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暫猶豫,肖勁認命,頹喪地坐迴泳池,兩隻腳浸在水中,悶頭在皮衣裏找香菸,直到銜在嘴裏才想起,原來煙已經濕透,是可丟可棄的廢物。


    靜悄悄,唯有水聲嘩啦。


    江安安穿著睡裙走到落地玻璃窗後麵,打個嗬欠抱怨,“喂,怎麽迴迴都來這一套?你冷不冷,要不要把瑪利亞叫起來給你做一碗可樂煲薑?”


    “你不要管我。”


    “癡線,我怕你玩過線失足淹死。”她弓著背,好比耄耋老人,匆匆轉身離開。


    楚楚坐起來,抱住雙膝,距離肖勁背影一步之遙。


    她伸手將濕淋淋的長發一併向後捋,露出一張潔淨無暇的臉,夜色是她眼瞳,月光是她皮膚,一樣樣精工細作,一寸寸悉心描畫,最終成為行走世間的皮。


    “為什麽迴來?以為你今天放大假……”


    肖勁含著煙,望著水池波光,未能答她話。


    楚楚轉過身對樓上喊,“安安——”


    “大小姐,又搞什麽?”


    “給我一包煙。”


    立刻有一包黑色精裝摩爾從天而降,落在她黑色裙擺。


    “要煙嗎?”


    還是不理她,他或者厭倦了與一個青春期叛逆少女遊樂,她有大把青春可供損耗,而他已被生活折磨,每日背著三百斤泥沙睜眼起床。


    她與他並排坐在泳池邊沿,筆直的小腿、不夠他手掌長度的腳掌浸在水中。幽蘭的波光大約是某種晝伏夜出的詛咒,將少女的美好臉龐切割成斑駁的塊狀物,添上一道道割裂的痕。


    楚楚的、黑色的裙擺皺巴巴蓋住大腿,露出一段蒼白一段遐想。


    她在煙盒裏挑出一支,熟練地含住香菸濾嘴,從他扔在一旁的皮衣口袋裏找出打火機。靜謐的空氣裏傳來齒輪哢嚓聲,火苗燃起,藍綠橙三色,燃燒著最外一圈白色捲紙。


    她深唿吸,引發陡然上揚的火焰,燒斷一截脆弱外衣。


    再吐出一脈煙圈,藍色霧氣緊緊抱擁,又緩慢散開,各自毀滅。


    兩個人,無法靠近,同樣孤獨,這是一道無解的題。


    “是不是覺得我好煩人?問題多得像個神經病,動輒拿死當要挾,杜十娘都好過我啦,去死吧江楚楚。”她叼著煙,說道最後一句突然發笑,笑過之後是冷哼,連自己都不屑。然而眼前姿態是稚嫩與嫵媚交織,既是笨拙,又是誘惑。


    他迴頭將皮衣展開裹住落湯雞一樣的江楚楚,而後望住她不帶血色的臉,似一張雪白的紙,暈開一滴嫣紅的唇,伴著尼古丁似紅線、夜光如情媒,他從她雙唇之間奪走那支慢慢燃的摩爾香菸,毫無意外地含住,平他自己的癮——心癮。


    卻不記得,今日江宅舉辦慶典,她化過妝,香菸濾嘴上留著半片口紅印。


    半秒鍾,一根煙的奇遇,足夠寫一個庸俗愛情一夜纏綿旖旎。


    “不要死。”他木呆呆繼續看前方,越過圍牆,越過黑漆漆樹影,不知在看什麽。“我不會安慰人,但是阿楚,不要死,總有人要傷心的。”


    “我死後誰會傷心?你會嗎?”她突然間身體向右,靠在他肩上,跟著他一同望向漆黑無光的遠方。


    他不迴答,她不介意。好奇地問,“你在看什麽?前麵明明好黑,一點光都沒有。”


    “是,很黑。”


    “不知道等天亮會不會好一點。”


    “不會。”他簡單否認,“習慣就好。”


    “你已經習慣?”楚楚問。


    “嗯——”他嗓音沙啞,引發她耳膜短暫微小震顫。


    一隻灰背椋鳥不肯睡,蹦蹦跳跳在泳池邊追星光。


    繞過肖勁與楚楚身後,像撞見一張攝影圖,兩個相互依偎卻又保持距離的背影足夠講完的悲情故事,發生在這個城市的每一個角落——我燃燒自己,我毀滅尊嚴,我不是我,我始終無法擁緊你身體。


    安安靜靜,一點聲音也不存。


    冷冷清清,一絲希望都毀滅。


    楚楚雙腳交疊,來迴劃水,保持著依靠的姿勢,是她的午夜貪戀,漆黑的眼望向深淵,忽而問:“你臉怎麽了?”青青紫紫,紅紅黑黑,傷痕累累。


    “沒事,小事情。”沒事等同於不想解釋。


    楚楚說:“我想死,又沒勇氣。”


    肖勁說:“看來我要盯牢你。”


    楚楚揉一揉臉頰,忍住淚,“為什麽人生總是那麽多痛苦,為什麽每一天都那麽難熬?為什麽不能幹幹淨淨結束?”


    “人生幾時不痛苦?太輕鬆就稱不上人生。”


    “哲學家?”


    “不,是間諜特種兵。”


    本應當不存交集的兩個人,在泳池的蔚藍波光下相視一笑。


    如果上帝允許零點零一秒遲疑,也許蔣琬將錯過丁的來電,也許他甩不開狗仔車行至淩晨,也許他錯過瑪利亞的哭泣也錯過泳池,也許……


    一千一萬個也許。


    然而他最終錯過了離開的末班車,也錯過了逃脫的可能。


    她小聲說:“多謝你。”


    “嗯?”他吐出藍煙,眯著眼望過來,星光被上帝碾碎灑落在他眼底,他迷離眼神做致命誘惑,更可怕是他拖長尾音,不自覺,沉沉似大提琴低音,凸起的喉結、修長的手指、殘留的香菸,無一不是荷爾蒙的盛宴,男色的崛起。


    她咬住下唇,踟躕。


    “多謝你沒有反問我,住別墅穿新衣,後半生不愁,怎麽會想死?人人都認為,隻有窮人才有資格自殺。”


    “不要怕。”煙夾在食指與無名指之間,他伸出手揉一揉她後腦,“不要輕易放棄。”


    “下一次你還會救我嗎?”


    “下一次還會。”他利落起身,帶著滿身水往大門外走。


    楚楚連忙站起來,“已經過點了,你還要去哪裏?”


    “迴家,放心,總有辦法。”


    她捏緊肩上皮衣,眼睜睜望著他消失在大門外。


    不知道的還猜他有家有室,需定時點卯,絕不能徹夜不歸。


    走廊吊燈依然亮著,楚楚光著腳走迴房間,正巧遇上從三樓往下走的安安。


    安安認認真真盯牢她,上上下下打量,再從她手中搶走煙盒,自顧自點起一根彎腰享受。


    真像個情聖。


    “要不要試試出國讀書。”安安問。


    楚楚與她一同靠在走廊牆壁上,腦袋磕上去,悶悶地響。


    “爹地媽咪不會讓我一個人走,要走也必須先訂婚,程嘉瑞去哪我去哪,沒意外的。”


    安安看著她笑,“我頭一次認為長太靚也好衰。如果可以甩掉程嘉瑞,我寧可拿西瓜刀劃臉。”


    接著,安安吐出一隻淡藍色圓圈,“看,好不好玩?”


    “拜託——”


    “得啦得啦,又要講我無聊加白癡。不過阿楚,我都不明白爹地媽咪怎麽想,是嫁女不是賣女,到現在半山別墅也買得起,還缺錢?”


    “江小姐,你都嫌零花少啦,何況是爹地,錢永遠賺不夠的。”


    “所以賣掉你?”安安的菸癮重,接二連三,半個走廊都被藍煙占滿,蒸騰出一抹詭異而沉淪的美感。


    楚楚神情落寞,低下頭說:“錢……永遠都不夠的。”


    錢,永遠都不夠。


    欲*望,永遠填不滿。


    一九九七年一月七日淩晨四點二十三分,生生不息的紅港。


    雖然午夜已過,但這座城依舊挺直腰背,花枝招展。頂著不夜城的名號,從不敢輕易放鬆。


    熱炒排擋人聲鼎沸,茶餐廳通宵營業為能跟得上租金漲幅。


    肖勁衝過涼,裸著上半身,白色毛巾搭在肩頭,魚缸遨遊的18d也徹夜不睡,他們兩位密友無人時才敞開心扉,盡情交流。


    “今天又開賽,輸的好精彩。下迴有時間一定帶你去看。”


    ……


    “再也沒有鋼琴可以聽,你是不是好寂寞?”


    ……


    “小時候認為長大就能事事順心,沒想到越來越糟。人生究竟要攢住幾多痛苦?”


    ……


    “算了,你是一條魚,你怎麽懂?”


    ……


    他打開蛋卷盒,將塑膠袋裏成卷的現鈔塞進鐵盒角落。


    這世上還有哪個傻瓜相信明天會更好?


    這口號應當隻出現在政治家撫慰民眾的鎮靜劑、麻醉劑當中。


    成年人都明白,生活能與絕望劃等號。


    作者有話要說:  喜歡我就收藏我~~~


    要雙更請多留言~~~~


    哈哈哈哈


    ☆、困獸


    第九章困獸


    禮拜一照例去上學,她嘴角淤青已經轉成紫,但依舊帶著口罩,不打招唿也不同任何人有眼神照會,隻顧低頭悶聲找路。


    南太平洋的風被島礁施咒,隆冬時帶來初夏的溫度,小島居民匆匆忙忙脫掉外套穿上短袖碎花裙,笑笑鬧鬧去追逐春夏的短暫片段。


    臨近期末,全校師生共同掙紮在痛苦邊緣,卯足力氣隻為最後一擊。江楚楚在考試這件事上資質平庸,有時間寧可看科幻小說,聽幻想家每天每夜勾畫,未來被機器人占有或等外星人出現橫掃地球,將你我他都變為毫無人權的奴隸……


    哎,難道現在不是?


    天氣轉暖,又幹,最適合上遊泳課。


    學校保守,遊泳課也需男女分開。


    換衣時聽幾個同學悉悉索索聊到飛鴨山大火燒個不停,這幾天再不滅,恐怕要燒掉整座島,大家都死光光。


    “開年就這麽大事,很衰的。”


    “今年總代表去黃大仙廟抽籤,簽文也好差。”


    “唉,反正念完中六就出國。”


    “這麽快?”


    “不快?難道等著被‘共產’呀?”


    有錢人都有退路,普通人去教堂祈禱,全是小市民的自我高*潮,沒差。


    體育課安排在最後一節。


    校內設室內泳池,又叫水上活動區,除泳道外還有三米板跳水區,可供遊樂。


    江楚楚穿好統一發放的連身泳衣,等待發令。


    泳衣緊貼的材質勾勒出少女青澀且鮮嫩的輪廓,根本不必以東歐奶、非洲臀博眼球,她稍稍墳起的胸脯,柔韌結實的身體,一個背影足以打敗選美場與電視機上的搔首弄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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