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鄉記


    作者:【唐】王績


    醉之鄉,去中國不知其幾千裏也。其土曠然無涯,無丘陵阪險;其氣和平一揆,無晦明寒暑;其俗大同,無邑居聚落;其人甚精,無愛憎喜怒,吸風飲露,不食五穀;其寢於於,其行徐徐,與鳥獸魚鱉雜處,不知有舟車器械之用。


    昔者黃帝氏[1]嚐獲遊其都,歸而杳然喪其天下,以為結繩之政[2]已薄矣。降及堯舜,作為千鍾百壺[3]之獻,因姑射神人[4]以假道,蓋至其邊鄙,終身太平。禹湯立法,禮繁樂雜,數十代與醉鄉隔。其臣羲和[5],棄甲子[6]而逃,冀臻其鄉,失路而道夭,故天下遂不寧。至乎末孫桀紂,怒而升糟丘[7],階級千仞,南向而望,卒不見醉鄉。武王得誌於世,乃命公旦[8]立酒人氏[9]之職,典司五齊[10],拓土七千裏,僅與醉鄉達焉,故四十年刑措不用。下逮幽厲,迄乎秦漢,中國喪亂,遂與醉鄉絕。而臣下之愛道者,往往竊至焉。阮嗣宗、陶淵明等十數人並遊於醉鄉,沒身不返,死葬其壤,中國以為酒仙雲。


    嗟乎,醉鄉氏之俗,豈古華胥氏之國[11]乎?何其淳寂也如是!予得遊焉,故為之記。


    注釋:


    [1]黃帝氏:傳說中中原各族的祖先,姓公孫,號軒轅氏、有熊氏,又居姬水,故改姓姬。[2]結繩之政:上古未產生文字時,用繩打結的方法記事治政。《易·係辭下》:“上古結繩而治,後世聖人易之以書契。”[3]千鍾百壺:鍾、壺皆指酒器。[4]姑射神人:姑射是傳說中的仙山名。《莊子·逍遙遊》:“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5]羲和:傳說中掌天地四時的官吏。[6]甲子:歲月的代稱,這裏指羲和所掌管的職事。[7]糟丘:釀酒後剩下的糟堆積成的小丘。《新序·節士》:“桀為酒池,足以運舟,糟丘足以望七裏。”[8]公旦:周公姬旦,周文王子,輔助武王滅紂建周。[9]酒人氏:掌管造酒的官。[10]五齊:古代按酒的清濁分為五等,稱作“五齊”:泛齊、醴齊、盎齊、緹齊、沈齊。[11]華胥氏之國:寓言中的國名。《列子·黃帝》:“(黃帝)晝寢,而夢遊於華胥氏之國。華胥氏之國在弇州之西,台州之北,不知斯齊國(離中國)幾千萬裏。蓋非舟車足力之所及,神遊而已。”後用為夢境的代稱。


    賞析:


    封建文人在不滿現實而又無力改變現實時,往往借虛幻的境界寄寓自己的政治理想。東晉陶淵明構造過與世隔絕的桃花源,王績則虛構了“無愛憎喜怒”的醉鄉。


    王績曾在隋朝為官,年輕時,也有立功封侯的壯懷;入唐後,對新王朝不滿,不久就棄官歸隱。他仿效陶淵明、阮籍、劉伶諸人,縱情飲酒,蔑視禮法,以這種方式宣泄心中的塊壘,企求精神的解脫。他把醉鄉看作理想境界,就含有以醉態與現實抗爭的意思。《新唐書·王績傳》言王績“著《醉鄉記》以次劉伶《酒德頌》”。劉伶的《酒德頌》直接頌揚酒德,對陳說禮法的“貴介公子、縉紳處士”表示了極度的蔑視;王績的《醉鄉記》則宣揚醉鄉功德,以嗜酒來麻醉自己,表露了逃避現實、明哲保身的消極態度。


    文中對醉鄉的狀寫受到《老子》《莊子》中有關內容及陶淵明《桃花源記》等多方麵的影響,其中有如同桃花源一樣平曠開闊的自然環境,有如同莊子《逍遙遊》中所描繪的“不食五穀、吸風飲露”的神仙一般的居民,也有類似老子讚美的“使有什佰之器而不用”的生活習俗。作者把這些特征匯聚於筆下,創造出一個無是非紛爭、無矛盾差異的境界,人歸返於自然之中,呈現出與自然同樣質樸率真的風尚。但值得注意的是,陶淵明作《桃花源記》,其記述重點完全在理想國自身,以桃花源沒有壓迫欺榨、人人平等的社會特征及其與外界隔絕的狀態,顯示出與現實的區別,表明對現實的否定;而本文雖然也創造了一個與世不同的境界,但作者對其描寫卻比較簡單粗略,更多的篇幅則用於敘述古代各朝君王與醉鄉的關係之上,其中有以不同方式與醉鄉交往的黃帝、堯、舜和周武王,也有與醉鄉隔絕的禹、湯、桀、紂以及幽、厲、秦、漢各代。這樣,醉鄉就不僅是理想的象征,也成為衡量評判現實社會的標準。顯而易見,作者肯定的是與醉鄉有交往的君王,而否定與醉鄉隔絕的君王。他以這樣的褒貶方式,進一步揭示了醉鄉所象征的理想社會的思想內涵,而同時,也流露出他思想上存在的矛盾。他沒有讓曆史上有賢君之稱的禹、湯與醉鄉發生聯係,原因是“禹湯立法,禮繁樂雜”,這表明他把醉鄉與封建禮法相對立,反映了他反對封建禮法的態度。但另一方麵,他的褒貶又基本符合儒家的傳統標準。他肯定了周武王的政績,讚美周武王統治的社會“四十年刑措不用”,說明他並非籠統地一概反對封建禮法,因為西周恰恰是孔子最推崇的朝代,複辟周禮是孔子孜孜以求的目標,曆代封建統治者也把西周視作禮法製度最完美的典範。他更渴求的不是取消封建禮法,而是祈求一個合其心意的賢君。他的不滿產生於自身所處的社會環境,當他以一種特殊形式表示與現實的對抗時,思想深處並沒有真正背離儒道的基本原則。他寫到在與醉鄉隔斷的朝代,總有愛道者私至醉鄉,而自己也得以遊曆醉鄉。顯然,他是把阮籍、陶淵明引為同調,同時也暗示自己所處的正是不能與醉鄉相通的朝代。他以醉鄉對抗封建禮法,主要是出於對現實的不滿,他把能與醉鄉相通者稱為“愛道者”,以與喪亂的時代相對立,說明他終究還是把封建之道作為立身準則,並非真是醉鄉之人。


    這篇文章以醉名鄉,所舉的人和事都與酒有關聯,如夏桀與糟丘,黃帝立酒人氏之職,阮籍、陶淵明的酣飲等。這些都有史可查,巧用於文中,自然而富有趣味,足見構思的精妙。在用字上,也很見作者的苦心,如寫與醉鄉的關係,禹湯用“隔”,桀、紂用“不見”,幽、厲等則用“絕”,用字的差異表明作者對他們的貶抑程度的不同,他對後兩者的態度顯然比對禹湯更為嚴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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