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晚,烏鐸果然赴約來了。他騎著一匹高頭大馬,大喇喇地敞開前襟,一路走一路喝著馬奶酒。夜幕沉沉,別的都看不清楚,唯有河邊的幾點火光照亮了周圍的一小塊地,火光中似乎有個人在忙活著什麽。烏鐸一看那人的身形,大聲道:“哎,格斯爾,做什麽好吃的呢?大晚上的把我叫出來。”


    格斯爾聽他這麽一吼,直起身來笑道:“當然是你沒吃過的新鮮玩意兒,等著,一會兒就好。”


    烏鐸看了看那幾堆篝火,一堆上麵烤著羊,一堆上麵架著個大鍋,裏麵不知煮了什麽東西,其他都是空的,露出了嫌棄的表情,說:“你小子最近學壞了啊,什麽沒吃過的新鮮玩意兒?不就是羊嘛,我們哪天不吃?淨糊弄人!”


    格斯爾扒拉了他一下,道:“不是這個,是鍋裏煮的那個。你聞聞香不香?”


    烏鐸抽了幾下鼻子,道:“噯,你別說,是有一股奇怪的香味。好像很熟悉,但又想不起來了。你到底煮的什麽呀?”


    “好了好了,煮熟了。坐好,我給你盛一碗。”格斯爾道。


    “好,來一碗。”烏鐸一屁股坐在地上。


    格斯爾盛了一大碗湯遞給他,道:“小心燙。”


    烏鐸拿勺子扒拉幾下,瞅了瞅撈起來的一塊肉,道:“這不還是羊肉嘛!”


    格斯爾道:“你先喝口湯。”


    烏鐸舀了一勺,試探著喝了一口,道:“怪了怪了,這湯鮮得很,味道很熟悉,但是又說不上來是什麽做的。除了羊肉你到底還放了什麽?”


    格斯爾道:“你知道中原人的‘鮮’字怎麽寫嗎?”


    烏鐸道:“去你的,明知道我最煩讀書識字,還問我!”


    格斯爾笑道:“‘鮮’字就是一個‘魚’加一個‘羊’。”


    烏鐸恍然大悟:“原來你這湯裏還放了魚,怪不得,好喝好喝!”說完他端起碗來吸溜吸溜下了半碗,等到湯快見底了才想起一件要緊的事:“格斯爾,這魚有沒有刺啊?我最怕魚刺了!”


    格斯爾大笑道:“魚就是河裏抓的,當然有了。不過你放心,我用幹淨的布把魚整個包起來煮,魚刺都在布袋子裏,戳不到你個饞鬼!”


    “好嘞,那我多喝兩碗!”烏鐸哈哈大笑。正好羊烤熟了,他扯過一整隻羊腿啃了起來。


    格斯爾見他吃得舒心,假裝不經意地問道:“你最近還好吧?我聽說城裏出了大事?”


    一聽這話,烏鐸放下了羊腿,沉默片刻,說:“可可庫爾死了,可汗他……唉!”他似乎很氣憤,但又不知道該怎麽辦,隻能惱怒地把羊腿一扔,抹了一把臉。


    “哎哎哎,好好的砸什麽東西呀!這麽嫩的羊腿扔地上!”格斯爾趕緊撿起來用袖子擦了擦。


    烏鐸摸出他的酒饢,仰起頭喝了幾大口。晶亮的液體從他的臉上滑落下來,不知是酒還是別的什麽。“她死得太慘了。可汗明明不喜歡她,為什麽還要強娶她?娶了她又不善待她,你說他到底為了什麽?”


    格斯爾又遞了一碗湯給他。烏鐸接過來喝了幾大口,從懷裏摸出一個餅子,邊啃邊說:“我早就和他說過,他要是厭惡可可庫爾就把她嫁給我。我帶著她迴自己的部落去,保證讓他見不著。哪知道他……”


    “你也覺得他做得過分了?”格斯爾問。


    “當然!當然!”烏鐸環顧四周見不到其他人,才說道:“說句不好聽的,他這麽做,與豺狼有什麽分別?”


    “唉。”格斯爾道,“烏鐸,你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有句話我想了很久,還是決定對你說。”


    烏鐸抽了抽鼻子,道:“你說吧,咱倆誰跟誰,再難聽的話我都聽著。”


    格斯爾道:“中原人有句話,叫做‘伴君如伴虎。’意思是長久地陪伴在君王身邊,就像陪伴著老虎一樣危險,隨時可能被他咬死。我看咱們可汗,他……他不像是個好相處的。他現在很器重你,是因為他需要依靠你的力量,籠絡我和拉克申師父,但是等到他大權在握的那一天,就不好說了。”


    烏鐸道:“我懂你的意思,其實可可庫爾死之前我已經看明白了,他就像頭狼,不對,更像毒蛇,一點人情味都沒有。可是他現在已經是可汗了,我能怎麽辦?”


    格斯爾盯著他的眼睛,試探著問道:“如果,我是說如果……可以換一個人做可汗呢?”


    烏鐸道:“換誰?嘶……你是不是指唐蘇合思?”


    格斯爾點頭道:“你覺得他怎麽樣?”


    “這個嘛……”烏鐸咂咂嘴,道:“照理說察吉裏可汗的兒子都能繼任可汗,而且唐蘇合思還是守灶之子,可是他太小了,還不到十五歲吧?叫我聽一個小孩子的號令,我可不樂意!”


    格斯爾若有似無地瞟了瞟四周,一把摟住烏鐸的肩膀,壓低他的腦袋,用僅有他倆能聽得見的聲音說:“你傻呀,正因為他是孩子,以後遇到大事我們這些老的才會有話語權。你想想,察吉裏可汗在世的時候哪有你我說話的份?”


    “嗯?”烏鐸仔細想了想,道:“你說的也有道理,那我該怎麽辦?哎,你特地把我叫出來跟我說這些,是不是已經和唐蘇合思搭上線了?那頗黎可汗怎麽辦?”


    忽然,天空中竄起一道橙色的煙花,緊接著傳來一陣爆鳴聲。烏鐸緊握彎刀,大喝一聲:“什麽情況?”


    格斯爾拍拍他的肩膀,道:“放下吧,已經結束了。”


    “什麽結束了?”烏鐸問。


    “斬首行動結束了,也就是說,頗黎可汗已經死了。”


    “你說什麽?死了?誰幹的?是唐蘇合思的人嗎?”烏鐸緊張地問。他可知道頗黎身邊有不下百名護衛,城內城外還有十處據點和兩萬精兵。


    “房大將軍沒有明說,但我猜是烏尊可汗派來的殺手。”格斯爾道。


    烏鐸這才想起不久前救走唐蘇合思的那群神秘人,頓時感到後脖子一陣陣發冷。他忙問道:“你跟他們有來往對不對?好兄弟,現在頗黎可汗死了,他們一定會拿我開刀,你可得救救我!我願意聽烏尊可汗的,她說誰是可汗我就認誰做可汗。”


    格斯爾拍拍他的肩膀,道:“放心吧,隻要你願意效忠烏尊可汗,一切包在我身上。”他站起身,走到最近的一堆篝火前,抽出一根著火的木棍揮動了幾下。躲在暗處的房似瑾、唐蘇合思等人看到了之後,從黑暗中走了出來。


    他們來到格斯爾和烏鐸麵前,問道:“談妥了?”


    格斯爾道:“是的,他願意站在我們這邊。”


    房似瑾道:“很好,那就隨我們一起進城吧。”


    一行人進了唿蘭城,見城中除了少數幾處建築略有破壞,其他的都保持完好。他們來到頗黎的大宮帳門口,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許多屍體,看穿戴應該是頗黎的衛隊,還有大灘的血跡。一位身著夜行衣的蒙麵人上前與房似瑾見禮,格斯爾等人不知道他是什麽身份,不由得緊握住了腰刀。隻聽房似瑾問道:“你們辛苦了,頗黎呢?”


    那人道:“在裏麵。”


    房似瑾又問:“死了?”


    那人道:“是。”說完便行了個禮離開了,竟是一句話也不願多說。


    房似瑾轉身對唐蘇合思等人道:“放鬆點,這些是自己人。走,我們進去看看。”


    進了大宮帳,裏麵一片狼藉,頗黎身著單衣倒在案前,胸口插著一支弩箭。他的書卷、案牘撒了一地。有幾個蒙麵人正在翻找著什麽,見房似瑾來了,紛紛起身與她見禮。


    房似瑾問他們:“你們在找什麽東西?”


    其中一人道:“一些物證,是陛下要的。”


    房似瑾問:“都找到了?”


    那人道:“找到了,我們這就離開。”


    房似瑾點點頭,看著滿地的鮮血和被踩踏過的東西,皺了皺眉。


    梁淑貞見狀,道:“我去叫幾個人來打掃幹淨。”便轉身出去了。


    格斯爾與烏鐸互相使了個眼色,烏鐸上前賠笑道:“大將軍,那些黑衣人是烏尊可汗派來的嗎?”


    房似瑾道:“不該問的別問。”兩人不由得縮了縮脖子。


    頗黎死後,房似瑾以鄭安雅的名義召集各部特勤和重要官員議事。會上,她向眾人展示了頗黎與玉輪國密謀的書信,告訴與會的眾人:“頗黎謀逆,已被誅殺。本君奉西帝陛下旨意,立查吉裏可汗幼子唐蘇合思為可汗。西帝另有旨:隻論首惡,餘者不問。諸位盡可放心,頗黎的事不會牽連到你們。”眾人原本擔心自己與頗黎來往密切,或許腦袋不保,聽到這話才把心放進肚子裏,紛紛表示願意遵從唐蘇合思的號令。


    平叛進行得如此順利,房似瑾懸著的心也終於放了下來。按照原來的計劃,如果烏鐸有所遲疑,就用蒙汗藥麻翻他,等斬首成功後逼他就範。還有一個計劃房似瑾沒有告訴格斯爾:她帶了十幾名弓弩手隨行,如果烏鐸堅持站在頗黎的一邊,就立即將他射殺。不過如今頗黎雖然已經伏法,她還有些顧慮,怕自己走後那幫老家夥蠢蠢欲動,於是便自作主張留下五千人,並讓梁淑貞作為唐蘇合思的監護人鎮守唿蘭,自己則帶著大軍徐徐迴國。


    房似瑾平亂的同時,遠在潁州的鄭安雅也沒閑著,最要緊的事便是新郎中令的人選。自她罷免了歸尺素後,不少神族人,尤其是四小家族的人,認為她小題大做,不應該如此對待歸尺素,隻有親近她的人才知道,鄭悠兒的事隻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歸根結底是她早已對歸尺素心存不滿。論能力,歸尺素實在算不上稱職。郎中令除了掌管宮殿警衛、替她做一些跑腿之類的小事之外,還有選拔人才和勸諫的職能。而歸尺素雖然做事細致,管理幾個郎衛綽綽有餘,但她格局小、視野窄,隻擅長做具體的事務,在國家大事上幾乎提不出什麽可用的建議,也發掘不出人才。因此,郎中令的這兩項職能基本上轉移給尚書郎去做了。可如今,歸尺素被她趕走,尚書郎也要告老還鄉,新郎中令的人選成了讓她頭疼的問題。


    “唉,其實我不需要一個武藝高強的郎中令,外麵有兵衛、裏麵有郎衛、暗處還有影衛,足夠保護我了。我更需要一個能直言納諫和舉薦人才的郎中令,可是上哪兒找一個聰明伶俐、見解獨到、又合我心意的人呢?”鄭安雅抱著腦袋喃喃自語。


    杜襄成見她這副樣子,忍不住笑道:“您不是一直想讓悠兒做郎中令嗎?如今她迴來了,就讓她做怎麽樣?”


    鄭安雅連連搖頭:“不行不行,郎中令這麽重要的位置,必須對整個國家的大小事務都有所了解,悠兒做管家婆太久了,一時半會兒上不了手。”還有一個理由她沒有說出口:郎中令會接觸到許多國家機密,而悠兒與林長曄的關係太過特殊,如果她真的做了郎中令,倘若有朝一日高昌國與渤海國的利益相悖,她深愛過的那個男人為了本國利益想要撬開她的嘴,恐怕不是什麽難事。


    “熟悉國家事務又聰明的人?我這兒倒是有一個。”段知書道。


    “哦?是誰啊?”對於段知書推薦的人,鄭安雅向來很重視。


    “陛下可還記得虢仲靚?”


    “記得啊,怎麽不記得?嘶,夫子,您莫不是想讓虢仲靚重新迴來當郎中令?這不妥吧。”鄭安雅道,“且不說郎中令之位低於丞相,虢仲靚走的時候可是明確說了,她今生今世再也不入仕的。”


    “她還說過這話啊?為什麽?”杜襄成不解地問。


    “她說,”想起往事,鄭安雅不禁輕笑道:“她說自己缺德事做得夠多了,怕死後不得超生,餘生要多做善事為自己祈福。”


    “到底是凡人,無論什麽官爵都難免信那些鬼神之說。”杜襄成道。


    “好了,別打岔。”段知書見兩人把話題越扯越遠,趕緊拉迴來:“我要推薦的人當然不是虢仲靚,是她姐姐虢孟馨。”


    “虢孟馨?”鄭安雅仔細迴想了一番,道:“我隻記得她在虢府門前暴打田采萍的事,別的沒印象了。”


    段知書無奈地笑道:“那時候的她確實小家子氣,不過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虢孟馨早就不是當初那個隻爭家長裏短的人了。虢仲靚為相的那幾年,各種文書都是她先閱覽一遍,然後分門別類整理好,再挑重要的讓虢仲靚批複,那些不重要、不合理的奏折就由她直接批了。虢仲靚要上書或有重要發文,也都是她起草的。所以,我相信她對國事非常熟悉,也相信她有足夠的能力可以勝任。”


    “這樣啊,如此說來倒是可以。不過,虢孟馨的年紀大了點吧?”鄭安雅道:“虢仲靚今年都五十好幾了,她可比虢仲靚還要大幾歲。這沒幹幾年就致仕了,我到時候還得再找個人。”


    段知書道:“她今年五十七歲,的確不年輕了,可是朝廷中比她年長的官員也不少。比如您剛才提到的田采萍,她今年都六十二了,還每天精神抖擻地當她的南陽郡守呢,一點都不比年輕人差。”田采萍做了幾年桂林郡丞之後,鄭安雅有心提拔她,但由於高昌國法律規定郡縣最高長官必須異地任職,因而將她改任臨近的南陽郡守。


    段知書又道:“依臣之見,這個虢孟馨您先將就著用,接班人我們可以慢慢挑,或者讓她培養一個。”


    “有道理,就依夫子。至於悠兒,我想到了一個更適合她的職位。”鄭安雅笑道。


    次日,鄭安雅在朝堂上宣布:任命虢孟馨為郎中令,掌管宮殿戍衛;由於大司農房似瑜懷孕,故免去其大司農的職位,由牟清泉接任,同時免去牟清泉的太仆職位;任命鄭悠兒為太仆,掌管國內所有道路、馬匹和物資運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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