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公主護送迴宮,喬新魁急忙轉迴相國寺,找到手下。這一來一迴便耽誤了不少時間,此時已是入夜初更時分,天色黝暗,隻是雪花紛飛,大地及周圍房屋上,皆鋪了一層厚厚的白雪,視覺勉勉強強能看清十來步之內。一群下屬凍得縮手縮腳,不得他命令也不敢散去,團在寺內廊簷下躲避風雪。大相國寺是皇家寺院,他們也不敢在此放肆。喬新魁一見便知毫無所獲,唾罵道:“一群飯桶!堆到眼前的功勞都不知道撿,你說你們都怎麽這麽廢?養你們就是吃了拉拉了吃嘛?”


    幾個手下麵麵相覷,半天方才上前稟報,說根本就沒見那小乞丐從寺中出來,寺中也遍尋不見,隻找到小乞丐丟在寺門口的竹棍。


    喬新魁細想一陣,也未想出什麽主意,但在部下麵前不能顯得太無能,故作高深地冷笑道:“那小子又不會上天入地,一定是你們疏忽大意,讓他溜掉了!”又帶人將寺內寺外查看一遍,卻無那薛平平一絲蹤跡。


    此時大雪仍在無聲無息地飄落,便是稍隔片刻也可將什麽痕跡都給遮掩了,他不禁有些泄氣,卻仍不甘心,來迴慢慢踱步,忽然間心念一轉,停下來急忙命人找來幾條獵狗,嗅嗅撿來的那小乞丐丟下的竹棍,全部放出。


    那薛平平從後殿溜走,徑自朝相國寺後院而來。他跑到寺內後牆,根本不去尋找後門在哪裏,找到排水溝,見四下無人,跳進水溝便急急爬出。這年代的大型建築裏的排水溝,不要說能讓一個孩子鑽進鑽出,就是個普通身材的成年人也不在話下。滴水成冰的寒冬臘月裏,半人來深的水溝早已冰凍,還覆著厚厚的落雪。他順著水溝爬出相國寺,探出頭見四下無人方才跳出水溝,悄悄溜走。


    喬新魁那些手下隻留神寺院前後門及院牆,又怎會料到他從水溝爬出?何況大雪不止,很快便將什麽痕跡都給掩蓋,隻稍微錯過一會兒,哪還找得到什麽痕跡線索?


    即使是京師的城牆曆經修繕,但也屢經戰亂,總有些漏洞可鑽,薛平平雖是才到汴梁不久,卻能躲過禁軍魔爪,卻也是得力於這份幾乎是出於本能的異常機警極其果決靈活的應變能力。


    他從西城南城牆角的一處極其隱密的漏洞處出城,迴到地處城西郊外的一座破廟,定下心來,方覺又冷又餓,心道去哪兒弄些吃的呢?不然就這朔風漫卷滿天飛雪滴水成冰的天氣裏,隻怕他也難熬得了多久,便又小心翼翼地走出。


    此時暮色已降,路上行人絕跡,遠處響起隱隱約約的送年的爆竹聲,薛平平頂著風雪,又冷又餓,不由想起慘死在喬新魁及其手下的村民和生死不明的祖母,一路走一路發狠。


    他連蹦帶跳地跑動起來,以期能以大量活動帶來點暖意。但在這種寒冷的雪夜裏,指望著加大活動量來增加身上熱量,顯然是南轅北轍,但情勢逼人,他也隻能如此,一路走過城西零零落落的破敗民房聚居處,不論是什麽人家,俱已關上大門,一些角落還綣縮倒伏著因凍餓而生死不明之人。


    ——這裏畢竟比不上城內,不定什麽時候就會有亂七八糟的禍害出現,所以家家戶戶還是早點關門大吉。


    一陣旋風裹著雪花撲麵而來,薛平平冷不防地被寒風和著雪花灌了好幾口,嗆得連咳幾聲,一個踉蹌,撲通一聲被路麵上凍得石塊樣的雪堆絆倒。他伏在地上,隨手摸了一下凸起的地方,先還未曾留意,隨後意識過來,頓時驚出一身白毛汗來,“啊……”原來這被冰雪覆蓋、已經凍得比石頭還冷還硬的東西……竟然是個人,很明顯已經不知凍死多長時間了。


    薛平平急忙跳起來,從旁邊繞過,一溜煙地跑出百十步方停下來;他迴頭瞅瞅,又朝城內望去,不時有爆竹煙花炸響聲音隱隱傳來,不由得歎息一聲:“當真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啊!”摸摸口袋,分文皆無,隻有寧陽公主相送的那枚“金錯刀”形狀的純金鑰匙,和貼胸而帶著的金鎖;——金錯刀金鎖,這其中隱藏著什麽秘密,讓整個村子的鄉親為之喪命,讓自己被人追殺?別人眼中是個寶貝,自己拿著卻又不能當錢花用,它就連一塊饅頭幹也不如;正自著急,隻聽一陣低沉的狗吠聲,一條毛色黝黑、極其健碩的獵狗低嘯著向他撲來。


    薛平平頓時一驚,想躲已然不及,好在他反應快捷,身子朝後便倒,同時抬起右腳朝上用力一蹬;那獵狗唿地一聲,從他身上撲過。


    那條獵狗撲空的同時,又被他蹬了一腳,一躥而出兩丈多遠,落地後低鳴一聲,輕輕巧巧地一轉,再次朝他撲來。


    薛平平百忙中拔出匕首,迎著獵狗一個翻滾,將匕首豎起,猛然一劃;那條獵狗從他身上撲過,一聲慘嘶,從頸下直到後腿中間,被他來個大開膛,栽到地上一陣翻滾,哀鳴幾聲,抽搐一陣便即不動。


    薛平平爬起來恨恨地踢一腳死狗,低低冷笑:“你個狗東西,也想乘人之危,小爺正好拿你做個年夜飯!”正要拖走,隻聽有人唿喊:“在那邊……”“快跟上,說不定找到了那小子……”心內一驚,四下張望,隻見旁邊拐角處,長著一棵大樹,急忙跑過去,匕首放在口內咬住,抱住樹幹,手腳並用,如猿猴狸貓,迅捷無比地爬上去,正要往旁邊房頂跳去,那些武德司軍兵已經趕到,急忙抱住樹幹,一動不動。


    大樹樹枝上的積雪一陣紛紛揚揚,朝下飄落。薛平平一驚,一顆心兒頓時呯呯呯彈跳起來,冷汗也在瞬間冒出,所有的意識突然成空,緊緊抱住大樹樹幹呆呆地看著下邊冒著風寒追尋而來的兇徒。


    好在突然刮起一陣旋風,空中飄落的雪花和地上積雪也刮了起來,正向來人襲去。


    一群人急忙側身掩麵,避過風雪。待這陣風雪過去,又罵罵咧咧地朝前奔跑,忽然間隻聽有人驚唿:“這狗怎麽死了?”另一人蹲下一看,罵道:“被人開了膛,一定是那小賊,弟兄們,快追!趕快做完差事好迴去過年!”另一人罵道:“他娘的!都大年夜了還得出城來,連個年也不得安生,抓住這小賊我一定砍他幾刀出出氣!”“你要砍他也得等頭兒審完了……不然可有你好受的……”看清前麵兩個岔路,這一小隊十幾個人便分開追去。


    薛平平見追兵遠去,方才迴過魂來似的,急促地喘息幾下,再朝那些兇徒離去方向觀察一會兒,見確實已經遠去,便急忙爬下樹來,正要離開,腹內一陣鳴響,再低頭瞅一眼那條死狗,念頭一轉,便上前將死狗拖起,走了幾步又迴頭看著那雪地上的痕跡,心內緊張地思索著消除痕跡的辦法,卻見大雪落下,迅速將痕跡蓋住,方才鬆了一口氣,左右觀望一下,又小心翼翼地拖著那條死狗返迴破廟。好在大雪紛飛,確實能將他一路上的蹤跡給迅速地覆蓋在皚皚白雪下麵。他又極其警惕地觀察一下破廟內狀況,並無異常,便拖著死狗來到破廟前麵的一個雪坑旁,從懷中掏出一把匕首將死狗在雪地中洗剝幹淨,砍成幾塊,狗頭內髒什麽的不要,統統扔在土坑裏,不一會兒落雪便將之完全覆蓋;剝好的則拖迴破廟,又在廟外砍一些樹枝,抱迴廟後又拆下僅剩的破案子,掏出火鐮便生起火來;又把狗肉割成數塊,便用木棍挑起燒烤。篝火熊熊燃起,他身上才逐漸有了些暖意,緊緊身上的破衣爛衫,又從懷中掏出那張皇榜細看, 一邊看一邊翻著狗肉。


    那皇榜用料極其考究,質地柔韌細密,明顯不是紙做的,卻像是絲織品;字行唐楷,方正圓潤,肥碩大氣,是善書顏體者所書,落款處加蓋皇帝寶璽。


    “——難怪叫皇榜呢,原來當真是皇帝老兒出的榜文。”薛平平一手拿著皇榜煞有介事的對著火光細看,一手轉動著狗肉,看了許久,卻也沒看出個什麽道道來,心下細細思量。卻聽篝火上狗肉嗞嗞作響,撲撲聲響中火光燦燦,急忙轉頭看去,卻見篝火熊熊,肉香四溢,烤出來的油脂落在篝火中,便躥出一朵朵火花來。熾熱的暖意朝四下傳開,狗肉被烤得滋滋作響,泛出陣陣肉香,多少天來的饑寒交迫方覺得緩解,急忙將皇榜團巴團巴塞進懷內,將烤好的狗肉取下,又換了一塊上去。


    他將烤好的狗肉舉起來,長長的唿吸一下,聞著撲鼻誘人的肉香,頗有些饞涎欲滴,這才滿意地自言自語:“聞到狗肉香,神仙也跳牆!”放到嘴邊正要大快朵頤,忽聽那破爛的泥胎竹筋神案後麵一陣奇怪響動,急忙拔出匕首:“什麽人?趕快出來,不然小爺要飛刀侍候!”


    “別……別……”一陣怯怯地聲音傳出,從神案後麵慢慢站起一個慌亂驚恐的瘦小身影,“大哥,千萬別放飛刀,我……我……我出來……”


    那人慢慢走近,火光映照下,隻見他單薄的衣衫破爛髒汙,頭發散亂,瘦削的臉蛋和薛平平一樣黑灰滿麵,一雙大眼睛卻生得極美,如兩隻臥鳳之形,眼睫細長濃密,眼眸明亮清澈,燦燦生輝,兩道細眉如灰雲一抹,高鼻梁小嘴巴,看麵相倒是極其俊俏;再仔細打量打量,卻是與已相若的一個少年,隻是瘦弱的幾乎能被一陣風給刮跑,一邊走一邊瑟瑟發抖。


    薛平平放下心來,收起匕首:“我還以為是那些壞蛋,你躲在那裏幹什麽?”


    那少年仍自膽怯地迴答:“我……我……我沒家了,沒地方可去……,大……大哥,別趕我走,好嗎?”


    薛平平心下黯然,心道這又是一個被這亂世給禍害得家破人亡的可憐孩子,便搖搖頭低聲答道:“這又不是我家,我幹嗎要趕你走?再說了,就是我家又怎麽了?”上下打量他一眼,自嘲地笑笑,“天下窮叫化是一家,來,坐下烤烤火!”


    那少年感激地湊到篝火旁邊:“多……多謝大哥……”站在火邊,仍不由自主地打個冷戰。


    薛平平把才剝下的狗皮扔過去:“小兄弟,披上擋擋寒。”


    那少年頓時一個激靈,渾身一顫,朝後踉蹌著退了幾步。


    那狗皮隨即落在地上,薛平平眼眉一挑,瞪大眼睛瞅瞅他,突然撇撇嘴一笑:“嗬嗬——都凍得不如狗了還嫌棄這嫌棄那啊?”


    那少年急忙辯解:“不……不……不是嫌棄……是……是……”他見薛平平身上同樣衣衫單薄,破爛不堪,低下頭有些羞愧似的,“壞人太多……是……是害怕……我……我……有……有一點點怕……害怕……”隨即又急忙解釋,“大哥……我……我不是說你……”話未說完,他腹中傳來一陣咕咕聲響,不禁看著薛平平手中的狗肉咽咽了口水。


    薛平平看他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手中狗肉,不住地抿著嘴巴,知他餓極,方才那響動想必也是他聞見肉香餓得忍不住了才發出來的,不禁莞爾一笑,便撕下一塊狗肉遞過去,“別客氣,吃吧!這大過年的,竟然也有肉吃,你我還算有口福,可惜沒酒!”


    那少年見薛平平如此豪爽,而且言語中極其照顧他的顏麵,心中百感交集,長長的眼睫一顫,竟滾下幾顆晶瑩的淚珠,急忙抬手擦掉,飛快地瞥一眼薛平平,難為情地輕輕一笑,接過狗肉,便撕下一小塊,細細吃起。


    薛平平卻不似他這般文雅,雙手抓住狗肉,狼吞虎咽地大啃大嚼。那少年不覺皺眉,停了下來。薛平平問道:“怎麽不吃?是太難吃了還是沒烤熟?”


    那少年搖搖頭,低下頭垂下眼簾,輕輕說道:“不……不……不是……這是我……我長這麽大吃的最好吃的……”


    薛平平隨即明白,嘻嘻一笑:“這就是餓極糠如蜜啊……哦,你是嫌我吃相太難看?窮講究什麽?!快吃吧,吃飽了好睡覺!”


    那少年猛然抬頭,吃驚地看著他;薛平平有些奇怪:“你怎麽了?”


    那少年低頭輕輕道:“沒……沒什麽……”說著說著,不禁渾身打顫。


    薛平平心中微微疑惑:怎麽跟個娘們似的?見他身上破衣爛衫的十分單薄,頭發散亂,一張臉蛋兒黑乎乎的,因為瘦得皮包骨似的,更顯得眼睛碩大,便去撿起了那張狗皮遞給他,隨口便道:“這天太冷,你可別凍壞了。哎,我叫薛平平,大唐平陽郡公薛仁貴之後!如今落到如此地步,倒與我先祖未發跡前有些相似,或許今後我也能像先祖那樣飛黃騰達!哎,忘了問你,你呢,叫什麽名字?”


    與人相識,相互介紹自己往往都會往自己臉上貼金,大唐名將薛仁貴幼時貧寒,從軍後屢立戰功方得顯貴,三百年來其故事到處傳說,那少年倒不意外,也沒覺得薛平平拿一個前朝顯赫的傳說人物來誇耀自己門楣有多好笑,怔了一下方支支吾吾地答道:“我……我叫尹……尹錘。”


    “尹……尹錘?怎麽這麽別扭?尹錘——銀錘?大銀錘……尹大錘……哈哈……你這小身板……哈哈……你拎得動嗎……哈哈……你拎著大錘是打鐵還是砸石頭啊……”腦海中突然沒來由地閃過一個念頭,薛平平不由大笑,“隻聽說過金子銀子,銅錘鐵錘,銀錘還是頭次聽說,莫非你家是祖傳做銀匠的?”


    那少年聽他一番調笑,腦海裏立馬閃過一個拎著大鐵錘的又黑又壯的莽漢站在熊熊火爐旁邊的畫麵,心裏一陣惡寒,頓時打個激靈,麵露不悅之色,冷冷地看他一眼。薛平平止住笑聲:“說個笑話,你別生氣,快吃吧。”忽聽廟外腳步聲響,急忙朝尹錘使個眼色小聲道:“銀大錘……嗬……”一語未完,見那少年變了臉色,忍俊不禁撲哧一笑,隨即改口,“錘子,有人來別說我在這!”正要躲藏,來人已經進門,這速度可快的令人吃驚!他臉色頓時凝重起來,心裏也提高了警惕,尚未開口,隻聽來人輕輕說道:“阿彌陀佛,施主,行個方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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