集在天山的修士們正打著魔界的主意,想要將魔物們趕盡殺絕。


    假使那場會議無人搗亂,前期各個修士發言、讓上位者們集齊魔物的“罪證”又將叛徒“處置”後,正道修士們就會向魔界宣戰了,可他們一定想不到,魔界的尊主竟離他們這麽近,魔尊就在這座以“和平”為主旨的村子中,uu看書w.anshu 和上界的生物們談笑風生!


    “這座村子的傳說,在下早有耳聞,所以在甩開也勸走了那群小家夥們後,在下便專程找來了這裏。”說話間,沈鈺已領著紀元燁繞過了幾座屋子,來到了一間普通的屋舍前,“戰亂、紛爭,那些實在太過無聊。”他搖著頭推開了屋舍的大門,又低頭示意紀元燁可以先進去休息。


    “百千年前在下都已玩膩了,再激烈的戰爭也是無趣得很……嘻。”看著紀元燁走進屋子,他站在門口低垂著眼瞼,又好像想到了什麽有趣的事情,嘴角則微微向上翹著。


    —


    他們就這樣在臨界村中停留了三日時光,由於臨界村人的熱情好客,紀元燁也與各個鄰居們有了不錯的交情,沈鈺也助紀元燁習得了那本從符廳藏書室裏“偷出”的秘籍上的秘法,同樣也修煉了番清源仙法上的心決。


    雖說天山上的靈力全被收攏去了山頂,山腳下這一塊地的靈力仍是充沛,也有利於修士的修習,而臨界村這樣的地方,總能使得人身心舒暢愉快,修煉起來亦能事半功倍。


    不過,在自覺自己已經傷愈後,少年人依然馬上作出了“離開”的決定。


    於是他在沈鈺的幫助下,見到了那座、他曾在夢中“探索”過的村子。


    最先看到的便是那座醒目的祭壇。


    而後瞥見的,則是站在祭壇之上的一位青年人。


    ——對方衣袖上扣著一個破爛不堪的鐵環,微抬著頭,目視著漆黑的魔氣卷著遠道而來的不速之客們、降臨在謝仙村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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