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相趙瑩字玄輝,華陰人,看外表慈眉善目的,像是個和善長者,端坐著隻點點頭,溫文爾雅地迴了一禮:“文仲新年好!”


    趙瑩身為首相,他與桑維翰乃是幾個宰相裏麵最得皇帝信任的心腹,當初勾結契丹除了桑維翰出力最多外,再就是他了。除了日常參政議政協助皇帝處置軍政大事外,此時還有一個重任,即領銜編修唐史,也就是後世所熟悉的《舊唐書》。


    曆代朝廷修前朝史或修大型典籍,都是當代朝廷極為重視的大型文化工程,一般都是首相擔任首撰官,另有重臣參與,其下再由國史館召集來的擅長修史的文臣、和專業的史官開始收集史料,撰寫草稿、初稿後還要交由朝廷討論,不來來迴迴修個幾年,一般是成不了書的。


    郭威表字文仲,趙瑩是首相又是長者,稱其表字以示親近,這也是士人及官場上的通識。


    姓名和名字,在一千多年以後廢除了表字的時代是一樣的意思,但在古代則有不同含義,姓、名、字各有其意。表字表字,字表名德之意。自稱稱名,以示謙遜;稱人稱字,以示尊敬,這是常識。當然也有自稱稱字的,不過那是表示對對方的蔑視,如《三國演義》中關張趙雲,在與曹軍大戰時通報姓名,是報的自己表字;但除此之外,與人正常交往中,並不能自稱表字。


    今人需注意的是,表字不是小名乳名,乳名小名不能當做表字用!!!古代士人除了姓、名、字、號之外,小時候當然也會有小名、乳名,不過是大多不傳於世,後人難知罷了。


    比如趙雲表字子龍,這是姓、名、表字連在一起,全稱是趙雲趙子龍;而侯寶林先生相聲中說的軍閥張宗昌父親小名兒叫狗子,就不能叫他張某張狗蛋。直唿別人姓名既不禮貌,也表現得自己很淺薄粗俗。同樣是《三國演義》中,曹操被諸葛亮三把火燒得七竅生煙,也不過罵了句“諸葛村夫”。


    當然在朝堂上等極為正式的場所內提名道姓,則是允許的正常的。


    而這晉室的宰相李崧,是深州饒陽人,無表字有小字,也就是說他有個小名叫“大醜”,但他這乳名“大醜”除了他的父母親長可以喊之外,別人即便是知道也不能像稱唿趙雲“趙子龍”一般,來叫他“李崧李大醜”,否則那就是明擺著要跟李崧結仇了。


    此前李崧也一直閉目養神,聽到郭威問候,便頗有風度地站了起來,微笑著還了半禮。


    那似乎根本沒被方才吵鬧所影響,一直如佛像般穩坐著閉目養神的宰相馮道,表字可道,號長樂公,乃是河南府洛陽人,聽到郭威的問候聲,方睜開眼來,朝他點點頭微一拱手,仍未說話。


    次相劉昫、計相和凝也微笑著還禮,和凝還小聲跟劉昫嘀咕著:“這也是結拜兄弟,也是行武出身,怎麽人家郭威就這麽文質彬彬?”見劉昫一笑,並未答話,和凝又接著說道:“我觀此人文武雙全,通書知禮,前程遠大,不可限量!”


    劉昫字耀遠,冀州歸義人,聽和凝語氣這是明顯的很看重郭威,這才答了一句:“觀其為人,倒是當得成績此言!”


    後晉編成的《舊唐書》,先由趙瑩擔任總撰官,後來則由劉昫接任,近千年後由清代官方定為我們所熟悉的《二十四史》中的其中一部史書。


    被同僚視為計相的和凝,表字成績,鄆州須昌人,此時任職戶部侍郎、兼判度支,並授翰林學士承旨;此人不但擅長財計,而且是五代十國時期絕對的多才多藝之人,其能文善賦,並長於長歌短曲,是千年後世人所熟知的“花間詞”的重要作者,《花間集》收錄其詞,後來其著又被王國維編為《紅葉稿》。和凝寫下的文章詩賦極多,雖然大多失傳,但仍被後人譽為五代十國時期第一文士,署名晚唐詩人韓偓的詞集《香奩集》,沈括說是他的作品,不過因為太過香豔,他和凝又是宰相,不好意思署名,便托名韓偓;另外其於獄訟辯疑方麵頗有建樹,與其子和蒙合著的《疑獄集》是世界上現存的第一部法醫學著作,比千年後世人所熟知的大宋提刑官宋慈及其著作《洗冤錄》要早二百多年!而宋慈亦視和凝為其法醫學的先師,他寫《洗冤錄》是受和凝《疑獄集》影響。


    和凝不但多才多藝,而且為人正直,其擔任科舉主考時,所錄進士無一疑問。說到這裏大家都以為和凝大概與宋明時期的文官差不多,手無縛雞之力,其實和凝膽量頗大,武藝也是極其出眾的。其在朱梁時期擔任節度使賀瑰從事;賀瑰被晉王李存勖打得大敗,落荒而逃,惟和凝跟隨在側。追兵漸近,賀瑰勸和凝逃走,和凝說大丈夫受人知遇之恩,必有所報,若隻顧自己,那不是他和凝的為人。說話間便有騎兵追至,和凝厲聲喝斥,但騎兵仍在追趕;和凝持弓引箭,一箭將其射落馬下,震懾住追兵,二人遂得脫大難。之後賀瑰十分感慨和凝之為人,把愛女許配給和凝為妻,並叮囑幾個兒子要與和凝善處。


    所以和凝為人素來被人所稱道,他的人緣、名聲在朝野中向來極好。


    這年代相互間稱人表字,乃是親近尊敬之意。對於長者,稱字再加個公,或加上官職古稱,親近之外再加上尊重。直接稱人姓名,是極其無禮並表示挑釁或蔑視,那就是彼此間有所嫌隙了。當然有些場合無論是誰,也可稱他人全名,那就是像朝堂和官衙軍帳舉行正式會議的這類極正式的場合。


    郭威雖是四品朝官,武將出身,但給人印象是一向的有勇有謀,文武雙全;而且他身材高大,相貌俊逸,英武不凡,雖是行伍出身,可言行舉止待人接物卻彬彬有禮,頗有儒將之風,所以在這些宰相心目中很有好感,當然這與他是皇帝心腹也有很大關係,而且他的品級也已經到了朝廷高層。看似四品官好像是九品中正製的中層,但一二品向不輕授,三品四品已經可以拜相,現在的幾位宰相在拜相前,其官職有的就是六部中的侍郎,也就是說如果皇帝想讓郭威當宰相,也是可以的,郭威已經有了這個資格,隻是他的資曆威望還稍嫌不足。


    此時郭威和聲細語地向那內侍說道:“既然陛下有旨,那本官這就去!”說著又極其鄭重的向待漏院內眾臣團團行了個禮辭別,方轉身出門,朝崇元殿方向走去。


    那內侍應誠見正主都傳到了,也鬆了一口氣,更不敢留在這裏,也趕緊的跟在後麵。他可是生怕劉知遠再將怒火朝他燒來,他雖說是皇帝近侍,可在這些朝廷重臣麵前,真的如螻蟻一般。


    大唐中後期的內侍宦官所具有的那種縱橫朝堂、睥睨天下、甚至可隨意立廢皇帝的權勢威風,經後梁朱溫將宦官一通好殺整治之後,幾十年來再沒有重現過。之後的曆代皇帝基本上都明白,內侍宦官近在肘腋,若賦予其重大權柄,則極有可能會成為禍及自己及子孫的腹心之患,一直都小心地提防著呢。隻是說著容易做著難,這些帝王除了後來的郭威郭榮父子兩代皇帝開始重用文士之外,其餘的對宦官是既防備又重用,隻是一直小心著不讓他們掌握更大的權力。那朱溫前腳殺宦官殺得他們心驚膽戰,後腳自己又死在宦官李豬兒手裏,也可謂是反差極大的諷刺了。之後的後唐莊宗李存勖直到現在的後晉皇帝石敬瑭,都是一個鳥樣。


    至於更奇葩的南漢,直接搞出了“若掌權柄,必先自宮”的把戲,直接把朝堂弄成了鬮人作威作福之地,也不必多提。


    待漏院內又安靜下來,一時間幾可落針可聞。但隨後便被劉知遠幾乎肆無忌憚的笑聲給打破。那劉知遠渾然像沒發生任何事一般,仍坐迴去和武將們說笑;其他的大多數朝臣尤其是文官,哪能像他們這麽心大,言語間小心翼翼的,拘束了許多,氣勢明顯被這些武夫們壓製。


    馮道四下看了一眼,見待漏院內氣氛有些微妙,瞥一眼和凝,便歎息一聲,一撩官袍下擺攤,用力跺了跺右腳。


    劉昫意會到馮道想要將文官們的氣勢稍做提升,不至於被武夫們壓住,便抬高了聲音問道:“長樂公可是感覺冷了麽?今年這場雪不能再下了,不然又是一場災難!”


    趙瑩點點頭讚同,他是首相,更擔心大雪成災給京師及天下諸州縣造成的諸多問題,不由得歎息一聲:“唉!人都說瑞雪兆豐年,可這雪大了也兆災年啊!”


    和凝倒是另有發現,朝馮道腳上一眼瞅去,有些驚訝地悄悄伸出自己雙腳,比對了下兩人朝靴,看著馮道問道:“長樂公此履和下官同製,其價幾何?”


    今天是元日大朝會,眾臣都換上了新衣新鞋,從頭至腳俱是一身簇新,宰相們自然也不例外,甚至更為華美。馮道低頭瞅瞅自己腳上,又看看對方腳上,原來雙方腳上的朝靴一模一樣,嗬嗬一笑,一抬左腳:“九百。”


    和凝脾氣有些急躁,一聽便立馬變了臉色,心頭火起,一拍幾案:“這些個混帳!”


    旁邊幾位宰相都驚訝地看著他,劉昫皺眉問道:“成績,為何發怒?”趙瑩則微笑著屈指在案上輕輕點擊著:“成績,需知宰相肚子裏能撐船!”


    和凝字成績,那幾位都比他年長,且都是名副其實的宰相,聽了兩位宰相勸解,便壓抑著怒氣答道:“幾位相公,我這是罵我家那幾個奴才混帳呢!”頓了頓腳,“我這雙朝靴是年前定做,和長樂公那雙是一模一樣,這肯定是一家的呀,可長樂公那雙才九百,我這雙可是一千八百錢,這都貴了一倍!這……這些混帳連雙鞋子的錢都能給貪了一倍去,可見其平日裏行事如何,我是絕不能容,這迴去了非得狠狠懲治一番才行!”


    劉昫皺皺眉頭,低頭看看自己腳上,又瞅瞅馮道、和凝腳上,有些疑惑地說道:“不會吧?你們一雙鞋子竟然如此奢華?雖說我這雙不及你們的貴重,可也得九百多錢呢!”看向馮道,“物同而價倍之,長樂公,莫非與鞋匠有故?”


    趙瑩端起茶盞小啜一口,斜他一眼:“就一雙靴子,怎值得如此大動幹戈?”


    其意當然是當朝宰相,哪有什麽必要與一個下九流的裁縫鞋匠折節下交?那些裁縫鞋匠上趕著送貨上門,也見不著他們這些朝廷重臣,跟他們見麵的最多也就是負責采買的下人,連管家都不必與之相見。


    馮道目光平視,麵不改色的一捋須髯,慢慢悠悠地一伸右腳頓了頓:“這隻也是九百!”


    “噗——”的一聲,趙瑩一口茶湯噴了出來,嗆得連連咳嗽,指著馮道埋怨:“咳咳……可……可道兄,你說話……咳咳……能不能一下子說完……咳……咳咳……”


    眾人聽了,一陣哄笑,待漏院內原本有點緊張的氣氛頓時消散,劉昫也笑得指著馮道說道:“可道……哈哈……你看你把成績給逗的……”


    和凝則紅著臉斜睨著馮道說道:“長樂公……你這是大過年的沒什麽樂子,拿了我尋開心呐?”


    馮道則仍安坐如山,平平靜靜慢條斯理地答道:“諸公何以怨道?此乃成績心自躁爾!”


    眾人一聽,他還在埋怨和凝性子急呢,依他這意思是你們可怨不著我馮道,這是他和凝自己心急太暴躁了,不等我將話說完啊,感覺更加好笑了。


    和凝也拿這老東西沒轍,誰讓人家資格老地位高呢,那幾位都比自己大著十來歲呢,都是老資格的宰相,自己雖說是計相,那也隻是人們尊稱,並不是真正的宰相,在他們麵前也算是新進晚輩,隻得拱手投降:“元日大典尚未開始,靜坐無事,長樂公是長者,拿凝取笑能得一樂,也算凝在新年裏致敬長者了!”


    周圍的文官們也都輕鬆的笑起來,被武官們壓著的緊張氣勢便於無形中消散。


    和凝不免有些尷尬,便想轉移話題,向待漏院外瞅了一眼:“這時候陛下宣幾人覲見,莫非是出了什麽事?不會耽誤了大朝吧?”


    劉昫搖搖頭答道:“不會有什麽事。看時辰也還來得及,不會誤了大朝。”他雖口中這麽寬慰和凝,心中也在嘀咕,莫非真的出了什麽事?不然劉知遠也不會發那麽大火,直接撕破了臉辱罵杜重威。皇帝為什麽又在朝會前宣這幾人覲見?有什麽事不能在大朝會上直接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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