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俊彥頓時一愣。


    扭頭過來,便見嘈雜熙攘的人群中,已自發散開讓出一條道。


    破曉朦朧的夜色下,前方正不緊不慢走過來一男子。


    頭戴鑲寶藍玉烏紗帽,下巴留半寸短須,雖生得是眉清目秀麵如冠玉,可實在太過年輕的麵孔搭配那身惹眼的朱紅色官袍,實在顯得有點不倫不類。


    不是那來自臨州府的死變態,又會是誰?


    手裏還推著一輛自行車,雖走起路來也沒搖頭擺尾的,舉止儀態也沒顯露出絲毫張牙舞爪耀武揚威的官威做派,但反正讓他柳大才子看著就很不舒服,突然感覺胃有點疼。


    雖然這貨,因為這一年多來,一係列的騷操作……


    主政臨州時,一係列新政舉措,不僅大肆鼓勵商賈經營,甚至大放厥詞,商賈當與農家同等地位;


    又蠱惑勾連前任國子監祭酒孔令先,提出那“知行合一”學說,公然挑釁聖人先賢之學問,實屬離經叛道背棄祖宗之舉;


    再大力推動臨州醫學院的創辦,將那上不得台麵的下九流行醫治病之術,搬進官學,堪比刨了天下讀書人的祖墳。


    實在不討人喜歡,在天下儒生士子麵前,名聲也不怎麽……優美……


    好吧,就是聲名狼藉,如過街老鼠人人喊打!


    可沒辦法呀,誰讓人家現在,不僅貴為國公,朝廷重臣,且還是此屆恩科的副考官,是有足夠實權可以左右每一個考生的前程命運的。


    更何況,對於絕大多數考生,特別那些外地進京趕考的才子,這輩子哪有機會見過這麽大的官員?


    因此,縱然這密密麻麻的考生們,一個個如臨大敵憤懣得很,可又哪敢有絲毫怠慢不敬之舉?


    烏泱泱的,趕緊執學生後進之禮,高唿說些諸如“某某籍學子某某見過副考官大人”之類恭維的話。


    當然也不少考生,還是有點讀書人的氣節與傲骨的。


    不畏強權,打死不願對離經叛道背棄聖人的奸佞之人屈膝彎腰。


    一個個挺直著腰板,昂著個腦袋,鼻孔朝上,嘴巴都快歪到天上去。


    然而沒料到,對於此,那死變態倒也絲毫不生氣。


    推著自行車一邊慢吞吞朝這邊走來,蕩漾著滿臉如沐春風的笑,還不忘一邊樂嗬嗬地迴應著眾學子的見禮。


    不僅如此,這家夥身後,還亦步亦趨緊跟著兩人。


    正是那日在水雲間才子集會上,不知突然從哪裏冒出來,衝上高台便儼然一副“君子為正義寧死也”的慷慨舍身之態,劈頭蓋臉將他柳公子與好幾百名文人才子,罵得狗血臨頭的那兩個愣頭青,永州府進京趕考的窮酸秀才。


    同樣拎著考籃,雖再不像之前那般,早洗得發白的破爛衣衫到處是補丁,靴子張著嘴都能看見腳丫子,而是著青色儒衫,卻依然掩飾不住渾身上下那種骨子裏的窮酸味道。


    這兄弟二人,後來被那死變態雙雙收入門下,三叩九拜燒了黃紙行了拜師禮,做了親傳弟子,他柳俊彥是知道的。


    畢竟,京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且這事,也早已在京城的文人才子中傳得人盡皆知。


    一時間,倒讓場麵變得更騷動喧嘩起來。


    烏泱泱的考生們,齊刷刷望向這兄弟二人,神色姿態各異,議論個不停。


    有羨慕得兩眼通紅,甚至捶胸頓足的。


    “唉,這張家兄弟二人,到底是走了什麽氣運,竟能得楚國公如此看重,得了如此一番造化,真是羨煞我也!”


    “是啊是啊,隻悲歎那日在麻衣巷落難的,為何不是我?否則,被器重拜入楚國公門下的,便很可能是不才在下了!”


    也有人說些酸溜溜的話。


    “嗬,有什麽好神氣的?”


    “雖說能拜入國公府做關門弟子,那是咱多少考生做夢都不敢想的好事,可如今朝廷變革取仕,沒了舉薦製,他二人要想入朝為仕,不照樣也得跟咱們一樣,參加恩科考試?”


    “就是就是,若是考不中,最多也隻能靠著國公府的關係,去做個沒介沒品的吏員,丟人現眼!”


    當然,也有人憤怒仇怨不已,咬牙切齒罵罵咧咧。


    “那日在水雲間,為那離經叛道的奸佞辯解,好一副慷慨激昂舍身忘死之態勢,虧得吾當時還心存敬佩,以為這兄弟雖貧困了些,可好歹一身錚錚傲骨,大英雄哉!”


    “豈料,知人知麵不知心!現在算是看出來了,如此那般,竟隻是為了討好巴結於那大奸臣,來為自己換一個好前程!”


    “果真好手段,好算計!”


    “呸!臉都不要了,他們愧為讀書人!”


    出乎意料,對於眾人的七嘴八舌,兄弟二人倒根本無暇顧及。


    可跟在那死變態身後,雙雙卻是滿麵如喪考妣,迷茫的眼神,寫滿了麵對這多艱的世道最深切的蒼涼與悲苦,還有無聲的控訴。


    張遜滿麵痛苦之色,急得直跺腳,一邊走,一邊焦慮急切念叨個不停。


    哪怕隔著老遠,他柳大才子也能隱約聽得清。


    “恩……恩師……算弟子求求您老人家了……”


    “吾與兄長自幼苦讀,雖才疏學淺,卻也牢記聖人教誨,深知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道理。如今既已拜入恩師門下,那此生自當恭順伺候於恩師座前,以盡孝則!”


    “然,此年恩科,那真的是萬萬不行的呀!”


    “吾兄弟二人本就學業不精,自拜入恩師門下,連那些經史子集聖人典籍一本都再沒碰過,更別提通讀熟背溫故知新。”


    “反而,是被恩師逼迫著,沒日沒夜做那些亂七八糟的題目,模擬考卷之類,荒廢了大好的時光!”


    “今年恩科,咱兄弟已指定是無望高中的啊!甚至,名次墊底位列榜末,根本已成定局!”


    “如此一來,反倒隻會汙恩師的名聲,令恩師與諸位師娘臉上蒙羞呐!”


    說著說著,都快哭了,痛苦哀求道,“因此,還望恩師開恩,允吾兄弟二人這便啟程迴鄉,一邊幫家中母親分擔些農活,一邊繼續苦讀!”


    “三五年後,待到學業精進,再來京城,以報師恩!”


    而哥哥張謙,卻是一邊附和著,“是啊,是啊,舍弟所言極是,還望恩師恩準呐!”


    腦袋都快埋進褲襠裏,臉頰漲紅如豬肝,急切之餘,更多的卻是滿麵羞愧之色,似乎眾目睽睽下都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


    那架勢,似乎被迫拜在這樣一個大奸大惡之徒門下為師,那根本就是件令門楣蒙羞,哪怕死後都無顏麵見張氏列祖列宗的事。


    靈魂與身子都已經不幹淨了,實在沒臉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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