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弦音曼妙,箏聲醉人,乾坤也無心談論國事,便吩咐人備了酒菜與玉瑸、明珠、王輝祖抿了幾口酒,過了一刻隻覺酒上雙頰,臉龐紅暈。


    煦貴人撿起桌上棋子收入缽中,笑道:“皇上醉了,奴才扶您歇息一會兒。”


    乾坤麵含緋紅顏色,輕輕抬了煦貴人圓潤溫俏的下頜,道:“幾杯小酒豈能醉倒我?你下去伺候吧。”


    煦貴人忙替乾坤撫著胸口,溫婉福身,道:“嗻,皇上盡興,那奴才先跪安了。”


    李長安垂立一旁,他含笑賞著煦貴人一手箏技,隻見順財進來耳語幾句,李長安忙急匆匆進來,道:“迴皇上,皇後主兒請您立刻過去。”


    乾坤端起瑩瑩如玉的琉璃酒樽,便揚眉一橫,道:“皇後有什麽事?”


    順財急得額頭上都是汗,哭訴道:“皇上,六皇子病勢加重,且昨夜添了新疾,許是……”


    乾坤心頭炸裂,霍然坐起,手握的一盞琉璃酒樽狠狠朝順財砸去,怒道:“該死!禦醫呢?快讓禦醫仔細醫治!”


    還未走到玉瀾殿內,隻聽皇後失聲痛哭,王嬤嬤、金桂忙跪在了地上連聲音都嘶啞了,道:“皇後主兒仔細身子!禦醫正在救治,您不能進去!”


    皇後的臉色雪白,衣鬢淩亂,她緊咬下唇,眼中是烈烈恨意,道:“太醫院的人都該死!太子醫治不好!瑞憙也治不好!要你們有何用?”


    皇後見乾坤儀仗匆匆過來,便一把仆入乾坤衣袍下,她的疾言厲色中透著愛子心切的柔弱,道:“皇上!求您救救瑞憙!救救瑞憙吧!奴才已經失了一個兒子!不能再失兒子了!”


    乾坤嚇得臉都白了,袍下的纖長十指栗栗發顫,道:“皇後!你是中宮!當著奴才的麵,不能這樣!”


    乾坤怒目圓睜,低低怒喝,道:“黃貞顯呢?他去哪了?瑞憙到底患了什麽病?”


    黃貞顯伏在地上不敢起身,止不住地磕頭,道:“皇上!六皇子患了飧泄之疾,原本已經治好了,不料這幾日倒春寒,六皇子添了爛喉丹痧之疾,這病若不治好很難自愈。”


    乾坤雙眸惶然,喃喃自語,道:“爛喉丹痧?爛喉丹痧?是不是從前七皇子得的病?”


    黃貞顯的聲音像是烈烈秋風中哆嗦的樹葉,嘴唇不住打顫,道:“是,仁帝的七皇子得此惡疾才薨的,這病也叫疫疹、疫痧,為痧毒疫癘之邪,乘時令不正之氣,寒暖失調之時,從口鼻侵入人體,蘊於肺胃二經。”


    皇後哭倒在皇乾坤的腳邊,她心神俱碎,撕心裂肺,道:“皇上!瑞憙這麽小,奴才寧願受罪恨不得立刻去了!”


    乾坤的麵色幾近暈厥,幸好李長安穩穩扶住才勉力鎮定下來,道:“皇後你說這種喪氣話做什麽?瑞憙呢?朕要陪著他醫治!”


    趙永年麵含冷凝,忙攔住道:“皇上!您不能進去!這病多發於幼兒,但是會傳人的。”


    乾坤的手瞬時僵住了,他臉上湧了絲絲畏懼驚怕便沉悶一喝,道:“來人!將瑞憙隔在玉瀾堂醫治,閑散之人一律搬走!所有禦醫醫治不好,一概不許出來!”


    皇後雙膝一軟,癱倒在乾坤袍下不斷痛哭,乾坤的麵龐變得霜重雪色,他垂淚側過臉,聲音微冷一字字清冽如碎冰,道:“傳領侍衛蘭濤,今夜將玉瀾堂團團圍住,無朕的旨意誰也不許進去!”


    乾坤的淚像連綿的雨不斷墜落,他不禁仰麵朝天,道:“清漪園這個樣子怕是住不成了,李長安去傳旨,要他們盡快趕工,務必在八月初建好圓明園。”


    彼時慧妃坐在廊下逗著一隻藍嘴畫眉,她將鳥食輕輕投在一把鎏銀的長匙中,含著和婉笑意喂了喂。


    芷桂忙奉上一碗冰糖蓮子粥,笑道:“主兒進一口粥,奴才親手熬的。”


    慧妃慢慢舀著銀匙,便輕巧一笑,道:“這是時節並沒有新剝的蓮子,這蓮子是哪來的?”


    芷桂臉上微露得色,她一雙美目盯著那粥,笑道:“是奴才從太醫院取來的,奴才知道主兒近來肝火較盛,這才要來了幾顆蓮子為主兒煲粥。”


    慧妃含笑舉眸見庭前一樹玉蘭娉婷嬌貴,那花色潔白,芳香清冽,一陣風颯颯吹過,滿樹的玉蘭花瓣輕輕零落,十分優雅。


    慧妃端起碗輕輕進了一匙粥,笑道:“聽說六皇子染疾,需要許多清熱解毒的草藥,一時京城的藥房生意供不應求。”


    蕊桂笑著梳了梳畫眉的羽毛,將鳥食放在手心上,道:“奴才聽說六皇子病勢厲害,必是多種草藥反複煎製才得一碗,六皇子不喝,隻得奶娘喝下通了奶水才喂下去。”


    慧妃的臉龐上微含憐惜之意,道:“這麽麻煩?真是苦了六皇子那孩子,等下你去瞧瞧硯台上墨幹了沒有,若是沒幹,還有一卷《地藏經誓力經》沒抄寫完。”


    芷桂屈一屈膝,噘嘴道:“主兒這些日子抄寫經文手都酸了,皇後主兒還不肯,那王嬤嬤更是嫌主兒抄的字跡不好。”


    幾個人正言語著,趙得海進來打千,笑道:“迴主兒,張太醫來了。”


    慧妃這才點了頭伸手傳喚,張平遠穿了一件半新不舊的深藍色綢袍,麵容和藹,舉止恭謹,忙屈膝一禮,道:“請慧主兒清安。”


    慧妃眉目輕挑,指過一張圓凳,笑道:“張太醫不必拘泥禮數,坐吧。”


    張平遠笑容淺薄,垂首道:“主兒厚愛,奴才不敢逾越規矩,奴才聽說主兒肝脾熱盛,備了一些養肝清火的藥,主兒煎上一劑喝一喝。”


    慧妃皓齒蛾眉隻娉婷一舒,笑道:“多謝太醫,如今你在太醫院任職,共事可還太平?”


    張平遠頷了首,麵上依舊風平浪靜,道:“托慧主兒洪福,一切尚好,不過太醫院曆來跟紅頂白,拜高踩低,奴才隻好韜光養晦,才能避開鋒芒。”


    蕊桂一際淺笑,道:“聽說太醫院之首黃貞顯,乃是一門五代世世為醫,他伺候皇上謹慎,才撥了院首一職,副院首江叢祿從前侍奉過珍妃,如今又侍奉麗嬪。”


    慧妃微微變色,旋即冷漠,道:“聽說那人素來無德,求他診治之人必得先奉上銀子,他才診上一脈。”


    張平遠低眉垂首而立,隻輕輕拂了衣袖,道:“太醫院分三派,一派以黃貞顯為首,黃貞顯祖上伺候聖躬多年,極是老成;一派以江叢祿為首,他喜愛錢財,多與朝中官員往來密切;另一派以王澤溥、趙永年為首,他二人效力於皇後主兒,有皇後主兒提攜,他二人風頭正勁。”


    慧妃的眸中閃過一道冷冽幽光,便粲然綻出潔白貝齒,道:“聽說六皇子之疾來勢洶洶,禦醫們用盡了辦法也無濟於事,我看這次王澤溥、趙永年二人非命葬在玉瀾堂。”


    張平遠才道:“前幾個月,奴才還能有幸出入皇後殿下伺候隨診,畢竟奴才低微,族中在朝上也無人,所以自上個月奴才便不進去伺候了。”


    慧妃眉心一跳,那容色若塘中的碧蓮嬌豔襲人,道:“你倒是有福,撿了便宜,你可知皇上聖意麽?”


    但見張平遠渾身微抖,滿麵惶恐,慧妃便隻輕輕含笑攪著一匙一匙的粥,她撫著胸上的一串青玉壓襟,那玉上綴珠雕刻成嬌小的蓮花模樣,握在手上碧碧生涼,道:“六皇子這樣不好,黃禦醫如何迴話的?”


    張平遠露出幾分躊躇之色,道:“慧主兒一定要奴才說麽?”


    慧妃見他吞吞吐吐,猶豫不決,當下便肅然,道:“是有什麽話,連我也聽不得麽?”


    張平遠滿麵恭敬,便平靜含笑,道:“爛喉丹痧,這種惡疾是會傳人的,病初痧毒由口鼻入,先犯肺,隨即惡寒發熱,繼而邪毒入裏蘊於肺胃,咽喉為肺胃門戶,咽通於胃,喉通於肺,肺胃邪熱蒸騰,上熏咽喉,從而咽喉紅腫糜爛,甚則熱毒灼傷肌膜,致咽喉潰爛白腐,致肌膚透發痧疹,色紅如丹,故得此名爛喉丹痧。若是用藥不慎,不能祛除邪毒,六皇子大約活不到夏至。”


    蕊桂心頭驟驚,手上端的一盞白菊蒲英茶險些掉了地上,慧妃驚道:“這麽厲害!難怪皇上會如此動怒,連夜安排領侍衛圍住六皇子住處。”


    張平遠神色凝重,垂手道:“這樣的惡疾,奴才也是第一次見過,且尚無治好的先例,聽說皇後主兒白日守在宮外,到了夜晚跪在佛前,身子已是十分消瘦。”


    慧妃削了一枚蘋果,將蘋果分成三角花瓣,她麵上愁態畢現,道:“皇後這個樣子,做奴才的也隻能替她祈福了。”


    這一日清晨,慧妃、榮妃、麗嬪向皇後叩了安,便各自迴去避暑了,才走到景福閣的穿花小路上,卻見順財手提著匣子,滿麵春風迎迎走來,恭聲道:“奴才恭送麗主兒。”


    麗嬪這才收了腳步,冷冷剜過一眼,道:“我自己會走,不用你恭送。”


    順財忙皮笑肉不笑一樣,道:“奴才提醒麗主兒仔細台階,若崴了麗主兒玉足,皇上該心疼麗主兒了。”


    苓桂當下便臉色不悅,道:“麗主兒跟前,說這些廢話也不怕忌諱。”


    順財立時向苓桂吹眉瞪眼,揪了她的衣裳,怒道:“有你什麽事?一個下賤的奴才!”


    麗嬪揚了揚手中攥的金絲絹子,她豔媚一笑,道:“許是冷風穿財公公腦袋瓜子了,這般沒輕沒重,胡說八道。”


    順財忙心花怒放地忙行了禮,諂諂帶笑,道:“麗主兒疼奴才,奴才才敢這樣說,奴才與苓姑姑說笑呢。”


    麗嬪扶了鬢上的珠翠,眸中笑意深深,道:“你這麽清閑還有功夫說笑?皇後主兒的六皇子好了麽?”


    順財瞧了瞧四下一眼,低聲道:“主兒的六皇子許是不成了,這幾日皇上日日敬香祈福為六皇子積壽,可六皇子那孱弱樣子,即便是好了,怕也難繼承大統。”


    麗嬪與章廷海互視一笑,旋即便收了臉上得意顏色,嘴角勾起些些柔意,道:“真是可憐,昨兒我親手抄的《往生咒》安放在了佛龕前,想著皇後主兒日夜懸心,便著人做了清淡小菜奉與主兒跟前。”


    苓桂麵含悲切地挽過麗嬪的手,道:“這些日子麗主兒得了閑便抄錄著佛經,為的是替六皇子添福添壽,六皇子這樣年幼,就患了如此惡疾,主兒也是有孩子之人,怎會不心痛呢。”


    順財忙弓了身,笑道:“麗主兒慈悲之心,六皇子定會感念。”


    麗嬪眼波一蕩,便開始淚眼朦朦,道:“身為庶母,我隻能如此了,若不是皇上有旨不許叨擾診治,我恨不得立刻伴侍在側,還望財公公為在皇上禦前一力稟明。”


    順財賠了十足笑紋,道:“麗主兒悲憫待人,堪為六宮表率,主兒放心吧,奴才一定將此事向禦前稟明。”


    麗嬪笑靨飛揚,妙目輕轉,便翩躚福了福禮,柔悲帶喜地撫胸離開了。


    六月中旬的晚風,帶著酷熱的暑氣漸漸湧上了麵龐,傍晚的佛香閣十分幽深寂靜,殿前供奉了東來佛祖、彌勒佛祖、文殊菩薩、普賢菩薩和一眾金剛力士、十八羅漢,那佛卷上梵音悠綿不斷,讓人心中更覺淒涼。


    乾坤、皇後一人一側伏跪在如來佛像前,雙手合十,喃喃祝禱,那佛前燃的檀香熏得眼淚涔涔流下,皇後緩抬丹眸,不覺落下兩行清淚。


    乾坤微睜雙眼,緩緩撚了撚碧璽佛珠手釧,道:“皇後,你身子不好,且連日為瑞憙祈福,你先下去歇息吧。”


    皇後奉了一炷香到如來座下的香爐中,她再三叩首,熱淚盈眶,道:“奴才所做一切皆是希望瑞憙痊愈,若佛光普照,佛祖憐憫,瑞憙之疾能康健如前,奴才願意日日茹素。”


    乾坤眼中不覺清淚滂然,他寬大的衣袖下握住皇後的雙手,臉上的淚水卻止不住蔓延,仿佛深秋的寒雨淒切,淅瀝不斷。


    突然一陣倉促急惶的腳步聲驟然響起,伴著沒有分寸的手勢敲響了佛香閣的朱紅兩扇門,李長安腳下一軟立時撲開門滾了進來,他爬過乾坤跟前撕心裂肺,哭道:“皇上!皇後主兒!出大事了!六皇子薨了!”


    皇後驚唿一聲瞬然癱跪在地上,她仰麵向佛痛哭失聲,幾乎暈厥,乾坤渾身寒噤,眼中似乎遲疑不信,有些畏懼地站起了身,喃喃垂涕,道:“終究沒保住瑞憙……”


    乾坤的臉頰上早已淚水滂沱,突然他邁著疾步霍然起身,撞翻了佛像前的金嘴丹鶴紫銅燭台,那微弱火苗沿著杏香色白象蓮花帳子團團燃燒,烈焰濃濃……


    乾坤六年六月十七,六皇子瑞憙薨,年僅五個月。


    出殯那日,皇後放聲啼哭,悲痛欲絕,乾坤深至悲切,更是不禁心痛難忍,潸然淚下,親自走到太子、六皇子的神位之前俯身哀悼。


    乾坤悲心之餘,特命內務府在一柄羊脂白玉珪上連夜製出悼念六皇子的祭文,那玉珪潔白無瑕,成色溫潤,觸手生涼,每片均鑲金填銀的工藝雕刻而成,裝飾花紋飛鳳,首尾相連,雕刻著升降龍、火焰寶珠及雲紋兩頁,漢文諡文三頁,滿文諡文四頁,紋飾鑲嵌精美雋永,做工嚴絲合縫,精良考究。


    那祭文下筆之人乃是當朝有名的殿閣大學士石晶袀,他著墨情重,文詞委婉,感人至深,更兼得乾坤臨表涕零,娓娓讀來,更是動人心腸。在場之人見乾坤如此傷感,越發哀哀不止,一時無人不雙眼垂泣,涕淚縱橫。


    太子、六皇子相繼薨逝,皇後的心血早被消磨殆盡,比起去年太子夭折在懷,這次親眼目睹六皇子懷死在胸的慘狀,更加令她憂思過重,積勞成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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