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傍晚時分。


    平安大街,衛國公府。


    落日的餘暉如情人的雙手輕撫,讓這座恢弘又不失莊重肅穆的宰相府邸,依然熠熠生輝氣吞萬裏。


    幾個身著銀灰色盔甲手持長矛且生得虎背熊腰的侍衛,護衛著一輛三馬並驅規製極高的馬車,在大門外緩緩停下。


    馬蹬很快呈上,在門口早已恭候著的幾位下人小心翼翼攙扶下,轎簾掀開,曹牧緩緩走了下來。


    “見過老爺!”


    “老爺迴府了!”


    也自然有下人,趕緊奉上熱氣騰騰的毛巾,以及一杯早沏好的熱茶。


    曹牧花白發絲緊束,微微渾濁的雙眼,絲毫掩飾不住滿麵疲憊。


    縱然一身紫色官袍,不失位極人臣的氣魄威嚴,可瞧著似乎比往日,一下子蒼老了許多。


    後背都隱約顯得有些佝僂。


    依然不苟言笑,從下人手中接過熱毛巾,很是認真仔細擦了擦臉,再用茶水漱了口,這才邁步朝府內走去。


    微微抬起頭來,卻見火紅的夕陽,斜跨過府邸巍峨大門上方,那朝廷所賜象征著身份的雕鶴簷角,照在臉上,很是刺眼。


    可不知為何,卻總感覺給這座廣廈華府,反倒徒增了些暮氣沉沉垂垂老矣的味道。


    而當曹牧剛跨過門檻進入府邸,便見前方,正垂手而立站著一個年近中年的漢子。


    看著約摸四十左右的年紀,方臉,身板壯實微胖,著一身常服。


    同樣不苟言笑的臉上,似乎總顯得有些老實敦厚,甚至木訥不善言辭。


    至少實在是個無趣至極的人。


    眼見曹牧進來,哪敢絲毫怠慢,卻是神情迅速一稟,大步迎上來。


    彎下腰,畢恭畢敬行禮,“兒子見過父親!”


    “父親今日當值,定是疲憊勞累,兒子這邊扶父親迴房歇息。”


    曹牧依然麵色嚴肅,隻是點了點頭。


    然而剛走兩步,又忽地一怔,停住腳步,扭過頭來上下打量著身後小心翼翼跟著的中年男子。


    遲疑良久,才開口,“老大,今日大朝會,你也在列,那楚國公王修小兒,你也見著了,可有何看法?”


    聞得此言,男子頓時更神色猛地一緊。


    明顯也清楚,父親言語中的教導與考教之意,幾分如臨大敵的緊張。


    一時唯唯諾諾,說話都有些語無倫次,卻又瞬間一片惱羞悲憤之色,“迴父親的話,以兒子之見,那王修……王修……”


    “那就是個潑皮無賴,實在狂妄卑劣至極!”


    “暫不論其以往種種劣跡,今日太阿殿內,他就站在兒子旁邊。”


    “其處處與父親,與我們曹家為難,兒子心中實在痛恨惱怒,恨不能食其肉飲其血,可因身在大朝會上,倒也隻能忍氣吞聲。”


    “可誰知,此子竟如那潑皮狗一般,置禦前儀態於不顧,自己閑得無聊,卻非得糾纏兒子。”


    “諸如詢問兒子,在哪個部衙當差,活輕不輕鬆,俸祿高不高……”


    “又是一個勁套近乎,說是同朝為官,那便是緣分,他這人最重義氣最愛結交朋友,還說臨州府山好水好,有機會定領著兒子前往遊山玩水一番。”


    “還說什麽,自己苦心鑽研過卦學玄理,精通得很,讓兒子把手給他,要給兒子當麵算上一卦,看看未來官運如何。”


    “這也就罷了,朝堂之上,他竟還偷偷從懷裏摸出來兩個點心,慫恿兒子先偷偷墊補墊補肚子,他替我打掩護。”


    一時間,情緒還更激動起來。


    圓臉漲得通紅,氣急敗壞得很,“潑皮,無賴,無端無狀難纏至極!”


    “那太阿殿,乃陛下與群臣商議國政大事之處,豈是他賣弄江湖拐騙之術的地方?”


    “還有,朝廷法度禮製森嚴,兒子要真受了其蠱惑,在朝會上偷偷進食,他再當場禦前揭發,兒子豈不是隻能被治上一個大不敬之罪?”


    “當真可惡,蛇蠍心腸十分歹毒!”


    然而,曹牧卻隻是搖了搖頭,“他隻是不認得你罷了!”


    “這……”這讓中年男子頓時又是一愣。


    可眼見父親麵色依然嚴肅無比,終於再忍不住一片疑惑,“可……可是父親,兒子有一事始終不解。”


    “三弟之事,雖是因那惡毒小兒,才鬧得天下皆知沸沸揚揚,可今日朝會之上,他竟然不但沒有態度堅決逼迫陛下下令,押解三弟迴京嚴查治罪……”


    “反倒還以三弟平叛有功為由,主動為陛下邀功請賞。”


    “此舉雖實在匪夷所思了些,可依兒子推斷,其定是識了時務,也知自己在朝堂的根基,定然是拿我們曹家沒有辦法的。”


    “因此這才做了退讓,甚至隻想以此,來向父親表達一份誠意,以求從此以後,我曹家與他能一笑泯恩仇相安無事。”


    依然緊張得聲音都有些哆嗦,“暫不論那小兒,此舉究竟有何目的,可既然有他在陛下麵前為三弟開脫……”


    “父親為何不借坡下驢,順應下來?如此的話,三弟就算不能得朝廷獎賞,可至少,也能免了牢獄之災,甚至就連澄州太守之職都能保住。”


    “而父親,居然大聲駁斥,態度堅決奏請陛下嚴查三弟之罪責。”


    “這讓兒子,實在有些想不通。”


    然而,卻見曹牧,隻是輕輕搖了搖頭,隱約多了幾分無奈與淡淡失望。


    半晌,才苦笑一聲,長歎,“老大啊,你入朝為官也已十餘年,如今也已做到了工部右侍郎一職,可為何還是不懂,朝堂之兇險?”


    “難道你以為,那姓王的小兒今日朝堂之舉動,是在退讓,是在向為父示好?”


    “如果你真這樣想,那就大錯特錯了!”


    “為父告訴你,此子手段狠辣,心思惡毒至極,絲毫不亞於趙瀾,那蛇蠍女人當年是如何對我們曹家的,又是如何一步步讓你二弟命喪黃泉的,至今向來,為父依然後背發涼。”


    “若是今日,為父稍有不慎,受了其麻痹誆騙,隨後借坡下驢在陛下麵前為你三弟開罪求情……”


    “那我們曹家,可就真的岌岌可危了!”


    一時間,臉上疲憊之態更甚,“其中厲害,說與你聽,你也不懂。”


    “但你記住,接下來這段時間,無論是你,或是我們曹家所有人,誰也不得在外人麵前,為你三弟開脫罪責!”


    又心力交瘁一聲長歎,“老大,你知道為父如今最擔憂的是什麽嗎?”


    “為父如今年事已高,過不了多少年,就該告老了。”


    “而你作為家中老大,資質愚鈍,實在不善朝堂經營,老二倒是文韜武略,奈何沉屍淮如河,老三頑劣不更事,花天酒地胡作非為,如今更攤上這一劫難……”


    “隻怕將來,我們曹家,在朝堂就真的後繼無人了!”


    然而就在這時,不等那中年男子滿麵羞愧說點啥,卻見前方,匆匆奔來一身著粗布麻衣身材削瘦的老者。


    正是府上老管家曹三。


    幾分急切,顧不得滿頭大汗,片刻便已到了近前。


    先是恭敬施禮,“老奴見過老爺,見過大公子。”


    隨後二話不說,從懷裏掏出一封信件呈上,“稟老爺,臨州府有書信送來。”


    “聽聞是小姐今日一大早,從醫學院內派人快馬加鞭,萬分緊急送來的。”


    “另外,吳正德迴京了,此刻正在國公府西門外候著,說要求見老爺一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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