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正無言處,忽聽殿外有人喧嘩,卻是一抹亮麗服色,想是太過心急,怊常在麵頰緋紅,雲鬢微微蓬鬆,她重重叩了頭,道:“迴皇上,奴才有事求見!”


    乾坤臉色陰暗,忙擺了擺手,道:“你真是混賬,連禦前都敢擅闖?”


    怊常在麵上梨花落雨,道:“奴才今日擅闖,實是有一事幹係六宮清和,奴才不得不冒死一見。”


    隻聽榮貴妃一聲嬌啼,一把扯住怊常在手臂低低一喝,道:“放肆!聖上麵前,不得胡言亂語汙了清聽!”


    怊常在鬆開了榮貴妃的手,急急道:“迴皇上,奴才深知皇上最恨貪官汙吏、鑽穴逾垣,所言之事是關錢財銀兩,這種撬窗挖壁,竊取之事原不該宮闈才有,不料有人竟然明目張膽拿賞賜之物典當接濟娘家。”


    李長安譏笑一聲,道:“怊主兒,這種汙蔑偷盜之事,你要有真憑實據,否則就是汙蔑陷害!”


    怊常在赤臉白眼,橫眉冷對,道,“我當然有證據,不然不會如此擅鬧禦前。”


    乾坤仍然冷眼相對,驚聞偷竊之事也不禁皺眉,道:“什麽偷盜之事?是誰拿賞賜之物典當?皇家清譽,不容你這般放肆胡言!”


    但見乾坤十分惱怒,榮貴妃忙跪下哀哀垂泣,抹淚道:“怊常在之言,奴才也有耳聞,這幾日圓明園常有人議論紛紛,奴才極力彈遏,但妄語成風,沸沸揚揚,奴才無能。”


    乾坤登時大怒,將一盞翠青色茶瓷重重摔在地上,道:“什麽議論紛紛?什麽沸沸揚揚?奴才們素日不仔細伺候,卻四處說長話短,訛言惑眾,這樣蜚短流長,造謠生事,朕卻茫然不知?”


    乾坤怒目而視,咬牙切齒,道:“怊常在你倒是說一說是何事?”


    怊常在忙轉過了臉,膝行到乾坤跟前,厲聲道:“慧貴妃主兒偷竊宮中之物暗地送出宮外接濟娘家!”


    彼時慧貴妃坐在廊下的石凳上輕畫薔薇,那廊下的紅牆邊蔓延生了一牆淡紅花朵,枝枝纏繞,葉葉輕連,十分嬌豔。慧貴妃手勢輕柔,落筆緩緩,蘸滿了一筆丹赭紅墨,細描勾勒,筆筆生花。撂下了一筆又拾起一筆青黛墨綠,點描在花葉四周,臉上不覺笑語盈盈。


    是李長安匆匆腳步聲踏破了涵虛朗鑒的寧靜,他急得滿臉都是汗,道:“慧主兒不好了!”


    慧貴妃突聞心驚不已,她忙放下筆墨,疾步往勤政親賢趕去,一腳才邁進殿內,乍然聞得怊常在這般巧言誣陷,不覺疾步如風,麵容清寒,冷冷道:“放肆!我什麽時候偷竊宮中之物了?今兒你倒是說清楚還我清譽?”


    怊常在麵容惱恨,道:“你還有清譽麽?你這般不顧廉恥,拿宮中首飾出去典當,還將贓銀接濟你娘家佟佳氏,難道佟佳一族沒落成這樣?要一個無寵婦人接濟?”


    慧貴妃瞥了一眼麵色蒼慘白的怊常在,冷笑道:“是麽?你是親耳聽見還是親眼所見?這樣紅口白牙地汙蔑堂堂主位。”


    榮貴妃沉吟片刻,她忽然生了清涼淺淺的笑色,道:“迴皇上,這幾日圓明園中多有耳聞,言慧姐姐竊物之事,這六宮有規矩,凡宮中金銀珠寶、釵環首飾一律不得私相授受,變賣典當更是大罪,慧姐姐一向謹言慎行,今兒之事許是怊妹妹胡說了。”


    乾坤一張麵孔愈見暗淡冷峻,便道:“怊常在,你嫉恨慧貴妃褫衣廷杖之事,信口雌黃,惡意誹謗,惹得圓明園謠言風起,朕是不能容你了。”


    怊常在縱身扯住乾坤的明黃龍紋袍角,她一臉狠毒,便怒極反笑,道:“皇上不能容奴才,那奴才也要迴了皇上,皇上乃是聖主,就這樣讓這個女人撬窗挖壁,玷汙皇家清譽麽?”


    李長安越聽眉頭越緊,便弓了身子,道:“迴皇上,慧主兒一向清貴,斷不會如此。”


    榮貴妃揚眉含笑,撫了鬢上掐絲燒藍珠飾,道:“是啊,隻是這事兒鬧得人盡皆知,若不仔細查問,肅清宮闈,反倒壞了慧姐姐清白。”


    慧貴妃的清婉目色陡然淩厲,便似笑非笑,道:“謝榮妹妹意了,這些日子多虧妹妹協理圓明園,才生了這麽多風波。”


    榮貴妃扶著乾坤的手臂,撫胸切切,道:“妹妹照顧一雙兒女,有心無力,不比慧姐姐無兒無女,清清靜靜。”


    乾坤的聲線陡然嚴苛,便揚眉一舒,道:“好了!說這些廢話做什麽?”


    殿內安靜了片刻,乾坤的麵色頗為冷峻,道:“慧貴妃,你該如何解釋?”


    慧貴妃頓時氣急攻心,冷冷失笑,道:“那怊常在,你說我偷竊首飾變賣,有什麽證據?”


    怊常在冷著一張寡淡麵孔,絲毫不畏懼,目光灼灼直視慧貴妃,道:“當然有了,這種私密之事自然不能人盡皆知,要時常出宮之人才能做到。”


    怊常在的狠毒目光冷冷滑過慧貴妃麵上,笑道:“這樣有悖規矩之事,內務府的郝進喜就幫忙過幾次。”


    乾坤眸色十分冷硬,道:“將他帶進來!”


    郝進喜低頭進殿,他偷瞄了一眼慧貴妃,便殷勤施禮,道:“奴才郝進喜請皇上聖安。”


    怊常在怒容含笑,顏色卻十分寒冷,道:“郝公公,從頭到尾有什麽話盡快迴了皇上。”


    乾坤略略沉吟,手上撚著一串琥珀佛珠,道:“慧貴妃著你將什麽東西帶到宮外變賣?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她為何這樣做?”


    郝進喜跪在地上,重重磕了頭,才緩緩道:“迴皇上,奴才在內務府主理采買,時常能出宮辦事,從前慧主兒的阿瑪遭責受貶,降為了包衣佐領,娘家佟佳一族便十分窘迫,而慧主兒的額娘覺羅氏又時常入宮索要銀兩,慧主兒便托奴才將一些恩賞的珠翠首飾帶出宮典當,換了銀子後再交由慧主兒,到了覺羅氏遞牌子入宮再送出宮外。”


    慧貴妃立時情急,陡然間亂了氣息,一時且驚且疑,道:“我是交給你幾次首飾接濟我娘家昔年落魄之境,那都是從前無用之物,並非皇上恩賞!”


    怊常在怒色衝衝,道:“你說無用之物誰能證明?私下典賣宮件本是違規!”


    慧貴妃的眉心疊疊皺起,她仰麵含淚,道:“迴皇上,從前黨派之爭使我阿瑪受貶,且我家中原就人多,阿瑪的微薄俸祿實是杯水車薪,無濟於事,奴才托人帶出宮的珠翠首飾是奴才嫁入潛邸之時娘家陪送的,斷斷不是皇上恩賞!皇上恩賞之物奴才不敢妄動,一律鎖在妝奩下。”


    怊常在緊緊咬唇,臉上閃耀著絲絲矜狂之色,道:“這話哄騙皇上麽?連黃口小兒都不曾相信,迴皇上,私當首飾乃是大罪,她還有臉砌詞辯白!”


    慧貴妃的唇角凝成一層密密的薄冰,道:“皇上,奴才真的沒有典賣禦賞之物,隻是娘家陪嫁的一些無用首飾,奴才深知典賣宮中金銀乃是重罪,奴才豈敢犯上!”


    乾坤怒目圓睜,忙頓首道:“你真的麽?”


    榮貴妃撫著髻上串串青藍掐絲翠飾,淡淡一笑,道:“真假與否,皇上自有聖斷,隻是說是陪嫁之飾,奴才也深信不疑。”


    慧貴妃淒然搖頭,且悲且怒,道:“那榮貴妃以為是什麽?我從潛邸至六宮侍奉皇上多年,你可曾見過我與皇上說假?奴才從來都是清清白白,不敢僭越。”


    果然乾坤的神色沉靜了須臾,伸手便扶了慧貴妃起來,語氣亦是清明緩和,道:“朕信你。”


    怊常在使過一個眼色,郝進喜腆著笑臉,忙道:“迴皇上,奴才該死,這件事違背宮規奴才不敢替慧主兒做事,可是慧主兒一再要挾奴才,曾揚言若不答允,定饒不了奴才,奴才懼怕慧主兒氣勢,這才應允了她。”


    慧貴妃氣急敗壞,暴跳如雷,道,“好個郝進喜!你膽敢誹謗我?我何時要挾過你?”


    怊常在疾言厲色,一彎眉眼更是兇橫十足,道:“郝公公做事一向謹慎,絕非貪財之人,若不是慧貴妃一力脅迫,郝進喜怎會如此悖逆規矩?慧貴妃一貫氣盛,連褫衣廷杖這種厲刑都敢下手,更何況一個太監了。”


    乾坤憤怒交加,重重拍著身側黃花梨木禦桌,道:“好了!別渾說了,朕信得過慧貴妃的人品,不單信得是她的人,信得更是仁帝禦賜的側福晉。”


    慧貴妃不禁淚流滿麵,伏地失哭,道:“皇上隆恩,奴才感激不盡。”


    榮貴妃笑色微滯,卻神色急急,道:“迴皇上,奴才以為慧姐姐之言可信,但怊常在如此言辭鑿鑿,事關皇家清譽,若要對質,不可光聽郝進喜一麵之詞。”


    乾坤瞟了一眼微微帶笑的榮貴妃,神色愈加凝重,道:“還有誰見到過?”


    順喜忙不迭頷首,道:“是慧貴妃主兒房下的丫鬟翠芳,她也知道一些。”


    乾坤揚一揚臉,冷冷喚道:“把翠芳帶過來訓話!”


    慧貴妃隱隱覺得不好,隻得強笑,道:“迴皇上,奴才所言非虛,奴才受盡天恩,怎敢這樣胡為?但請皇上明鑒。”


    怊常在眼眸清冷似劍,道:“慧主兒不必急於狡辯,等翠芳帶來了,瞧你還有什麽說的。”


    慧貴妃淩厲掃過眾人,她失聲冷笑,揚眉道:“我心懷坦蕩,不必狡辯,是非公道自在人心。”


    榮貴妃皺眉不止,隻輕柔揚著手絹,道:“從前慧姐姐遇事一向不屑辯駁,如今倒怒不可遏,可見心虛。”


    慧貴妃挑眉凝視,迎著榮貴妃的清柔怒氣,道,“我心虛?我為何心虛?做錯了什麽事才心虛?我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順喜抬頭一瞥,道:“迴皇上,鹹福宮翠芳帶到。”


    翠芳忙施了一禮,起身走到乾坤跟前,道:“迴皇上,從前奴才伺候主兒時,主兒將一些賞珠寶賞賜,細軟金銀托人送到宮外毓彰大人家,還將一些恩賞之物一並拿出去當了,至於當了多少,奴才也不知,總不下七八十件吧。”


    蕊桂氣得臉色煞白,道:“翠芳,你跟了主兒六七年,主兒待你不薄,你竟然誣陷主兒。”


    翠芳迎著蕊桂的目光,拚命磕了兩個頭,乞求道:“是不薄,隻是這種違背宮規之事,奴才不敢亂講,奴才實在害怕極了,萬一得罪了主兒,遭主兒滅口也不曾可知。”


    翠芳的語氣愈發閑定,低頭道:“慧主兒,奴才勸您一句,人贓並獲,您還是認了吧,皇上也少動些刑罰。”


    怊常在眸色如劍,十分鋒銳,道:“事已至此,慧貴妃還有什麽講的?翠芳是你的隨侍丫鬟,你不承認,那就要仔細責罰了。”


    慧貴妃不覺微微作色,冷笑道,“翠芳,你一直伺候二公主,鮮少到內室伺候,你怎麽知道哪些是聖上恩賞之物?哪些是我娘家陪嫁之物?”


    順喜的臉上陰沉晦暗,隻頷首道:“皇上這件事涉及蕊桂、芷桂,奴才之見不如將她二人拖去慎刑司,著嬤嬤們拷問。”


    慧貴妃立時色變,她決然搖頭,下跪道:“迴皇上,蕊桂、芷桂不能進慎刑司,且典賣首飾一事是奴才的主意,與她二人無關。”


    榮貴妃淡淡瞟了一眼,似笑非笑,道:“聽說四大嬤嬤十分厲害,下手毫不留情,若這般嚴刑拷打之下仍然不肯改口,便有三分信了。”


    慧貴妃驟然盯住榮貴妃,眼中進出一絲冷光,道:“榮貴妃之意是屈打成招了?嚴刑之下必有冤屈,皇上,奴才是托人送出首飾過,可是這些東西的確是奴才娘家陪嫁,並不是皇上恩賞,皇上不信,可將記檔拿出一一查驗。”


    蕊桂低頭飲泣,驟然抬眸直視怊常在,道:“是,但凡皇上恩賞之物主兒都鎖在了庫房中,內務府有記檔,宮裏也有記檔,皇上一查多少便知。”


    乾坤微微頷首,道:“碧綺、碧繡,你二人去清點查驗,勿必仔細謹慎。”


    碧綺、碧繡微微點頭,答應了一聲忙匆匆下去了。


    怊常在恨意叢生,揚眉怒笑,道,“不必查驗,這些東西的確拿出去當了,還有什麽對質的。”


    翠芳伏地失聲,道:“是啊皇上,慧主兒一向不喜您寵愛旁人,前幾年她阿瑪受貶斥,慧主兒替父鳴冤不平,日夜咒罵!”


    郝進喜含了無限諷色,低頭道:“奴才有時行走六宮,還能聽見慧主兒的厲聲咒罵呢,慧主兒是不忿皇上,不忿聖意!”


    怊常在大吃一驚,卻很快嗤笑道:“慧貴妃放肆!你真是跋扈,竟然辱罵聖恩!”


    慧貴妃氣得目怒盡裂,眸中如秋水冰寒,汪汪深潭,道:“你這個蹄子!竟然這樣冤枉我!皇上貶斥恩典,乃是天恩!我自從潛邸侍奉與皇上相伴十幾年,蒙聖上恩眷,佟佳一族才能綿延至今,區區一個奴才,膽敢汙蔑內廷主位!”


    不過一個時辰的功夫,碧綺、碧繡忙姍姍進來。卻見碧綺臉色自若,沉聲道:“迴皇上,奴才已經查驗,自乾坤元年至今年,皇上禦賞之物一律都安放在了涵虛朗鑒處,各處均有標記,與內務府的冊子上分毫不差,並無怊常在所言典當一說。”


    乾坤拿過冊子細細看過,臉色微霽,道:“這些東西是朕賞給貴妃與二公主的,並無錯漏,如一把岫岩玉枕是那年朕謁陵祭祖時賞給貴妃的。”


    慧貴妃引袖垂淚,笑色幽幽,道:“皇上長情,如此,奴才死而無憾了。”


    怊常在悵然失色,她輕狂得意的笑瞬間凝成一道冰霜,道:“不會的!奴才明明見到過!”


    乾坤微微抿了一口茶,淡笑道:“怊常在,你口口聲聲說慧貴妃典當賞賜之物接濟娘家,可禦賞的東西件件都在,你該如何辯解?”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鹹福春深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蔎香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蔎香並收藏鹹福春深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