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質聞言挑了挑眉,沒想到似得,道:“你想一直待在這兒?”


    “……不可以嗎?”


    紫容的睫毛輕輕顫動,十根手指頭絞在一起,麵上顯然是傷心了,又慌亂地改口:“不是,不是……我不會賴著你的,等、等我病好了就迴去。”


    迴哪裏去,陸質知道,自然是鑽迴窗外那棵紫玉蘭裏。


    他當紫容是在害怕病沒好徹底就被他趕出去,順著他道:“對,等你病好了再走。”


    接下來紫容完全沉默了下去,磨墨也更下功夫。找到了規律,倒是沒一會兒就磨的像模像樣。兩個人一個寫字一個磨墨,一室靜謐,看著很是融洽。


    不多時嚴裕安領著兩個小丫頭子進來,悄沒聲息地走到陸質平常歇晌的隔間,把各色點心果子從食盒裏拿出來,擺在半舊的黃花梨木小幾上,再悄沒聲息地退出去。


    等陸質寫完,嚴裕安才上來迴低聲話:“殿下,藥煎上了。還有……三殿下剛派了人來傳話。”


    陸質整理紙筆,示意他繼續說。


    這不是什麽好消息,嚴裕安的腰彎的更低,聲音也沉痛,道:“今早上,三殿下府裏的大公子沒了……聽他們那邊人的意思,是在娘胎裏就弱,落地沒幾日染了風寒。太醫看過,說過了滿月當能大好。隻是斷斷續續的熬了十幾天,還是沒能熬過去。”


    雖然是老三的第一個孩子,又是兒子,但在旁人看來,孩子隻是一個雙兒所出,並沒多尊貴,所以也不怎麽引人注意。連陸質都怕打眼,沒敢在明麵上送太奢的賀禮。


    如今歿了,一個孩子不值什麽,說不上仇者快,卻少不了親者痛。


    陸質心裏發緊,喉頭有些緊。


    再一細想,若是今早上的事,皇帝沒理由不知道,但是皇帝知道卻沒提……陸質沉吟半晌,隻道:“沒熬過滿月的庶子……可能不會鋪張,把該盡的禮數盡到便是。”


    嚴裕安答是,過了一會兒迴來說三殿下那邊應該也是這麽個意思,隻宣了幾個針線上的趕了幾身小衣服,連陪著去的東西也少。還說三殿下沒耽誤請安,現在在誨信院溫課。


    陸質倚在榻上,垂著眼眸臉色不明,過了半晌,才低聲道:“是這個理。叫人去……你去,不必避著別人,和跟著他的小廝說一聲,說我不方便出宮,請他家爺下了學來景福殿走一遭。”


    嚴裕安陪著小心道:“殿下……殿下既知道是這個理,此時其實不應該見三殿下。而且殿下最近稱病,出了年關就沒去過諱信院,前幾日三殿下又剛來過一迴,奴才恐頻繁見客也會給別人留下話頭。”


    還有一句話,饒是嚴裕安,也實在是不敢說。孩子剛去,陸質就上趕著叫陸宣來景福殿,顯得多在意一個庶子一樣,會被別人說立不起來。


    比這更難聽的話也有,嚴裕安不僅不敢說,他連想都不敢想。


    陸質何嚐不知道。但他想起當日情形,陸宣剛得了兒子,喜得什麽似得的樣子,心頭就發悶,但也沒怪嚴裕安多嘴,隻道:“我們走的近合宮皆知,沒道理這會兒裝著疏遠,太過了也沒意思。他隻大我兩個月,如今頭一個孩子沒了,兄弟兩個喝杯酒,且叫他們嚼舌頭去吧。”


    嚴裕安應了,轉身要出去,才看見小幾後麵,紫容趴在陸質腿上睡得正熟。


    他從進來便極低地弓著身,並沒注意到紫容,這會兒看見了也隻當沒看見,動作一絲不錯地繼續往外走。


    陸質卻又把他叫住了。怕吵醒在睡覺的人,所以聲音還是壓得很低:“我看隻有丫頭們服侍他不大活潑。你去尋兩個小太監來跟著,別太悶的,但也要懂規矩,天氣好了能引他動一動。”


    嚴裕安答是,這才出了書房。晚上下了鑰之後,兩個小太監渾身哆嗦著來領罰,問了才說是白天衝撞了陸質。


    他們這錯犯得不大不小,落在嚴厲些的大太監手裏,幾十個板子下去要了小命的也是有的。


    嚴裕安想起白天陸質叫他尋兩個小太監跟著紫容的事,好像有點明白了,嘴裏說你們兩個倒有福氣,然後就叫他們迴去等著分派。


    嚴裕安慢慢思索著,看著這兩個奴才的性子是入了陸質的眼的,就是他說的“別太悶,但也要懂規矩”。但細瞧之下,還是不敢就這麽送過去,還是先看看陸質的意思再說。


    五天前的晚飯時分,陸質突然抱了個男孩兒進了擺飯的留春汀,連聲叫人去喊大夫。


    那孩子身上蓋著陸質的衣服,嚴裕安看不真切。但他在宮裏這麽多年,是伺候過先皇後的老人,這種事見多了。


    他隻以為是哪個有點模樣的奴才現到了陸質跟前,並沒多在意。反還因為陸質終於不再冷著性子,終於幸了一個人而鬆了口氣。填房慢慢的有了,再進來兩個大丫頭,也許陸質就不會對大婚那麽抗拒了。


    隻是叫大夫開方子熬藥忙了一通,開始著手查紫容是哪個屋裏的人了,嚴裕安才覺出不對。景福殿就沒有這麽個人。


    不是太監,看著也不像是侍衛。嚴裕安頭一次犯了難,竟查不出這人的一絲來路,隻好硬著頭皮去問陸質。


    當時紫容剛在昏睡中嗚嗚咽咽地哭了一場,剛睡穩,陸質在床邊看著,大氣都不敢出。見他過來就打手勢,兩個人去了堂屋才讓嚴裕安說話,聞言卻隻道:“不用理會,本宮撿的。以後……先當主子伺候著。”


    陸質說先當主子伺候著,是認定紫容不會在他這裏久留。等病好了,定還是要走的。


    嚴裕安心裏嘴裏俱發苦,但主子這麽說了,他怎麽敢再問一句上哪兒撿的?


    但陸質這樣說,終歸是無害的就行了。


    陸質說的倒也算是實話,不是撿的是哪來的?三月天裏花妖作祟,好好的樹裏不待,要出來惑亂人心。


    這樣想著,陸質低頭看自己枕在自己腿上的人。


    讓他在床上躺著,非說已經大好了,出來沒一會兒就睏倦的不行,還強撐著不說。是他看出來了,提前放下筆說要歇晌,果然上來不過一刻鍾,這人就搖搖擺擺的睡著了。


    好在他現在睡著了也不鬧人,嘴微微嘟著,一張臉睡得粉粉嫩嫩的,尤其招人喜歡。


    前幾日他可不是這樣。


    清醒的時候還好,寶珠端著藥餵他,還知道自己拿過去喝。但那樣的時候少,多的是喝完藥就吐,吐完了昏昏沉沉的睡過去,在夢裏嚶嚶嚶地哭,呢喃著叫陸質、陸質。


    滿屋下人聽的心驚,就是先皇後,也隻在陸質還小的時候叫過質兒。


    偏陸質臉色如常,他叫一聲,陸質就答應一聲,讓他握住自己的手,輕輕地安慰他不會走。可他還是哭,發了一身又一身的汗,燒總不見退。


    大夫嚇得說不出話來,開始暗示陸質,小公子怕是撞上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或許可以請人來趕一趕。


    隻有陸質知道,這個小東西的不同尋常。


    暖閣外掛著淡綠垂花帳,窗戶開著一線,風吹進來微微撩起軟帳,香爐裏燃的玉蘭香片的香氣也絲縷入鼻。陸質微微低頭,卻能聞到另外一股有別於此的玉蘭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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