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來大雁遠飛,北風習習,吹得那院旁一株梧桐空枝簌簌有聲,榮妃曾經盛寵一時,長春宮更是簷牙彩繪,殿宇縵迴,如今卻是花草衰敗,落葉成堆,無人問津。


    皇後才邁進中殿,乍見殿內淒涼荒蕪,一應的供典擺件、描金器俱皆被撤下,喊了幾聲卻連個人都沒有,皇後與蕊桂不覺有些心驚。皇後畏寒撂下手爐便伸了手,手指輕撫之處,無不積了一層厚厚的塵灰,二人忍不住被嗆咳嗽了兩嗓。


    榮妃蜷縮在內殿一角,她衣衫整齊,容顏也不甚淩亂,細看之下眉眼幹涸深陷,神色枯槁,毫無生氣,蕊桂替皇後搬了一個圓凳,且在凳上鋪了一塊幹淨手絹,眉目恭順地請了皇後入座。


    皇後凝神掩鼻,不覺感慨含笑,道:“從前長春宮門庭若市,笑語相和,如今卻是庭院寂寞,朱門緊鎖。”


    榮妃的嘴角輕輕向上飛揚,帶著一副淩厲跋扈的樣子,冷肅道:“你……是你!我們母子淪落如此下場,都是你!”


    皇後眉黛輕挑,不以為忤,她環視著長春宮的雕梁畫棟,簷壁丹牆,笑道:“我記得妹妹從前喜歡賞《南柯一夢》那出戲,的確如此,善惡到頭,確實如南柯一夢,空歡喜一場。”


    榮妃凜冽著雙目,突然兇惡憤慨,暴怒起來,道:“你今日前來是與我說戲的麽?”


    皇後含笑晃頭,鬢上的點翠珠飾輕盈搖曳,道:“不到精妙絕倫,扣人心弦之時,我都不知這出戲講得是什麽?就好似從前你溫和柔懦,含悲忍辱,如今手腕陰毒,步步為營,就好似你阿瑪被處死,全族被流放,七皇子、五公主被抱走,三皇子嘛……”


    榮妃乍然聞聽,猱身就要撲上來撕扯皇後衣衫,蕊桂一把攔住反推了她,將她撞倒在地。榮妃煎熬著心血,已是瘦骨嶙峋,幹瘦透了,她露出的一節手臂,似一枝枯柴朽木一般,隻掙紮著唿喊,道:“三皇子怎麽?皇上將三皇子怎麽了?”


    皇後氣定神閑,藐視著她消瘦萎靡,狼狽不堪的模樣,道:“三皇子隻能作繭自縛,自食惡果。”


    榮妃仰頭揚眉,唿吸濁重而變得冷哼,道:“很好!皇後,那你呢?這一切都是你的手段吧。”


    皇後捂著掐絲琺琅景泰藍手爐,婉轉的笑了笑,道:“我能有何手段?從前我不爭不奪,看著你們互相纏鬥,不想孝順皇後一薨,鬥著鬥著,偏鬥到我身上,我也隻能竭力奉陪。”


    榮妃的神色冷然驚變,繼而輕蔑,道:“你敢說皇上為何厭棄珍妃,還不是你在皇上麵前讒言寵惑,誹謗告狀麽?在這紅牆翠瓦中,別把自己說得如此清高潔淨,你不是出塵不染的蓮花,做不到清白坦蕩!”


    皇後蹙額皺眉,笑意幽婉,道:“若是初心未改,多應此意須同,即便淤泥纏繞,心依舊是潔白純淨。”


    榮妃的聲音清冽冷淡,如蕭條的寒秋,道:“你今番而來,不隻是告訴我這些吧?”


    皇後的靨上笑容愈發濃豔,便附身盯著她渾濁的眼光,道:“妹妹果真聰明過人,連太子的脈案都能被妹妹吩咐人撕掉,還有什麽不能的呢?”


    榮妃屏息片刻,忙淒然一笑,道:“你……你胡說什麽?不是……不是我!”


    皇後似含了無盡的恨意,道:“王澤溥到了景山為何下落不明?你著人撕掉的幾頁恰恰是太子患疾最重的那幾頁,你在藥中使了什麽好手段?才讓太子魂歸西天呢?”


    榮妃的神情悲慟癲狂,她的聲音冷峻淒厲,道:“你既然能查出來,何苦再來問我?”


    皇後厭惡地望向她一張憤怒驚懼的麵孔,冷戾道:“榮妃,我在潛邸看著太子長大,他那麽聰慧勤學,一聲一聲榮娘娘的喚著,你為何要狠心下此毒手?”


    榮妃頰上的淚如秋雨一般潸潸垂落,她縱撲著身子緊緊攥住了皇後手腕,厲聲道:“因為他是太子!他做了太子那我的兒子呢?皇上一登基,便開始殺戮兄弟,我還有兩個兒子,我不得不為兒子的性命思慮!”


    皇後心中湧現一陣不忍,很快便剛冷了心腸,道:“太子仁德,他怎會做出同室操戈,弑殺手足之事?”


    榮妃怒極反笑,那笑聲如魑魅,眼窩下映出深深的酸楚,道:“皇後,你就是不願相信!那皇上呢?從前皇上囅然而笑,眉眼溫柔,如今呢?稍有差池,就是屠戮九族!”


    皇後的思緒飄飛在從前的時光中不忍自拔,昏暗的光影下將她的麵容襯得黯淡無光,道:“繁春,有時迴想當年在潛邸,與你同在一簷,朝夕相處,那些日子恍惚還在昨天,可一眨眼卻是夢幻泡影,鏡花水月。”


    榮妃的麵孔愈加猙獰,她漸漸含淚帶笑,鬆開了握緊的手,道:“若還似在潛邸時一般天真,能不能活到今日都無人可知,保瑞愆為太子的折子是你攛掇人呈上的吧,要不是那幾道折子,皇上何故對我如此厭惡!”


    皇後依舊恭謹著眉目,便道:“僅僅因為幾道折子麽?你阿瑪與淑慶公主勾連,早已觸犯皇威,皇上沒將馬佳氏一族全部斬首,已是格外優容。”


    榮妃的眼中盡是怨毒之色,她厲聲疾唿,暴怒揮著手指,道:“馬佳氏一敗塗地,還不是你與你阿瑪的功勞,瑞愆文武雙全,頗立戰功,是你們這群蠅鼠之輩在背後兩麵三刀,設圈使壞!”


    皇後遽然冷冷地打斷她,道:“沒人想害你們母子,是你自己唆使人冤枉我!”


    皇後緩緩起身,她冷傲揚眸,沉肅的聲音從嘴角溢出,道:“汙蔑盜竊,散播謠言,聯絡廷臣反對立我為繼後,也是你的傑作。”


    榮妃忍淚悲慟,胸口的氣息不停地起伏,道:“不錯!是我!憑什麽你能做得了皇後?而我不能呢?你半生無子,我卻為皇上生育三子一女!我也是出身世家呀!”


    皇後柔和了剛硬的眸色,撫鬢道:“繁春,有時人世間的事你越執著,卻越說不清,就好像從前你我親密無間,如今卻是你掎挈伺詐,羅織構陷。”


    榮妃的眼裏淚水滾滾,衣襟上皆是淚水,她蓄了一眼吃驚疑惑,道:“我是讓畢德子陷害你,但我並沒有以他的父母兄弟做要挾!還有那藥……藥也不是從太醫院拿的,是我阿瑪托人捎進來的!還有你懷九皇子時,從肩與上摔下,不是我做的!為何偏偏懷疑我?還有……還有我從沒指使過英桂毒害九皇子!”


    榮妃仰麵痛哭便呆坐在地,狠狠掰著如春蔥般的指甲,哭道:“我一直惦記瑞忢和端靖,還有什麽心思去害人?還有……還有我也是聽李太醫說煦嬪那一胎壓根保不住,才設下殺心的!”


    皇後麵色自若平靜地瞥向她,剛才滾燙的淚逐漸變得冰涼,道:“無論如何,你謀殺皇嗣,設計陷害我,已是死路一條。”


    榮妃枯瘦的手臂泣血捶膺,狠狠鑿胸,她笑得幾乎癲狂,淚和悔交織著打濕了她的眼眸。


    皇後平淡抬眉,便長噓一口氣,那氣息泛著霜寒形成一縷白霧,和緩道:“皇上已下旨賜死,晚些時候,順喜公公便來取你性命了。”


    有一瞬間的寧靜,空氣凝結仿佛會令人窒息,榮妃笑中帶淚,淚中含笑,身子止不住顫抖,道:“月姐姐,終究是我對不起你,那年瑞澤歿了,也是你在床前照顧我……”


    皇後溫柔地笑了笑,如一抹輕淡的霧靄山嵐,朝雲晨露,婉言道:“十幾年了……你放心去吧,三皇子大了,我會替他開口,擇一位賢惠福晉。”


    榮妃緊閉雙目,含笑頷頭,過了半晌她沒有失聲垂哭,隻笑著撫弄鬢上珠花,一如當年初入潛邸時的清秀模樣。


    皇後出來時已近中午時分,她迴望著四周的草木荒蕪,淒涼之景,不禁想起了許多往事,偶有一聲聲的哀鳴縈繞在耳,舉目卻見天上南飛的大雁,便落淚道:“人歸落雁後,思發在花前。”


    趙得海忙攙著皇後胳膊,彎腰歎氣,道:“主兒怎麽坐了這麽久?奴才還替主兒擔心,怕……”


    蕊桂見皇後眉色沉暗,神色不豫,便含著從容的笑,道:“垂暮之人,主兒與榮主兒聊了一些過去的事兒。”


    皇後低下溫婉清和的側臉,她沙啞著喉嚨,惋惜道:“繁春……繁春她爭了一世,臨死了倒也可憐。”


    趙得海依舊低垂著眼,道:“是可憐,可為了可憐去陷害旁人,倒不那麽可憐了,隻剩下可恨。”


    皇後的目光平靜,隻在頰上生了鬱鬱的深墨色,道:“大約是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吧。”


    趙得海的神色一如往常淡漠,頷首道:“順喜公公帶著白綾來了,得知主兒與蕊姑姑在裏麵,便候在拐角處,奴才這就招唿他過來。”


    順喜低垂著眉眼恭在皇後跟前,道:“皇後主兒清安萬福。”


    順喜見皇後鬱悶沉靜,不為所動,便道:“奴才奉命,取白綾、匕首、毒酒,令榮主兒自選一樣,這兒晦氣,請皇後主兒早些迴宮。”


    皇後駐足觀望,垂下一彎纖長的眼睫,道:“知道了,你去吧。”


    順喜忙揮了揮手,幾個人腳步輕快地朝長春宮走去,蕊桂帶著雲霞一般的梨渦顏色,笑道:“這天兒涼,奴才迴去替主兒燉一碗冰糖雪梨潤肺,還有前兒主兒說去凝春園撿一些桂花,奴才挑了幾個罐子,這就陪主兒去。”


    皇後把懷中的手爐交到趙得海手中,含了低微窸窣的聲音,道:“我乏了。”


    不等話說完,卻聽遼闊悠長的高聲響徹六宮,震得梧桐樹上交頸取暖的鳥雀展翅驚飛,道:“榮妃主兒歿了!”


    隻在一瞬,許是雲卷雲舒,秋寒畏冷,皇後的眼中竟閃過一滴晶瑩的淚光。


    一路上皇後寂寥無聲,隻手擦著眼窩瑩瑩的淚,迴到鹹福宮,皇後便坐在繡架旁,靜靜地穿針引線。


    到了傍晚,乾坤照例過來陪她用膳,一頓飯二人皆是相默無言,乾坤低頭攪著碗中瑩瑩閃光的參湯,鎏金小匙碰在碗璧發出叮叮的聲響,道:“聽順喜說,皇後去看榮妃了?”


    皇後的沉靜目色中有一瞬微冷的光,她唇上的笑意稀疏寡淡,道:“是,畢竟相處了十幾年,生前就是再有錯,也該釋然了。”


    乾坤麵色漸漸停緩,慢慢啜著一口沙參銀耳粥,徐徐道:“皇後慈悲憐憫。”


    皇後凝神抿了一匙棗脯,笑得一臉和婉,道:“榮妃生前最放心不下的,除了她的三個兒女,便是三皇子的婚事,五公主、七皇子都有人撫養,隻是三皇子……”


    乾坤微微抬眼,他的氣息變得綿長而沉悶,冷冷道:“三皇子大了,不需要撫養。”


    皇後含著一叢薄薄的笑色,伸手夾了一塊梨花片擱在碗中,道:“是不需要撫養,可三皇子十四了,皇上該思慮他的婚事。”


    乾坤將手中的鏨金嵌白玉筷子重重一撂,觸碰琺琅彩鬆鶴竹紋小碟抖著陣陣清脆破裂聲,冷凜道:“他這個不肖子孫!娶不娶能有什麽?”


    皇後引袖低唿,鬢上的蝶紋翠飾清脆震顫,道:“皇上!”


    殿中熏香綿延,光影幽然,乾坤撚動著腕上一串赤金翡翠珠子,清肅道:“好了皇後,朕答允你是了,這瑞愆相貌英俊,卻亢心憍氣,還需師傅悉心約束,耐心管教。”


    皇後端正了目色,她平視著乾坤黯淡的眸光,道:“是皇上嚴詞厲色,不喜歡做慈父罷了,三皇子畢竟還小,一時心性不定也是有的,皇上不該厚此薄彼,抉瑕掩瑜。”


    乾坤舒了口氣,含著縹緲朦朧的笑意,道:“如你說來,朕記得先前內務府總管和爾克卓有一個女兒,與三皇子倒也般配。”


    皇後澄澈的瞳孔微微一緊,疑道:“和爾克卓?他曾因為貪汙受賄被仁帝革職,這樣人家的女兒,豈不拖累了三皇子?”


    乾坤的眉上似有一絲淡淡的怫然,道:“依皇後之見是有合適的人家麽?”


    皇後垂眸撫鬢,唇舌上卻換了更婉轉的聲色,道:“皇上的兒子,皇上做主是了,隻是那罪臣之女,說出來倒不那麽中聽,這些事奴才也不懂,但請皇上仔細斟酌。”


    乾坤夾了一碟火腿絲輕輕抿下,道:“既然皇後不願意,朕就把榮興的女兒烏拉那拉氏指給三皇子為福晉,她生前一直想借烏拉那拉氏的風,扶搖直上,朕也成全她。”


    皇後蕩漾在唇上的笑意宛如春風迎麵,道:“大皇子的福晉是蒙古烏梁罕部郡王之女烏梁罕氏,門第也好,若三皇子娶了一個罪臣的女兒,恐怕朝堂上也會議論紛紛。”


    乾坤軒眉輕揚,便顰起低鬱冷漠的神情,道:“難道馬佳氏不是罪臣麽?他的外祖父與叛賊逆臣串連沆瀣,朕將他生母賜死,生母的族人盡數流放,是給了瑞愆的顏麵,不讓其受罪婦逆臣所波及連累。”


    皇後婉順對眸,那笑靨比剛才更綿綿,道:“奴才不敢質疑皇上天威。”


    乾坤舉杯停箸,便帶了一絲狠毒戾氣,道:“皇後,榮妃伺候了朕十幾年,不是朕刻薄寡情,是人心難測,複雜易變,變得讓人捉摸不透。”


    皇後定睛一瞥,吟吟道:“兩草猶一心,人心不如草,以利交者,利窮則散,古往今來,皆是一樣。”


    皇後淺笑無言,她將袖中一盞紫銅手爐撂放桌上,顧自飲了湯。乾坤凝眸片刻,便道:“明日巡幸壩上秋獮,宮中的事都安頓好了麽?”


    皇後揀了一塊蟹肉含在口中,笑道:“一切安頓好了,年幼的皇子,由黃貞顯、張永清、蘇鈺等侍候,隨行之人除了幾位成年的皇子外,皇上預備傳誰去?”


    乾坤手剝著螃蟹,用一枚細挖取出蟹黃吃下,含笑道:“芷貴人吧,她唱的歌好聽。”


    皇後盛了一碗蛋花肉丁螃蟹羹端至乾坤眼下,她柔和甩袖,頰上凝了一波清笑,道:“也好!聽說皇上還許了大皇子一同巡幸?”


    乾坤唇齒冷笑,微薄的唇角淩飛揚,便放下蟹黃,道:“皇後的耳朵倒不閑著呀!”


    皇後揚起一張玉淨笑靨,遞過一塊方巾拭唇,道:“並非奴才窺探竊聽,是內務府上的文表中報了大皇子的名字,奴才便鬥膽猜了幾分。”


    乾坤舀著一匙螃蟹羹,輕輕吹了吹含笑進下,道:“這瑞恿雖然早年行事不檢,卻知錯能改,如今磨礪得性子和順,敦厚知禮,不再是無知妄為的年少小子了。”


    皇後笑著喝了一盞決明菊楂茶,道:“恭喜皇上,大皇子蒙璿貴親王悉心撫育,才如此賢德溫厚,是皇上之福。”


    乾坤將碗中的沙參銀耳一飲而盡,唏噓道:“畢竟是朕的長子,朕不忍苛待。”


    這頓飯乾坤吃的沉悶,皇後也無甚胃口,隻草草用完了粥點,慢慢啜著茶水看著翠竺、秋荻收拾碗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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