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學生的體育課向來要求不嚴,女老師能教會每一個人如何入水、踢腳,給自己一□□命機會,已經算大功告成。下課後把楚楚與其他三位女生留下測百米蝶泳。毫無意外的,其中還有手長腳長的袁柏茹。她看她還是仇恨深重,細長地眼睛眯起來,泛綠光,豺狼虎豹一樣張嘴就要吃人。


    夕陽彌留。


    四個女生各自登台,哨聲響,幾乎是本能動作,楚楚魚躍而下,眨眼間兩個來迴最先觸壁。女老師先後計時,卻沒能當場宣布結果,她佯裝鼓勵,“都很好,今天已經拖延你們四十分鍾,打掃完早點迴家。”


    遊水遊得精疲力竭,還要留下來做菲傭,學生真是廉價勞動力,分文不值。


    楚楚在校內的沉默已經成為慣性,她頭一個去找拖把,將走道上被踩髒的瓷磚地清理幹淨。


    即便她心中早有準備,但當袁柏茹一雙長腿出現在她低垂的視野中時,心中還是少不了抽一下,胸悶。


    袁柏茹也有她的委屈,“裝什麽裝?狐狸精,賤格,隻會在男生麵前裝弱裝無辜,好啊,你要裝就裝到底。”一腳蹬開拖把,“人人都放學下課,看現在還有誰來救你。”


    她理直氣壯,身處正義之師,立誌要為民除害。


    楚楚猛地抬起頭來,毫無掩藏也毫無保留,直直撞上袁柏茹的兇悍,沉悶的空氣中撞出火花四濺,連袁柏茹自己都吃驚。


    一個施暴者,如何體會受害者的心潮起伏?從忍耐、策劃到暴發,可以是三年五年,也可以是一夕之間。


    而袁柏茹立刻抓到把柄,自鳴得意,“看,沒有男生在,分分鍾露出醜樣,真是賤格。”


    楚楚默默扶起拖把,反問說:“罵夠了?”


    “不夠,還要打!”


    旁邊二位雙手環胸,一左一右似鐵金剛,要抓她歸案。


    袁柏茹一出手第一招即是抓她馬尾,楚楚向後一縮,躲過她。


    袁柏茹撲空,反而惱怒,更恨她——


    如同一個黑奴、漢狗、異教徒,就應當跪下求饒,老實挨打,憑什麽躲?你連躲閃的資格都沒有。


    她的鐵金剛從兩側衝上去,與楚楚糾纏扭打。


    女孩子打架隻三招——摳臉、咬人、抓頭發。楚楚大概是瘋過界,裝著一顆同歸於盡的心,無論是被活活揭下頭皮還是被毀掉一張臉,她固執地抓住對方長發,一雙腳亂蹬,一秒鍾不停。


    袁柏茹伺機抬腿,瞄準江楚楚小腹——


    砰一聲門被推開,晚霞是一瞬間釋放的死囚,成群結隊往室內沖,染紅一座未見血的戰場。


    他逆著光,叼著煙,背脊挺直。


    太過明艷的光,令雙眼看不清他麵孔。隻知道他繞過泳池走到四個女孩身邊,原本是以多欺少,現有額外不特定因素加入,前一刻耀武揚威的袁柏茹,這一刻已開始皺眉考量。


    一個高大成年人,她怎麽有膽量繼續放肆?


    肖勁蹲下身,蔚藍色煙圈模糊他臉孔,他叼著香菸眯著眼,從廝打的身體中找到楚楚的臉。右手穿過她後腦濕淋淋長發,捧起來仔細看了看——


    有指甲劃過的血印,也有緋紅掐痕,身上的泳衣歪斜,左肩肩帶掉落,露出被捶打的肩膀,以及一片雪白無塵的皮膚。


    莫名的,微光下,滿眼都是狼狽落魄的瑰麗,疼到極致的牽引。


    “沒事吧?”肖勁問。


    她嗚咽一聲,隨即用盡全身力氣抱住他,雙手環住他後勁,頭埋在他肩窩,不見哭聲,隻見她搖頭,在他懷抱裏,額頭與長發摩擦著柔軟的西裝布料,仿佛一隻受傷的幼獸。


    他嘆一聲,右手手臂墊在她臀後,一起身單手將她抱在身前。


    煙夾在指間,慢慢燃。他望向袁柏茹,“這裏你話事?”


    “關你事?你又是哪一位?噢,我知了,是她校外boyfriend。”舌頭打結,泄氣,還是不夠膽,隻會欺善怕惡。


    肖勁皺著眉,不理會袁柏茹的冷嘲熱諷,“以多欺少有意思?”


    “她也可以找幫手,我幾時攔過她?隻是人人都罵她騷,沒人肯替她出頭!”何年何月開始,人人都認為即等同於真理,人人都說見過鬼,你當你死後還有知覺一定能滿街遊蕩有怨報怨?


    這條“民主大道”再走下去,連定罪都要經公投。人民話你有罪你就該死,事實同法律算個屁,再大大不過民意呀?你看,我們真是民主社會,天生高你一等。


    “兩個選擇,一,我替她收拾你全家;二,你同她一對一,打完結束,兩不相欠。”


    “為什麽要聽你?你究竟哪一位?港督都沒你霸道。”


    “都不聽?那隻好請你‘飲水’。”


    “飲飲飲什麽水?”


    肖勁笑了笑迴答:“泳池水。”


    他的身高、體型連同他過於硬朗的五官,都讓人無法懷疑這句話背後的寓意。他十七歲飛抵巴黎,十九歲參加實戰,北非、波赫、中東,另有無數無人知的角落裏摸爬滾打,比大都市人群多出一股凜冽氣概。如在此刻他不說“泳池”說“滅口”,她也一定堅信不疑。


    袁柏茹咽了咽口水,“好……”


    肖勁忽然把煙遞給袁柏茹,隨口說:“拿著。”


    她竟然去接。


    而他交換左右手,脫掉外套將楚楚緊緊包裹。


    繼而再去接袁柏茹手上二分之一根香菸。“多謝。”


    再皺著眉放迴口中,深深吸上一口,過足癮,一分一毫也不浪費。他懷抱少女原路折返,一麵走一麵說:“寒假第一天,還在這裏,你們一對一解決。她的事,我做主。”


    悄然似一縷煙,消失在被突然闖入的門邊。又仿佛雷雨一樣壯烈,疾風驟雨,轉瞬即逝。


    他領著她從角落翻圍牆,車就停在圍牆外,他將她放在副駕,她瑟瑟縮縮開始哭,他說:“我再抽根煙。”當即關上車門靠在後車窗上低頭點菸。


    等到路燈亮起,車水馬龍。路邊有學生妹、師奶、富太太經過,每一個都要迴頭側目,看浪漫敘事框架下的標準映畫——一個寂寞城市,一盞孤燈,一個裝滿思念的靚仔用一根煙的時間講完一段悲歡離合。


    學生妹湊在一起竊笑,師奶們透過後視鏡留戀不舍,富太太心中默默估算價格……


    他掐滅香菸迴到車內,楚楚幾乎蜷縮在他上衣內,隻在衣領處冒出一小片沾著淚的側臉,小小的,脆弱的,惹人疼。


    “怎麽辦?衣服還在遊泳教室。”她帶著濃重的鼻音,小聲提醒。


    他卻說:“你渴不渴,要不要水?”


    “什麽水?泳池水嗎?”


    他從後座抽出一瓶飲用水,遞給她,再將空調溫度提高,問,“迴家?”


    “不想迴,我這個樣子,迴去又要被爹地媽咪數落,講我不學乖,讀書不夠好,還要學個太妹樣。”雙膝緊貼胸前,腳趾頭在皮革座椅上動一動,驀地可愛。還有紅紅一雙眼,望住他,有眼則必定無力抵抗,“我怎麽辦?你還替我約打架,我連抓頭發都不得要領,從前看安琪出頭,都隻湊熱鬧……”


    “我教你。”


    “什……什麽?”她傻登登隻知道眨眼,“我耳朵有沒有被打壞?你要教我什麽?”


    “還有半個月,時間足夠。”他忽然間轉過頭,身體前傾,一點點靠近,“難道你想再跟他們浪費一年半?”


    她明年中六,結束中學生活。


    她懵懵懂懂搖頭說“不想”,卻看他越靠越近,越靠越近,近得能聽見彼此唿吸,碰得到噗通心跳,而眼神亦不能躲藏,她是被迫抬頭的囚徒,無法忽視他刀鋒似的眉,星辰似的眼,一雙單薄的唇寡意,一筆高挺的鼻旖旎,連眉心一點皺都在道路的海潮聲中獨樹一帆。


    楚楚麵紅耳熱,手撐住座椅,想逃。


    肖勁的唇壓過來,一閃而過似流金,誰忍拒絕?隻差閉上眼迎上去,等一場天荒地老的糾纏。


    卻隻等來哢嚓一聲,安全帶入扣,他問她,“哭得眼睛疼?要不要買一瓶眼藥水?”


    “不要!”幹死都不要。


    他歪嘴笑,看著她再次掛彩的臉說:“不用氣悶,我看過另兩個女生,個個都慘過你。”


    她不覺得意,盤著腿坐在副駕上,至於她身前風景,沒人敢想……


    他專心開車。


    到山下同她說:“你校服同書包都在後座。”


    “你幾時進校門?”


    “撞見你與‘男仔頭’一起。”


    “然後呢?你繼續見死不救?”


    “我聽你講,自己搞得定。”他平靜得仿佛當她是陌生人。


    也對,才認識幾天?怎麽不是陌生人?你又多出幾分期待?


    少女就是愛做夢。


    江楚楚最自我,“冷血動物,我討厭你。”


    他不說話。


    她繼續她的憤怒,“明天就炒掉你。”


    他依舊不迴答,他的“愛”此刻全部貢獻給彎道。


    等磨掉她所有脾氣,接近江宅時肖勁才開口,“明天補習課後多花半小時。”


    “我不去。”


    “好。”


    他答應,她又後悔,真麻煩。要跺腳生氣,“喂,你怎麽可以這樣?你至少要再邀我一遍。你這麽木,這輩子都難追到女朋友。”


    他當即停下車,路邊,燈下,昏黃光暈中側過身鄭重地對住她,問:“要不要?”


    要什麽?要你一百八十公□□體,還是小麥色遒勁肌肉?


    又或是閱曆深遠靈活討巧的舌,還是修長寬大骨節分明的手?


    糟糕,想入非非,旖旎難擋,是午夜場放映廳,女主角剛剛露出一隻腳踝,觀眾腦中已放完整部情*色電影。


    “什麽要不要?你應該講明天晚上九點半,天安大廈,江小姐肯不肯賞光。要不要是什麽意思?好……”好曖昧。


    肖勁耐性十足,跟隨她腳步,亦步亦趨,“明天晚上九點半,天安大廈b1層,江小姐肯不肯賞光?”聲音低沉沙啞,好似大提琴琴音,震得耳癢,心也癢。


    “好……我的意思是,我會考慮的。”


    明明是教她打人、做校園一霸,“出人頭地”,誰料到發展成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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