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秋天來得稍微早些,時光慢條斯理,悠悠的一蕩,已然是到了這般清冷的深處。乾坤的鑾駕一路向北,穿過豐寧、張家口,不到三日便到了壩上草原,除了領侍衛內大臣、前鋒統領、一等護衛、八旗護軍之外,還有諸位皇弟、皇子、及十數位嬪妃侍奉左右,個個意氣風發,英姿颯爽,也不免中途寂寞。


    遊幸壩上、木蘭秋獮是皇家的舊規舊俗,從太祖皇帝開始至先帝一朝,每年秋天儀仗駐蹕,乾坤登基之後,萬事草創,勤儉治國,曾一度荒廢了遊幸木蘭、壩上,從去年至今年,奸佞剪除,國力緩解,才逐漸開始遊覽山水。


    乾坤槍法精準,又性喜騎射,故特意攜了晝郡王、襄郡王、玉瑸、榮海、蘭濤、額爾敦、紮蘭淳、明珠,大皇子、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圍獵幾日之後,再舉行盛大宴會,飲酒載舞,摔跤比武,宴請世卿王公,八旗親眷,同享太平盛事。


    草原的風無拘無束,無遮無攔,這裏水天廣袤,綠草豐美,豺狼虎豹,熊牛豬犬,狐貓麅鹿,鷂鷹鶴雁……彼時乾坤與皇後並排而立在草原河水的一頭,乾坤穿了一件暗綠色的孔雀紋長襟褂子便袍,在夕陽的輝映下顯得他長臂窄腰,修身玉立,愈添俊秀英挺之美,道:“從京城至壩上,一路上車馬顛簸,坐困乏累,到了草原,水天廣袤,綠草如茵,山川壯麗。”


    皇後披了身鵝黃色芙蓉刺繡滾邊氅裙,鬢上簪了翠飾珠環,她以手遮額,笑道:“極目青天日漸高,玉龍盤曲自妖嬈。舉目遠眺,這草原美景盡收眼底。”


    乾坤的麵上積了層層縹緲淡薄的笑,道:“無邊綠翠憑羊牧,一馬飛歌醉碧宵!果然天高雲闊,山水寧靜,令人心馳神往!”


    皇後斂目端詳,盈盈淺笑,道:“聖上瞧了那江河一晌午了,必是累了,奴才出來時著人燉了一鍋肘子,這時辰大概燉熟了,秋來壩上清冷,雨露濕重,皇上要仔細些。”


    乾坤牽起皇後的手,眸光中含露深情眷眷,道:“勞皇後費心,秋日氣幹,皇後也該珍貴鳳體,萬勿憔悴傷身。”


    皇後眸底湧來一陣濕潤,便雍容含笑,道:“謝聖上,奴才到底是女子,不比聖上勤勉政務,夙興夜寐。”


    乾坤笑了笑,低眸看著一望無際的空曠草原,不禁眼色盈然,道:“記得上次秋獮,還是先帝晚年,那時我還是不甚得寵的皇子,再度重遊卻是萬民之主!”


    皇後手托兩腮,暗暗生香,道:“仁帝深謀遠慮,高瞻遠矚。”


    乾坤的笑容漸漸疏淺,道:“午後朕試了幾位皇子的身手,大皇子、三皇子騎射俱佳,四皇子、五皇子還年幼,倒射了幾隻野兔、野雞。”


    皇後了望天邊低飛的蒼鷹,輕拍唇間,道:“諳達傳授得再好,也不如皇上的舐犢情深,皇上空下閑,勤教一教幾個兒子。”


    乾坤眉色頓開,唇齒含笑,道:“好!這出遊一次不易,朕是要好好教一教孩子們!”


    此番壩上遊幸狩獵,眾人格外開懷,皇後為求方便,隻帶了八皇子出來,她雖深得乾坤寵愛,到底不如從前,時下又有年輕嬌俏之人伴在身側,不免把皇後擱置一旁。


    皇後在草地上哄著八皇子嬉戲,八皇子今年四歲,卻十分淘氣,隻見翠竺摘了朵朵野花,為八皇子編了花冠戴在頭上,笑道:“主兒您瞧,八皇子戴上好看極了。”


    皇後笑著揉腮,眼卻遙望連綿不絕的巍峨青山,道:“是挺別致的,才脫了皇宮那四方巴掌大的天兒,心卻一直怏怏的,也不知是怎麽了。”


    趙得海跪在草地上打趣笑道:“主兒是拘謹慣了。”


    皇後愛惜地撫了撫八皇子額上新長的細碎頭發,笑道:“我是拘謹慣了,可瑞懃很久沒這樣撒歡兒地玩了,等下玩累了與皇額娘一起迴營帳安置。”


    芩桂手摘著從河岸采來的野花,捋著端靖公主的額發別了一朵,笑道:“公主漂亮,等大了嫁一位文武雙全的額附呢!”


    恭嬪脆生生含笑,嗔道:“哪有你這樣教孩子?公主這樣小,我才舍不得讓她早早下嫁呢。”


    胡均海笑著在草地滾球,道:“主兒別聽她順口胡謅,這北風吹得臉生疼,咱們還是先迴吧。”


    恭嬪輕揚一盞月白色繡溪蝦絹子,起身施了禮,道:“皇後主兒,那奴才先迴帳中歇息,晚上篝火野宴奴才在侍候您。”


    皇後輕許頷首,點頭應允,遠眺浩瀚林海,蒼茫麓野,秋風席卷,落日西沉,便生了蒼涼蕭肅的心緒,闊葉紅杉,胡楊枯黃,北風清冷唿嘯穿過眾人麵龐,風刮著丘陵矮坡帶著陣陣深秋寒意。


    秋風吹過裙裾掀起一陣豔麗波浪,皇後不覺發冷,便緊了緊衣領的蝴蝶結,道:“翠竺,咱們也先迴吧,這邊塞的風硬,不像宮中的風軟綿綿的,這吹了一會兒身上寒津津的。”


    幾人一邊說著話,一邊抱起八皇子,便趁著風清草香要往迴走,皇後遮著目光向極遠處眺望,趙得海踮起腳尖瞥向遠處,笑道:“是大皇子,下午搭好帳篷,惠郡王、大皇子就一直與皇上賽馬。”


    皇後鬢上鳳鈿飾的珠翠經風一吹叮鈴帶響,不由得撫胸感歎,道:“幾年不見,大皇子出息不少。”


    趙得海垂眉引路,淡淡一笑,道:“是,皇上多與大皇子親近,連三皇子都撂在了一旁。”


    皇後輕揚下顎,舉目悠然,道:“榮妃才歿不久,瑞愆傷心也在所難免。”


    趙得海手指著遠處一片青黃樹林,不覺撫手拍好,笑道:“主兒瞧大皇子馬騎得是好!快越過皇上了!”


    皇後的靨上頓生喜悅柔波,便笑著向天遠遼闊處張望,道:“這孩子頗有長進,皇上頭一次遊幸壩上,定是要乘興而來,興盡而返。”


    趙得海低著聲音,耳邊卻傳來唿唿的風聲,道:“是,這草原上風光秀麗,隻是夜晚需當心,這兒獐麅野鹿,豺狼虎豹居多。”


    當下也不多言,冷雲絮絮低低地降落,把幾個山坡暈染籠罩了來,烏雲遮日,秋風漸止,鑲金的天邊浮現一道溫和的日光,午後的草原陽光燦爛,沐浴如金,山坡上綿羊如白雪團團,鷹擊長空唳聲飛旋,驚空遏雲,偶爾刮起了陣陣清寒秋風,吹得人瑟瑟發抖。


    皇後與趙得海正閑話幾句,卻見前頭一位嬌媚麗人迎麵走過,她眉如翠羽,齒如薄貝,麵色似玉,鬢黑光淨,遙遙望去華色含光,如一團金紅火焰漸漸襲來。


    麗貴妃尚未走近,皇後已然聞見熏著滿身的玫瑰甜香,芳香鬱渥,香澤暗深,舉手之間清芬盈袖,馥馨繞鼻,翩舞之間嬌容婉媚,妍豔無比,道:“皇後主兒清安。”


    四皇子也欠身作揖,恭順道:“皇額娘聖安萬福,萬事如意。”


    皇後端正了鬢上湖翠色嵌東珠鳳翹,她微眯雙眼帶了幾分戾氣凝視,道:“麗貴妃,剛才齊聚帳中,你為何沒去?你不是差人說路程顛簸身子不適麽,這會兒怎麽出來了?”


    麗貴妃甩了一巾金線茶花刺繡手絹,暗暗垂眉,道:“奴才剛剛是不適,現下好了。”


    皇後手捂一盞琺琅景泰藍紋蓮袖爐,她瞥了一池薄冰似的清光,道:“麗貴妃,嬪妃之中你的位份最高,我隻希望日後你能做出表率。”


    麗貴妃的臉色登時陰沉了下來,隻福禮道:“嗻,奴才謹遵。”


    皇後含著一色清和雍容的笑,道:“瑞悊,晌午皇額娘看了你騎馬,果然騎射俱佳,不輸你的幾個哥哥。”


    四皇子微微得意,他笑著弓身,道:“謝皇額娘恩,兒子一定謹記皇額娘教誨。”


    麗貴妃輕按兩鬢,手捏香腮,道:“瑞悊,聽皇後主兒的話,你皇額娘的九皇子還小,倒也指望不上什麽,兒子可好好替額娘爭氣!”


    四皇子一笑眉眼彎彎,便與麗貴妃的嬌麗姿容略略相似,他身著一件群青色祥雲龍褂,上繡五爪金龍四團,肩繡金龍彩雲,腰間係著白玉鏤雕雙虎玉佩一塊、翡翠鑲麒麟臥海玉佩一塊、銅鎏金蹀躞一塊、湖藍色繡蝶彩縷荷包兩枚。


    麗貴妃上前一步瞥了幾眼,蹙起一彎秋波娟黛,道:“八皇子叫皇後主兒養得倒好,隻是養子終究都是養子,哪有親子與額娘一條心呢?”


    皇後輕輕撇了唇,她臉上蘊出一絲薄薄的鄙夷,道:“撫養庶子乃是中宮應盡之責,我不像麗貴妃心思多,什麽親子養子,分的一清二楚。”


    麗貴妃手撫右衽上南紅珠壓襟,鮮豔的裙袖在舉動時盈出熏香,道:“皇後主兒說什麽是什麽,誰敢與您頂嘴?”


    趙得海瞪著眼,語氣卻是很謙卑,道:“麗主兒,請你仔細言辭分寸!”


    麗貴妃鬢中的鎏金紅寶灼灼閃耀,她的笑意寡寒幽冷,粗厲著口氣,道:“滾開!這會兒皇上許是從野杏坡打獵迴來了,奴才還要去伴駕,便不與皇後主兒閑言碎語了。”


    四皇子彎腰作揖,含著淺薄的笑紋,道:“兒子跪安,恭送皇額娘。”


    見麗貴妃的儀仗漸漸走遠了,趙得海不忍皺眉,道:“主兒您瞧麗貴妃……”


    皇後淡漠著語氣,任秋風拂麵卷起裙擺,道:“瞧她做什麽?她不是一直這樣麽?”


    這一晚北風吹寒,涼爽愜意,乾坤下諭,晚宴便安排在禦龍大帳外,皇後更是一力吩咐,主張塞外節儉,茶水糕點雖不比宮中精細巧妙,反倒多了各色秋野菜肴,又將白日裏諸位親貴所獵獲的飛禽走獸、雉雞野鴨,烹煮燒烤得嫩滑爽口,鮮香無比。


    在座的親貴大都出身公卿世家,既有世襲官爵的承恩家眷,又有蒙古部落的閑散王侯,更是載歌載舞,摔跤賞月,飲酒助興,歡飲達旦。


    壩上草原風景旖旎,草色青翠,夜晚時更是皎潔明月,朗照長空,朵朵帷帳的四周燃了無數柴草篝火,先有摔跤相撲、射箭套馬,後有馬頭琴彈唱、唿麥表演,更有幾十位蒙古女子額錦妝繡,個個鮮妍,翹袖折腰,千嬌百媚地跳起草原歌舞來,那歌舞熱烈豪邁,極具健碩奔放之美,引得無數喝彩聲響成一片,掌聲雷動,此起彼伏!


    皇後依舊言笑如常陪伴在乾坤身畔,左手一張矮桌坐著麗貴妃,依次是寧妃、勳妃、煦嬪、恭嬪、芷貴人,情深之時勳妃、煦嬪更是搖首聳肩,手舞足蹈。


    寧妃與麗貴妃推杯換盞,她烏黑的鬢上綴滿紅寶篦環,珠翠倩繞,笑著抿唇咽酒,便柔媚滴滴,道:“這蒙古女子是年輕美貌,換了長袖袍服,倒別有一番風味。”


    麗貴妃撂下酒盅,撫了撫微醺暈紅的麵頰,道:“妖媚樣子,也值得你說嘴?”


    皇後微微矜持斂容,轉眸道:“歌舞正盛,醉酒渾話不要傳到皇上聖耳。”


    寧妃與麗貴妃互相瞟了一眼,便低頭飲酒,不再談笑,也的確蒙古女子的歌舞輕盈健美,熱情奔放,隻見那幾十名身著青藍錦繡的女子頭戴卷簷尖頂的狐帽,帽頂覆飾朱英、瑪瑙、珍珠,腳踩一雙黑亮的貂皮錦靴,抖肩、翻腕、扭頸、翹足,十分窈窕豔美。


    翠竺俯身跪下候在皇後耳邊,笑道:“夜深了,八皇子大概困倦了,奴才這就將八皇子送迴大帳。”


    皇後不勝酒力,便掩袖凝眸,道:“好,點上燈火,多派些人手。”


    歌舞之聲隨著篝火的熊熊燃燒愈濃愈烈,眾人歡唿雀躍傳來陣陣叫好喝彩,席間乾坤撕下一塊鹿肉咀嚼,不覺滿口稱讚,道:“皇後,你也嚐嚐烤鹿肉,這草原篝火比禦膳房烤得要香。”


    皇後神色自若,更是無心在酒肉上,道:“皇上騎了一天的馬,大概倦累,萬勿貪杯。”


    乾坤冷眼轉首,閃過一絲慍怒之意,很快笑道:“好!朕今兒甚是高興!下午朕射了一頭獐子、一頭黑麂、兩頭猚子、幾隻野雞,還驚跑了幾頭麅子,瑞恿射的也不少,瑞愆射了幾頭?”


    三皇子忙淒然起身,他清臒的麵龐隱隱帶著悲色,道:“迴皇阿瑪,兒子射殺了一隻野羊。”


    乾坤眉目頓時鬱鬱,顯是不悅,道:“練了那麽久,隻射了一隻溫順的野羊?三皇子,你的騎射功夫學哪兒了?”


    三皇子的頰上似有驚恐之感,忙低頭道:“皇阿瑪息怒,兒子久不練習,所以……所以生疏了。”


    乾坤神色凜然,便緊抿薄唇,愈加陰鬱,道:“從前你騎射俱佳,七歲的時候還在清漪園打死過一隻狸貓,今兒是怎麽了?瞧瞧你大哥,射得野獸不比朕少。”


    大皇子忙含笑起身與乾坤舉杯互飲,他響亮的聲音洋洋盈耳,道:“謝皇阿瑪,兒子得旨扈從皇阿瑪秋獮,便在深夜勤加練習,不敢懈怠。”


    乾坤的臉上掛滿欣悅喜色,便仰脖進了盅酒,笑道:“好!大皇子懂事多了!知道勤學苦練,有出息!將朕的一副弓箭賞給大皇子!”


    大皇子的唇角勾起一縷暗笑,忙欠身作揖,道:“謝皇阿瑪!謝皇阿瑪!”


    麗貴妃拂過淡紫色繡蘭花裙袍,舉杯便帶著嬌豔遲遲的笑,道:“皇上,四皇子今兒射得如何?平日奴才叮囑四皇子,騎射上一定盡心練著,不敢有半點疏忽。”


    乾坤撥著吃了一枚葡萄解膩,似在誇讚,道:“瑞悊年紀雖小,倒是身手矯健,射了幾隻野兔、野鴨、灰雁。”


    四皇子低眉順目,越發謙遜,道:“謝皇阿瑪意,兒子的騎射功夫是皇阿瑪親授,兒子不敢忘記皇阿瑪教導之恩。”


    乾坤便撫摸著四皇子的額頭,驚喜帶笑,道:“好!四皇子果然長大了!騎射還有些不嫻熟,還需下功夫,迴去讓諳達們好好教你幾招!”


    四皇子忙篤定點頭答允,麗貴妃飛揚著眼角的笑紋,盈盈道:“謝皇上,有皇上勉勵瑞悊,瑞悊一定不負皇上聖意。”


    明珠舉起杯盞,奉滿了一杯酒,笑道:“是啊!四皇子氣宇軒昂,風馳電掣,真是好樣的!”


    乾坤指了指眼前的一塊琺琅青瓷纏枝盤,笑道:“將這盤炙羊肉賞給四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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