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七十四入鞘


    在不計一切後果的複仇與無奈的妥協中,徐雲野還是無從選擇。


    方天成不知道這是對,還是錯,實際上,他也不是那個永遠評判對錯權力的人。但在方天成經曆了無數次大起大落,生離死別之後,他也懂得了一個道理,那就是人在江湖,所為的一切事情,早就不是身為江湖人的自己可以決定的了。


    既然事情到了今天的這一步,也許反而是一件好事:不會再有人因此犧牲,也不會再有人為之流血,這或許也是身在天國的薛天傲想要看見的。


    但方天成看著眼前的雪櫻子,卻也不得不承認,她是一個奇女子,至少也是與眾不同的女人,無論是她麵對徐雲野的刀鋒所展現的不卑不亢,亦或是她那一如既往的溫柔的姿態,都足夠讓方天成讚歎起雪櫻子來。


    可方天成也知道,越是這樣的女人,有時才會更加致命。


    他嚐過敗倒在女人手下的滋味,也更能明白這種以柔克剛的力量。而在自己的心境平複下來後,方天成卻越來越發現了這件事情的異常。


    誰能保證,雪櫻子不是第二個秦鳳仙呢?如果她今天的說辭,不過隻是讓他們放鬆警惕的謊言,那麽如果他們輕信了她的話,後果可能會不堪設想。


    至少有一點,方天成是可以看出來的,那就是雪櫻子絕非那種賣主求榮的人,更相反,她言語中無時不刻都在體現出對於藤海家的忠誠,那麽,方天成必須要問清楚,她寧可背叛自己的主公,也要答應徐雲野的要求的原因。


    可雪櫻子麵對方天成的疑問,隻是輕輕的笑了笑,便開始答非所問的講起了自己的故事。


    “家父名叫澤行秀夫,原本也是豐臣家的一位肱股之臣,雖然他不算什麽英雄,也絕非是那種經天緯地的國家棟梁,可他卻有著在那份亂世中少有的。忠誠。”


    “太閣大人辭世之後,德川大人就成為了全日本實力最強的大名,而他的野心,也隨之一天天增加,以至於從最開始的輕慢秀賴少君,到現在的擁兵自重,就像你們所見的一樣,豐臣氏,已經無法再擁有最初的榮光了。”


    雪櫻子歎了口氣,“有人說德川家康是梟雄,也有人說他是一個忍辱負重的野心家,可對於我的父親和石田大人這樣的人來講,他就是一個狼子野心的反臣。於是,我的父親,一個既沒有武功,也不懂軍事的人,用了他唯一可以為豐臣家效忠的方式—暗殺。”


    “結果是顯而易見的,連石田大人所聯合的百萬之眾,都無法擊潰德川家康,一個人的力量又怎麽可以成功呢?父親死了,或許說是英勇的犧牲了,也或許就是狼狽的失敗了。但無論如何,德川家當然不會輕易饒恕我們,而就在我們被官兵追殺得走投無路的時候,是藤海大人救了我。”


    雪櫻子看向徐雲野道,“那位藤海大人,就是與徐大人您的師父,有著不解之緣的藤海忠平郎千刃,而他,也是我父親的舊友。從小,我的記憶中,就一直有著這位不苟言笑,卻又心懷善意的叔叔。”


    “老藤海大人,與我父親一樣,都是豐臣家的舊臣,但與常常拋頭露麵的父親不同,他是豐臣家暗處最堅實的護盾。但與我父親不同的是,藤海大人對於豐臣家的情況,看得更加清楚,他知道德川家康已經成事,而沒有了太閣大人的豐臣家,則根本不可能恢複到往日的地位,他能做的,也就隻有默默的維持著豐臣家最後的尊嚴,雖然這說出去有些恥辱,可恥辱,也比死去更有意義。”


    方天成聽完了雪櫻子的話,默默的點了點頭,“可現在,他卻要拿迴那本刀譜,借此來打敗德川家。”


    雪櫻子搖了搖頭,“不,想要這樣做的,不是藤海千刃大人,而是藤海次郎一心,老藤海大人的次子,那個永遠對我微笑著的哥哥。”


    徐雲野歎了口氣,“那麽,藤海千刃他呢?”


    雪櫻子的眼圈有些發紅,“他去世了,就在一個月之前,而繼承了藤海家家主之位,繼任了豐臣氏幕後守護者的,就是藤海一心大人。雖然他是老藤海大人的親兒子,可他的理念則與他的父親完全不同。老藤海大人在世時,是嚴令禁止一心大人尋迴刀譜的,而老大人去世後,一心大人就動了他複國的念頭,而事實是,他也真的實施了。”


    “可這份忠君愛國的理想,真的是出自於他的本願嗎?我從小跟一心大人一起長大,我知道他向來是最厭惡政治鬥爭的,在我的印象中,他永遠都是那樣浪漫,那樣善解人意,他的笑也永遠那樣富有感染力。”


    方天成道,“可他終究還是走出了這一步,或許說,他早就走出了這一步,據我所知,藤海家曾經動過易筋經的念頭。”


    雪櫻子點了點頭,“是的,早在老藤海大人重病的日子裏,他就開始為自己的掌權之路開始積極策劃了,但這一切或許都是有原因的,也許是為了他那已經死去的哥哥。”


    “哥哥?”


    “是的,藤海太郎大人,一位同樣富有血性的男子漢,可他卻在戰爭中,死在了德川家之下,據說由於他打仗過於勇猛,使得德川家康異常忌憚,在藤海太郎兵敗切腹之後,他的屍體,還被德川家的士兵切成了碎片來泄憤……”


    “從此,那一直微笑著的,和藹可親的一心哥哥,就走上了他的複仇之路,也開始了他同老藤海大人數年的爭執,因為老藤海大人即使再知道了大兒子如此慘烈的死去的消息後,還是不同意出兵,於是,這對父子的關係開始越來越差,或許在一心大人的眼中,老藤海大人隻是一個隨波逐流,毫無忠誠可言的貪生怕死之徒,可我知道,失去了兒子的藤海大人,才是真正心痛的那個人,他不是不想報仇,隻是他明白,為了這份複仇,會犧牲那份得來不易的和平,為了這份複仇,或許就將豐臣氏最後的那一點點榮譽也摧毀得蕩然無存。”


    說到這裏,雪櫻子眼眶中的淚水已經滑落了下來,“兩位大人,你們知道我是怎麽想的嗎?”


    方天成搖了搖頭,他向來是個隨心所欲的人,也不懂這些日本武士的忠誠與信念,究竟為何物,可他卻能夠明白,雪櫻子身處於局中人的無奈。


    雪櫻子的淚水,已經打濕了她臉上的妝,隨著那條晶瑩的淚所留下,她那美麗的麵容也漸漸浮現在了兩人的麵前。


    “或許你們可能會認為,一個親生父親死在了德川家手下的我,會憎恨德川家,但實際上,我對於德川家的不是恨,而是怕。我怕我的家庭會破碎,我怕我的生命會消亡,我也怕失去我的藤海哥哥。無論是我的父親,還是一心大人,他們都在用生命護衛著豐臣家,可……可我想說的是,豐臣家已經根本迴不去了。”


    “所以,我做出了這個選擇,那就是無論如何,我也要破壞掉一心大人的計劃。因為……因為我不想做虞姬,也不想讓一心大人成為霸王,我隻是希望我們可以過著平平淡淡的生活,哪怕是苦一點,累一點,隻要還活著,那就還有希望,不是嗎?”


    方天成默默的歎了口氣,他從未想過,雪櫻子竟然也是一個多情的女子,而為了他的愛人,她甚至可以背叛他。


    “所以,你的計劃是什麽?又為什麽會找到我們?我們和藤海家的恩怨,和藤海家的行動,其實是兩件事。”


    雪櫻子道,“最開始,我在聽說了苦言師太來到日本的時候,我就先一步找到了苦言師太,並告訴了她一心大人想要刀譜的真正目的,苦言師太是出家人,自然也能明白,戰爭一旦開始,那就必定會是滿目瘡痍,屍橫遍野,於是苦言師太便答應下來,哪怕是負約,也不會把刀譜交給一心大人,可就在她想要迴到中國的時候,一心大人卻已經找到了她。”


    雪櫻子歎了口氣,“苦言師太雖然被拘禁了起來,可刀譜的位置,她卻從來沒有跟人提起過,所以一心大人暫時也不能將她怎麽樣。但問題是,隻要苦言師太還繼續被關押在大阪城,刀譜的下落就早晚會被一心大人知道,而我,也不可能把她救出來。”


    “但就在這個時候,我突然又打探到了一個消息,那就是身在中國的先遣隊,竟然還惹下了一件事情,也就是,您兄弟的事,於是我便突然想到,或許你們,可以把苦言師太安全的送迴中國,而隻要到了中國,一心大人便不可能在得到這份刀譜。”


    “可我也知道,你們是為了複仇而來,當然不會同一心大人善罷甘休,而無論是你們哪一方受傷,都是我不想看到的,於是為了跟你們見麵,我故意在小林的酒中下了藥,讓他醉倒,又拿了他的寶石,讓忍者拖延你們的時間,並讓人把小林送迴家,自己親自用演戲的方式,吸引你們留下,而我的目的,隻是想讓你們帶走苦言師太。以上,就是小女子全部的打算了。”


    方天成聽完了雪櫻子的話,心中久久無法平複,單是雪櫻子的這個計劃,便是足夠大膽,而雪櫻子的見識,也著實讓他驚訝。


    於是他看了看徐雲野,事到如今,事情的決定權依然還在徐雲野的手裏,那麽,徐雲野是怎麽想的呢?


    可現在的徐雲野,並沒有任何的表態,他沉默了半天,才說出了一句話:


    “所以說,從一開始,你就把我們當做了你的棋子?”


    雪櫻子驚恐的低下頭,又鞠了一個躬,“小女子也是萬般無奈,才出此下策,請徐大人看在因戰亂無辜受苦的百姓們,答應我的請求吧。”


    徐雲野搖了搖頭,“我答應了你的請求,或許百姓們不必再受戰亂之苦,你跟藤海,也可以過上普通人的生活,可我的兄弟呢?難道他就白死了嗎?”


    雪櫻子什麽話也說不出來,她知道,兄弟,對於請徐雲野來說意味著什麽,讓他放棄複仇這件事,也實在是太過困難,可事到如今,雪櫻子也沒有辦法,她能做的,隻有盡力彎下自己的腰,請求徐雲野的寬恕。


    可她卻不明白一點,徐雲野的心,是任何外物也無法打動的。


    “我兄弟的死,必須有人為之負責,無論任何人說什麽,也無法改變。”


    盡管雪櫻子知道,她所得到的,大概也是這種迴答,但此時此刻,她已經不再恐懼,也不再顫抖,雖然自己已經盡了全力,可徐雲野的心,卻依然如他的刀一樣,從不會向任何人低頭。


    所以,她在等待,等待那把刀真正揮向她的時刻。


    可徐雲野卻沒有出刀,而是閉緊了雙眼,緩緩的說道:


    “我答應你,我不會再找藤海的麻煩,可你們也必須答應我兩件事。”


    雪櫻子瞪大了眼睛道,“請講。”


    “第一,uu看書 .uuanshu 交出親手殺害我兄弟的忍者和武士,第二,把苦言師太安安全全的送迴來,這兩件事隻要有一件你們做不到,那徐某就算是死,也要跟藤海家同歸於盡。”


    雪櫻子沒有片刻的遲疑,“我明白了,三天後,請兩位再到這裏來,到時,我一定會給兩位一個滿意的答複。”


    在說完了自己的話後,徐雲野突然有種眩暈的感覺,最終,他還是選擇了這一步。


    或許他沒能挽救薛天傲的生命,也無法再為他複仇,但是他卻在一年之中,挽救了更多的人。


    可為什麽現在,他的心仿佛就在跟滴血一樣痛呢?


    徐雲野不再敢看向雪櫻子,他一邊苦笑著,一邊搖搖欲墜的走出了門,夜已經深了,可他的眼前,就好像被陽光照射著一般,灼燒著他的眼睛,也灼燒著他的心。


    最終,他還是沒能替薛天傲複仇,就像他之前,一事無成一樣。


    方天成看著那副已經遍體鱗傷,卻依舊堅挺著的身軀,突然有了一種想哭的感覺。


    過去的他,常常問自己,為什麽自己一定要追隨那個人?是因為他的人,還是因為他的刀亦或是那副殘破的軀殼下,依舊散發著光芒的心呢?


    方天成歎了口氣,追上了那漆黑中的身影,雖然徐雲野已經完全沉浸到了黑暗中,可他卻依舊可以看見那副身軀的輪廓。


    而隻要那副身軀還站立在他的身前,那麽無論前麵是什麽,他也亦會一往無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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