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按察使司府的後衙中,佟國器也是一夜難安。昨日從鬧市口迴到府衙中,底下執事的官員便來請示查封傾月班的事情該如何行事,佟國器不耐煩地吼道:“本官當眾說放了那些女戲子的,這會兒就要本官食言嗎?”執事的聽了,忙點頭哈腰地退了出去。佟國器歪躺在榻上,腦子裏轉著那個救人的男子最後說的那幾句話,於是喚進管家來,吩咐加強府中守衛。管家應著,順便稟報道:“老爺,歡喜班的莫班主來了。”佟國器嗯了一聲,管家放進人來,莫班主忙打了個千兒拜道:“給佟大人請安了。聽說大人在鬧市口遇著險,所幸無恙,不知道賊人抓住了沒有?”佟國器拿下巴看著莫班主,冷冷地道:“本官當眾鞭笞傾月班的女戲子,你還不屁顛兒屁顛兒地去看熱鬧?你沒看見那個賊人嗎?這會兒來奉承本官,你就是個狗奴才!”莫班主雖然挨了罵,卻點頭稱是,賠笑道:“大人,一會兒叫大金官來給您唱兩曲,解解悶可好?”佟國器聽見大金官三個字,睜大了眼睛不知盯在何處,那莫班主還在嘰裏咕嚕說著什麽,佟國器的腦子裏冒出來的卻是嫿伶的模樣。早先滿城傳說新來的傾月班戲好人好,佟國器本是個不懂戲的人,心裏隻惦念著歡喜班的大金官,所以從未在意。這也是色令智昏,為了一個戲子,堂堂的按察使司就聽了這個狗奴才的話去欺負一群弱女子。不過,要不是這樣還見不到那個嫿伶,比起大金官來,到更是絕色,但看她今日在公堂上的模樣,就叫人神魂顛倒了。在鬧市口,若不是嫿伶求情,也不知道此刻腦袋還在不在脖子上。細想嫿伶在鬧市口上的一段話,佟國器隻覺得這女戲子不是一般人物,既有姿容又有膽略,哎呀,真是難得的人品。“大人。大人?”莫班主喊了兩聲,喚迴佟國器的魂來,佟國器啊了一聲,莫班主諂笑道:“大人,你可要快點處置傾月班的女戲子們啊!”佟國器愣愣地:“處置?怎麽處置?”莫班主傻在那裏,才知道自己說了半天佟國器一句也沒有聽進去,於是道:“她們竟然勾結了反賊來殺大人,還能留著?”佟國器不解地問:“反賊?誰是反賊?她們要殺本官,幹嘛還救本官?”莫班主還要說什麽,佟國器揮揮手道,“行了行了,今兒本官乏了,你先迴去吧。”莫班主隻好堵了嘴,請安告退,臨出門又迴過身來:“那大金官……”佟國器皺著眉頭道:“說了乏了,不用過來了。”


    莫班主悻悻而去,佟國器仍在榻上癡想,想了一陣便覺煩惱,於是喚進人來,命去細細查訪傾月班的來路底細。到了夜裏,佟國器也不去各位妻妾的房中,獨自歇下,在床上隻是翻來覆去,聽到鼓敲四更,又隻好起來。天光漸明,佟國器在院子裏耍槍弄劍,一個小廝跑進來道:“老爺,外麵有個女戲子求見,說是傾月班的嫿伶。”佟國器一聽幾乎把手上的劍給丟了,忙問:“誰?”“就是昨兒個公堂上審的傾月班的女戲子,叫嫿伶。”小廝細細地又說了一遍。“請!請!趕緊請進來!”佟國器忙命道,小廝一溜煙跑了出去。佟國器站定院中,兩眼直勾勾地看著院門。不一會兒,隻見一個雪白的身影驀然出現,緩緩地飄了過來,佟國器不由深吸了口氣。等那身影飄近,佟國器定睛細看,果然是昨天那個嫿伶,此刻洗去脂粉,鉛華退去,但那雙柳眉鳳眼卻還像是扮了妝一樣,勾人魂魄。


    嫿伶在佟國器麵前站定,蹲身施禮道:“佟大人吉祥。”佟國器並不扶起嫿伶,歪了頭上上下下將嫿伶看了幾遍,這才搖頭歎道:“姑娘的姿容宛然就是畫中仙子,本官從來都沒有見過。”嫿伶起身笑道:“嫿伶不過是個戲子,沒有半點規矩,若論姿容,哪裏能跟千金小姐們比呢?”佟國器忙道:“唉——那些個誥命夫人,千金小姐就是規矩太多,看著就不自在。還是這樣好,看著舒坦。”嫿伶依然微翹著嘴角,道:“是大人謬獎了。”嫿伶看了看扔在一旁的金槍銀劍,問道:“大人在練武?”佟國器答道:“啊!本官自幼習武,每天晨起都要練上一陣子。”嫿伶挑起眼角,看著佟國器道:“嫿伶一直在想,昨日大人是真的怕了那個劍客才放走我們姐妹的嗎?”佟國器猛地變了臉色,羞恥和惱怒衝上腦門,可在嫿伶麵前又不好意思發作,嫿伶卻不緊不慢地道:“還記得那劍客威脅要殺了大人的時候,大人豪氣衝天,一點也不懼死。所以,嫿伶想,大人之所以甘願受此屈辱,又不計前嫌地放了我們姐妹,是因為大人心有惻隱,對我們弱女子的憐惜。”話音一落,佟國器兩眼放光,張大了嘴,樂道:“哈哈哈,還是姑娘體恤人心啊!”嬙伶忽然換做正色,問道:“那大人為何先前又聽信了旁人的誣告,冤枉我們姐妹演禁戲呢?”佟國器愣住了,支吾半天,一拍腿道:“哎呀,本官是被歡喜班的那個狗奴才唬弄了!本官是個粗人,看戲就圖一個熱鬧,也不懂什麽是禁戲什麽不是禁戲,還不是聽底下的人說唄。”嫿伶依然不改麵色,帶著點怨氣道:“可昨天嫿伶在街上卻聽說,大人是因為看上了歡喜班的大金官,想討好她,所以才為難我們的。”


    說道這兒,嫿伶忽又改了溫柔口氣,道:“嫿伶知道,傾月班的戲演得好自然要搶了一些人的飯碗。那些小人哄著大人懲辦我們,不過是想攆走我們。嫿伶今天來,一是謝過大人饒命的恩情,二是向大人辭行,我們傾月班今天就要離開杭州府了。”說著呈上匣子,道,“這銀子是嫿伶多年的積蓄,雖然不多,但也是嫿伶的一番心意,謝過大人不殺之恩。”佟國器聽著嫿伶的話,心裏竟生出愧疚之情,他看了看眼前的匣子,為難地接來了過來。嫿伶當即抽手,轉身便走,佟國器一見,忙拋了匣子,裏麵的銀錠滾撒了一地。佟國器上前攔住嫿伶道:“別別別!嫿伶姑娘,嫿伶姑娘。”嫿伶停住了,看著佟國器,佟國器竟憨憨笑道,“姑娘,本官要是早去看了傾月班的戲,哪裏會看上什麽大金官啊!”嫿伶故意嗔道:“怎麽?聽大人的意思,我們伶人搭台唱戲比的不是技藝,竟是,竟是勾引人的本事啊?難道,大人是個貪色之徒?”佟國器雖被嫿伶戳著了痛處,可並不惱怒,反倒心甘情願地認了,隻是啞口無言,不知道怎麽迴答。嫿伶歎了口氣,轉身迴來一一撿起那些銀子,又歎道:“大人既然不要這銀子,那嫿伶就收迴先前說的話,先不著急離開杭州城。隻不過,往後要是還有什麽人來找傾月班的麻煩,嫿伶就不知道該怎麽辦了。”佟國器忙拍了胸脯道:“放心!有本官在,誰敢為難你們!”於是湊近了問道,“嫿伶姑娘,聽說你們傾月班的戲極好,就是不唱堂會?”嫿伶點頭道:“不錯。傾月班向來不討好官府,隻憑真心演戲。誰對傾月班的姑娘們真心實意,我們就演給誰看。”佟國器忙接道:“本官是真心的。姑娘們哪天演戲?本官一定去看。”嫿伶笑道:“大人既然這麽說,那麽等定下日子,嫿伶自然迴來告訴大人。”說罷,又飄飄搖搖地去了。


    嬙伶在按察使司門外等得心煩意亂,隻是強忍住煩躁,忽見嫿伶出來,忙迎了上去問如何。嫿伶送迴匣子道:“盡數奉還。”嬙伶欣然笑了,拉著嫿伶同迴船上。眾姐妹因為早起不見了嫿伶和嬙伶正在擔憂,見她們迴來了,嬛伶忙拉住了問:“你們去哪兒了?”嫿伶於是將在佟國器府上的經過說了一番,便向嬛伶道:“如今咱們應該是能留在杭州城繼續唱戲了,你趕快定下戲目吧。”嬛伶歎道:“你怎麽也不和我們商量一下?唉!”嫿伶笑道:“商量了就去不成了。行了,我不是安然無恙地迴來了嗎?你趕緊想演什麽吧。”嫏伶道:“還要商量嗎?你充作趙盼兒,攜著家私救我們姐妹,那我們就陪著你再過一迴《救風塵》的癮吧。”眾女伶都笑了,嫿伶雙肘撐著桌子,托起下巴,道:“好啊,算起來,也有大半年沒演《救風塵》了。”


    按察使司派人貼出公告,撤了查封傾月班的令,傾月班堂堂正正地掛出了水牌,不日上演《救風塵》。街頭巷尾無人不在議論,時間一久便生出各種怪談來。到了《救風塵》開演當夜,佟國器果然親自帶了人來看戲,次日滿城就傳出了流言,說按察使司佟大人喜新厭舊,看上了傾月班的嫿伶,不免慨歎戲子下作,官府貪淫。


    這樣的情形傾月班的女伶們也不是第一次遇見了,雖不想與流言蜚語計較,可心裏到底不爽快。這日練罷了早功,眾人剛要歇息,忽然有兩個奴仆模樣的來到船前,說道按察使司佟大人請嫿伶姑娘過府一敘。姐妹們都十分意外,嫿伶答道:“你們先迴去吧,說我隨後就到。”嫻伶忙拉了嫿伶道:“你要去?”嫿伶道:“怎麽能不去?如今,他也算是我們的靠山了。”嫏伶皺著眉頭道:“什麽靠山?就是個禍首!我看,這杭州城也沒什麽好呆的了,還是走吧,免得麻煩。”嫿伶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這該過的關還得過。這麽些年,這樣的坎兒又不是沒有遇過,不都過來了嗎?”嫏伶搖頭道:“可這次我總覺的心裏不安,怕你……哎呀!”嬙伶上前道:“行了,我看我們是勸不了嫿伶的。”嫏伶道:“我知道你們兩個現在站在一邊,不然那天也不會是你陪著她去佟府的。她要是有你這武功,我也不怕了。”嫿伶截道:“我有她那武功也沒用,對付佟國器這樣的人,還是那點風月場的手段。行了,你們就都看我‘風月救風塵’吧!”說著換了衣裳,自己去了。嬙伶提劍道:“我還跟著去,你們放心,嫿伶恐怕正是那個佟國器的克星呢。”


    嫿伶來到佟府,佟國器早在花廳安排了酒菜,見著嫿伶,歡喜無比:“嫿伶姑娘,可見到你了!”佟國器上前扶住了嫿伶胳膊,嫿伶巧笑道:“大人今人好興致,特意安排酒菜,請嫿伶喝酒。”佟國器道:“姑娘,本官這幾天天天去看你的戲,你演得可真好!”“哦?大人不是說自己不懂戲的嗎?”嫿伶問道。佟國器忙道:“哎,本官是不懂戲,但是看著姑娘演戲,本官覺得那台上的故事就像是真的一樣,看著看著就隻知道看戲,什麽都顧不上了。”嫿伶哈哈笑道:“嗯,看來大人也不是粗人嗎,如今也算是懂了戲呢。”佟國器聽見嫿伶誇自己,不由高興了,斟了酒,請嫿伶入座,兩人對飲。”這時,管家站到門口,道:“老爺,圖輝來了。”佟國器罵道:“來了就來了,讓他等著就是!”管家道:“老爺,圖輝說了,這事兒有些要緊。”佟國器瞪起眼睛道:“狗奴才!使喚起老爺來了!”管家無奈,隻好喊了聲:“老爺,圖輝出來一趟不容易。”佟國器扔了酒杯,道:“行了,讓那小子進來吧。”管家看了看嫿伶,雖有些為難但也沒有辦法。一時那個叫圖輝的進了花廳,向佟國器請了安。佟國器問道:“狗奴才,火急火燎的,什麽要緊事?”圖輝道:“迴老爺,張縉彥給兵部尚書洪承疇洪大人寫了封私信。”佟國器和嫿伶都吃了一驚,佟國器驚在麵上,嫿伶驚在心裏。佟國器忙假作笑容,哄著嫿伶道:“姑娘先坐坐啊。”說著同圖輝離了花廳。


    佟國器迴來時,麵色凝重,嫿伶覺察出他神色不對,忙陪笑道:“大人,是不是有什麽要緊公務啊?那嫿伶就不多待了,免的耽誤了大人公事。”佟國器卻攔道:“沒有,不是什麽大事。”於是拉著嫿伶坐下,喝了杯酒,裝作無事的樣子問道:“嫿伶啊,你演戲的本領這麽好,不知道苦學了多少年啊?”嫿伶聽出佟國器言不對心,但又看不出緣由,便如實答道:“十年了。”“哦?十年都待在這戲船上嗎?”嫿伶道:“是。嫿伶自小就賣身戲船學戲,從來也沒有離開過。”佟國器湊近了道:“那些和姑娘搭戲的姐妹們,都是學了這麽長時間嗎?”嫿伶琢磨不到佟國器的意思,隻好敬了一杯酒,道:“雖然入班的時間各個不一,但也都差不多了。唱戲的功夫,若是小時候練好了,這童子功是很難廢掉的。”佟國器緊接著問:“那嬛伶和嫏伶?她們兩個怎麽年紀輕輕就做了班主?我記得,她們好像比姑娘你還小一歲呢。”佟國器提到嬛伶和嫏伶,嫿伶猛地出了一身冷汗,想想剛才圖輝說張縉彥和洪承疇通信的話,心裏忽覺不妙。於是道:“我們是先後入的班,她們兩個極有悟性,所以師父十分喜愛。師父病逝時,就將戲船交給她們兩個了。”佟國器卻笑道:“隻怕不是如此吧?”嫿伶勉強笑問道:“怎麽?大人難道比我還清楚她們兩個的出身嗎?”佟國器笑而不答,自己飲了一杯酒,隻在那兒吃菜。


    嫿伶坐在一旁,心緒難安,可轉念一想,佟國器要是真的想為難她,也不會這麽左右試探的,索性把心一橫,換做笑臉,斟酒勸道:“大人既然要賣關子,那嫿伶就不多問了。我們今天隻是喝酒取樂。”嫿伶勸著,佟國器飲著,推杯換盞,佟國器已有了三分醉意。嫿伶見狀又道:“大人,嫿伶給大人唱個曲吧?大人要聽什麽?”佟國器醉笑道:“這兩天聽姑娘的戲都沒聽夠,姑娘挑一個好聽好玩的唱來聽。”嫿伶笑著,輕啟朱唇,依依呀呀地唱了起來。一曲唱罷又一曲,正唱到《救風塵》裏的【浪裏來煞】一曲,佟國器忽然打斷道:“姑娘,本官就喜歡你這一段唱。詞兒好,曲也好,姑娘演得更好。‘掐一掐,拈一拈,摟一摟,抱一抱,著那廝通身酥,遍體麻。將他鼻凹兒抹上一塊砂糖,著那廝舔又舔不著,吃又吃不著’。姑娘,你就是這麽對付本官的吧?”嫿伶笑道:“大人既然喜歡,那麽嫿伶就多唱幾遍吧。”嫿伶一曲還沒唱罷,佟國器已經醉倒桌上,嫿伶見左右無人,便附到佟國器耳邊,甜聲問道:“大人?您說嬛伶和嫏伶的來曆是什麽呢?”佟國器醉醺醺地掏出一封信,道:“你自己去看。”嫿伶忙接了過來,拆信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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