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間長棚之下,古老頭神色萎靡,阿瞞守在他身後,那張臉上無悲無喜像是一尊看透了人間的大佛。


    “恨嗎?”阿瞞開口問道,像是問自己,又像是在問那位氣息奄奄的自家先生。古老頭看起來真的像死了,那張臉蠟黃得像是最劣質的琥珀,身子佝僂著,腰彎的如同一隻大蝦。


    老人緊閉的雙眼緩緩睜開,氣息也漸漸平複。


    “阿瞞,你多大了?”古老頭沒有迴答阿瞞的問題,隻是幽幽的歎了一口氣。


    阿瞞扯著嘴笑了笑,“先生,您糊塗了?我是你撿來的,你說我多大了?”


    在很多年前,那是一個下雪天,也就是那個暴雪肆虐的日子,阿瞞見到了自家先生,那個時候的先生還沒有現在這般蒼老,他還記得先生當時的表情,錯愕、後悔、亦或是恐懼?阿瞞無法用言語形容那是一種怎樣的表情,可是他記得很清楚那個場景,也記得那場雪。


    漫天飛舞的雪花像是長著翅膀的精靈圍繞在他的身邊,也就是那個時候阿瞞喜歡上了雪,喜歡那種白。


    或許阿瞞的誕生便是一個寫滿仇恨的故事,在這些年裏他逐漸明白了一個道理,人總是喜歡追逐自己得不到的東西,阿瞞喜歡雪,因為他喜歡雪的白與純粹,在那個一睜眼便是黑暗的世界,阿瞞覺得自己身上的汙濁也被那場雪染白,那個時候他流了一滴眼淚,古老頭說就是因為看到了那滴眼淚他才沒有殺死阿瞞,可是阿瞞不是那麽想,他說當時自己並沒有流眼淚,是古老頭自己流了眼淚。


    雖然已經過去了很多年,可是阿瞞依舊記得當時的場景,記得那場雪,記得那場滴眼淚,不知道為什麽,阿瞞有些悲傷,他沒有繼續嘲諷先生,也沒有說什麽,隻是微微垂著手,兩袖灌滿了夜晚山間的風。


    “阿瞞。”老頭起身看著他,突然說道。


    “嗯?”阿瞞抬頭。


    “明天宜出行,不如,你明天離開這裏吧。”古老頭說道,他的聲音變得沙啞而無力。


    “行啊,我明天就走。”阿瞞毫不在意地說道。


    “我是認真的。”古老頭難得正經一次。


    阿瞞身影一頓,這是老頭子第一次那麽認真的對他說話,他停了一會,沒有嬉皮笑臉,隻是像一個跟父親強嘴的孩子,不願意認輸似的迴道:“我也是認真的。”


    聲音嗡嗡,聽不真切。


    無數次他曾跟先生提過想要出山的想法,可是先生不許,那麽他便隻能藏在這山中,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先生說除非他死,否則永不出山。


    甚至於阿瞞主動戴上那個類似於枷鎖的簪子,封印了大部分的力量,成為一個普通人也隻因先生一句不許。


    他以為自己對於山外的世界是向往的,就像是一隻被關在籠子裏的蒼鷹,當一直向往著的天空真的就那麽放在自己麵前的時候,反而有些害怕,仿佛他已經習慣了被圈養。


    習慣真的是一件很可怕的東西。


    那一夜,阿瞞進了山,砍了十棵樹,把柴劈好整齊的碼在了一起,即便他知道先生那麽懶怕是也不會生火做飯,可是他總想著應該做些什麽,柴火堆著也就堆著了,反正也沒什麽壞處。


    他跑到最遠最清澈的山泉,挑了好幾大缸的山泉水,先生喜歡喝茶,對水又極為挑剔,唯獨喜愛一處人跡罕至的山泉水,可惜的是先生實在是太懶了,平日裏跑幾步路都說累得要死,所以阿瞞挑了好幾缸水,想來足夠先生泡茶了。


    可是阿瞞還是覺得哪裏有遺漏,思前想後阿瞞還是把先生的衣物按照春夏秋冬季節分別裝在了不同的箱子裏,然後頹然坐在地上,他咧著嘴想努力的擠出一個笑容,可是眼淚卻順著臉頰落了下來,他怔怔的看著地上那滴眼淚,那一刻他不再確定當年那場雪中流下眼淚的是先生還是自己了。


    終於,他還是走了,因為先生沒有留他。


    天還沒亮阿瞞就走了,隻帶了簡單的衣服,別的什麽也沒有帶走。


    到了後來他才發現,一座山之後是另外一座山,一個牢籠之後是另外一個牢籠。


    而他想要的是自由,或許人活著總歸不得自由,阿瞞卻不願意死。


    阿瞞走的那個時候老頭子沒有睡著,他隻是聽著窗外的砍柴聲,聽著那個人門前磕頭的聲音,眼淚老不正經地直流。


    他知道自己的這位學生心中有恨,阿瞞想要出去,想要去了結那段恨,那麽多年來他一直試圖壓著,可是最終古老頭發現自己或許並不是一個好老師。


    阿瞞算是一個好學生,因為他總是喜歡質疑自己,“先生你錯了。”這是阿瞞還小最喜歡說的話。


    阿瞞小時候真的很聰明,很多話,很多知識自己還沒有展開細講他便已經知曉。


    很多時候古老頭也是在向自己的學生學習,uu看書 wwuuanuom學習他的思維方式,學習他所理解的道。


    可是有一天,古老頭偶然發現那個曾經讓他驕傲的學生變了,變得很可怕。


    可怕的不是他暴增的實力,而是他的恨以及他的野心,從那個時候開始,古老頭開始試圖矯正他。


    於是有了那個簪子,於是有了那句不許出山半步。


    “先生,你說人生一世,為何?”那一天阿瞞問道。


    “先生,你說人這一生是不是像極了囚犯,因欲而生,因欲而死,子生父死,一代又一代,一世又一世,承受這由生到死的悲喜,所經所曆不過是一世又一世的重演輪迴。”


    “先生,你說,這人生一世,除了受罪,到底還有什麽意思?”


    當阿瞞滿臉淚痕的看著自己時,古老頭沉默了很久,人生一世為何?這個問題他沒有想過,因為他不會老也不會死,所以不曾想過死生之大事。


    從那一天起,古老頭開始變老,開始向著死亡而去。


    在那之前,古老頭還是一個翩翩公子模樣。


    阿瞞沒有從先生那裏得到想要的答案,所以他很失望,“原來先生您也不是什麽都知道。”


    從那天起,阿瞞不再質疑先生,可是古老頭卻是感覺到這位弟子對自己的態度雖然越發恭敬,可是那種生疏感卻突然出現。


    “阿瞞,其實先生也隻是先生了你幾百年而已,那些道理我也隻是在學,人生一世,為何?為何啊?”古老頭的眼睛變得混濁起來,“為何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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