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夜裏倒還涼爽,眾女伶們都早早歇息了。嬛伶和嫏伶伴著昏暗的油燈,在床上抱膝對坐。嫏伶道:“今天我們在刑場上唱戲,要是朱國治知道了,會不會找我們麻煩?”嬛伶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我們隻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了,老天爺要是還憐惜我們,想幫我們,就不會為難我們。”嫏伶笑道:“你什麽時候也信命了?”“我不是信命,”嬛伶道,“我隻知道邪不壓正,天道終酬信。”嫏伶沉吟道:“我有個事兒,想跟你商量。”“什麽事?”嬛伶問道,“你跟我一客氣,我就心慌。”嫏伶道:“你還想在江寧府待嗎?”嬛伶歪頭笑了:“怎麽?你待煩了?”嫏伶點點頭,嬛伶道:“有戲船在,走還不容易。但是這屋子怎麽辦?”嫏伶道:“這怕什麽?屋子又不會長腿跑了。咱們出去逛逛,煩了累了,再迴來。我不知為何,開始懷念以前東奔西跑的日子了,雖然伶仃漂泊,卻也自由自在。飄了七年,又定居了七年,如今是不是也該去繼續飄七年啦?”嬛伶一歎:“七年,七年哪!這個七,是個奇巧的字,逢七一輪迴,看來的確可以出去再漂一漂了。”兩個人如是說著,想著,又迴憶了十四年來的事情,隻覺得光陰如梭,人生不再。


    沒幾日國喪禁戲的令便解了,江寧府內外的戲班戲船便都忙活起來,隻有傾月班不再開台。百姓們十分好奇,都猜測她們是因為在刑場上為金聖歎唱戲得罪了官府,不敢再唱了。這日,女伶們都在屋裏忙著收拾東西,嬛伶和娑伶在院中清算賬目,李漁突然推門進來了。娑伶一見,忙起身打了招唿,笑答:“先生迴來了!先生先坐著,我去倒茶。”嬛伶乍見李漁心裏砰砰直跳,轉而又平靜下來了。李漁上前坐下,道:“怎麽?沒嚇到你吧?”嬛伶笑了一笑,道:“你不用躲了?”李漁道:“其實迴到杭州就沒事了,我安頓了家小,去送坦公兄了。”嬛伶因問道:“張大人怎麽樣了?”“流放寧古塔。”李漁歎道,“不過這坦公兄到底是我輩中人,雖然被沒收了家產,卻一點兒也不失意難過。他帶著十個歌姬,馱著幾車書籍,瀟瀟灑灑地出了關。”嬛伶笑道:“你把人家害成這樣,還覺得可笑?”李漁覺察出嬛伶語氣有所不同,便正色道:“聽說聖歎兄他……”嬛伶歎道:“金先生走的時候也很開心,哈哈大笑著,還說花生米和豆幹一起吃,能吃出核桃的味道來。”李漁不禁苦笑,道:“的確是聖歎兄的作風。”李漁從懷中掏出一張紙來,送到嬛伶眼前,嬛伶接過看,驚訝道:“房契?!”李漁點頭道:“不錯。上次來的時候我就看好了這間宅子,在聚寶門周處台邊上,離你們和長幹橋都很方便。上次本來就說要買,可惜耽誤了。這一迴我帶足了銀兩,早上進城的時候先把這宅子買定了。”嬛伶道:“你是真的要搬來江寧府了。”李漁道:“當然!你不願意跟我走,我隻好找你來了。”嬛伶皺眉道:“為什麽?”李漁道:“你還裝糊塗,你不知道為什麽嗎?”嬛伶道:“何必呢。”李漁並不知道嬛伶此時心思,以為她還是心中難解的女兒矯情,便笑道:“我這麽心甘情願地跟著你,守著你,隻為了你那一聲‘十郎’啊!”嬛伶的心被什麽掐了一下,忙道:“可是,我要走了。”李漁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聽見的,瞪大了雙眼,道:“走?去哪裏?”嬛伶道:“我跟你說過,我可能要走,如今是真的了。”


    李漁站了起來,背手轉身往門外走,卻又停住,迴過身來,正色道:“你到底是想躲我!”嬛伶搖頭道:“我不是因為你要來才決定要走的。你仔細看看,姐妹們正在收拾東西呢。我們前幾天就決定要走的。和你,無關。”李漁道:“你們要去哪裏?”嬛伶道:“京城。”“京城?”李漁十分驚訝。嬛伶點頭道:“不錯。京城。嫿伶來信說,她跟著佟國器去了京城,說很想念大家,希望有緣再聚。我們戲船這十幾年總是在江南一帶漂泊,從未去過北方,也不知道塞上風情。嫿伶說,北邊也有戲班子,但都是弋陽腔梆子腔,不如咱們的昆腔好聽。我要帶了傾月班去闖一闖,沒準能在京城裏闖出一片天來。”李漁忙道:“昆腔是江南之音,你到了北邊,誰聽啊?”“怎麽會沒人聽?”嬛伶反駁道,“北邊也有漢人,也都知道《西廂記》、《漢宮秋》,隻要戲好,百姓們總會愛看的,不去試試又怎麽知道不行?織造府的曹大人也說,北邊不少達官貴人也開始喜歡聽戲了,連旗人都也學著聽戲,我們的好時候到了。”說著,嬛伶整理了桌上的賬本,道:“金先生死的冤枉,佟國器想要幫著救他卻沒有趕得及。聽說先帝很喜歡金先生批的《西廂記》,我們這一迴去京城就要演《西廂記》,替金先生伸冤。”李漁很懊惱,很不甘心:“你們唱戲就能伸冤嗎?”嬛伶道:“伸冤不是我們唱戲的目的,隻是用這戲文教化人心。如今的朝廷不是說要尊崇漢家文化嗎?也讓滿人聽聽我們漢人的曲子,知道什麽是仁義忠孝,讓皇帝知道我們漢人的也希望過上天下太平,盛世昌明的日子。還有,”嬛伶看了李漁一眼,“我們也會把你的《憐香伴》、《風箏誤》、《比目魚》帶到京城去,讓天下人都知道浙江蘭溪才子李漁李謫凡的大名,你以後也就不用東奔西跑,打秋風似的跟那些書商談生意了,而是讓他們主動來找你!”


    李漁垂下眼皮,歎道:“你是鐵了心地要走了。”嬛伶道:“該走的時候就得走。”李漁道:“這一路風霜,還不知道要發生什麽事情,你們……”“什麽風霜險阻我們沒見過呢?”嬛伶搶白道,“不要說吃苦受累,就是生離死別,我們也經曆過了,現在隻怕連死都不怕了。”“可是京城不比別處,禁忌更多,你們唱戲,萬一有個閃失,那該如何是好?”李漁又道。嬛伶笑了:“若是這樣怕事,幹脆連戲都不用唱了。”說著換做滿臉笑容,反安慰李漁道:“好了,你不要勸我了,也不要擔心,什麽事都不會有的。等我們累了,自然還會迴到這裏,不管怎樣,我和嫏伶總是要葉落歸根的。如今,就讓我們趁著西風,飛遠一點吧。”李漁徹底喪了氣,沉默了半晌,道:“我什麽時候能攔住你呢?好吧,你走吧。”嬛伶走近李漁身邊,勸道:“你趕緊收拾了新宅,將家裏人都遷了來。我們走了,這江寧府就沒人會唱你的戲了,你自己不要執拗,把戲本子賣給其他戲班吧,最好讓天下的戲班子都演你的戲。還有,我記得你說過,你也想有個自己的戲船。這個很容易啊,江寧府幾個教戲的老郎庵裏有的是好苗子,你去挑幾個,組個班子太容易了。隻憑你李漁的名聲,還怕沒有唱紅的時候?”李漁抬起頭,充滿憂傷和依戀的眼神像利劍一樣刺入嬛伶的眼中,嬛伶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定住了腳掌,鎮定了神情看著李漁,兩個人就這樣相看無語。


    女伶們知道李漁來了,都躲在屋裏不出來,好讓他和嬛伶說話。隻聽院子裏唧唧咕咕說了半天又沒了聲音,嫏伶便開門出來。李漁兀自不動,嬛伶轉身向屋裏道:“都出來和先生道個別吧,明天一早我們就得走了,先生的喬遷喜酒也吃不成了。”女伶們莫名其妙地都走了出來,李漁隻得改換平常容顏同眾人問好說話,坐著喝了杯茶便走了。


    當夜女伶們就將東西收拾好了,次日一早裝了船,鎖了屋子,就要開船。薑伶道:“李先生不來送嗎?”嬛伶道:“他不會來送的,我們走吧。”女伶們都捉摸不清嬛伶的心思,也弄不明白她和李漁究竟是怎麽迴事,隻能撐了船篙,順著秦淮河入了長江,直奔瓜洲的大運河而去。


    入夜後,嬛伶獨立船頭。江風依舊徐徐地吹,兩岸是瑟瑟的荻蘆聲。抬頭望,玉兔正東升,遙遙地掛著,將四周的天空映得清亮,兩岸的世界也是清亮的。江濤急急地打在船舷上,聲音好不嚇人,傾月班的戲船在廣闊的江麵上渺小得如一片枯葉,隨著波流一陣陣地搖擺起伏。嬛伶抱著臂,望著黝黑的江麵,腦子裏似乎想著什麽卻又什麽都沒想。潔白的裙衫被江風吹起,隻顯得他弱女子的單薄孤零。嫏伶撩起青花簾走出艙來,故意重重地往嬛伶身後一站,嬛伶迴頭看著她,笑道:“三妹,看這月色。”嫏伶看了看月亮,道:“還和當年的一樣。”嬛伶搖頭:“不,是年年江月都如此。”“可是,”嫏伶歎道,“江月年年照何人呢?”嬛伶道:“你和我不是還在這裏嗎?”嫏伶點頭道:“不錯,我和你都還在。”於是問道,“你,隻怕傷了李先生的心了吧?”嬛伶一笑,道:“那你和陳大哥又怎麽說呢?”嫏伶扭頭看向江岸,道:“不怎麽說。他有他的事情要做,我有我的事情要做,不過如此。”嬛伶也學著嫏伶的樣子,道:“他有他的事情要做,我有我的事情要做,我和李先生,也不過如此。”說罷,兩人相視一笑。嫏伶趴到了嬛伶的肩上,輕聲道:“二姐,到京城去闖,你怕麽?”嬛伶道:“有什麽好怕的?我們正經地唱戲,本色做人,難道會有錯?”嫏伶笑道:“有錯沒錯的,二姐,我都陪著你。”嬛伶道:“不是陪,是我們一起。”這時,身後響起嫻伶的聲音:“你口中的我們,包不包括我們幾個呢?”嬛伶嫏伶迴頭,嫻伶姬伶嬋伶等都密密地站在那裏,衝著嬛伶嫏伶笑,嬛伶和嫏伶也是笑。眾女伶走上船頭,一齊望著空中皎潔的月,聽著江濤拍岸的聲音,在朦朧如紗的月光裏,漸漸化作了月夜江景中的一副水墨圖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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